18 初次演讲

重申一下,现在说的是部分有志之士。说到其他议员,那就是一旦提出某一方向,就被迫表明是赞成还是反对,但讨论却还是无法达成一致。大部分议员则趁机铁心观察起了形势,好见风使舵。贪恋于无所作为,或是随兴打发起了时间。

十七日是星期天。新一周开始于星期一,就是今天,十八日。因中间夹了个公共休息日,是以现在休假感尚存,公共娱乐礼堂内的氛围也就更为松懈了。不用问,上周形成的坏惯例也不可能更改。

原则上,第一等级、第二等级会合后,全体议员的资格审查即当开始,所以仍要求全员早九时出席,可直到下午四时解散,这会场,实际上是自由出入的。

就算置身会场,翻来覆去的也只是即兴的闲聊。虽偶有有志之士登台演讲,但听与不听也是悉听尊便。因入场并没设限,就有很多巴黎及近郊乡村的参观者在会场里闲荡。要说,反而是这些叽叽喳喳的人听得更为热心。

——如此三级会议,我又能做什么呢?

罗伯斯庇尔徒然叹息着自问。终究是无法就此放弃。不能就这样结束。啊!一事无成?什么都做不了?想得美!

——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就在今天,做!罗伯斯庇尔下定了决心。他理理假发,整一下衣襟,便头也不回地径直迈向讲台。

讲台在议事厅正中,御座的正面,其余三方则是议席围拱。按理说,面向哪边才好很令人为难,但现在,会场中只有第三等级的议员,罗伯斯庇尔无需犹豫地面向唯一的方向:

“各位议员先生,听我说几句。”

开口之前一切还好。可一当站在台上环视议席,就觉得忽悠一下脚底打晃了。不是因为被忽视。尽管台下光景是闲聊依旧,但包括跟在后面起哄的人在内,公共娱乐礼堂中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投向了自己!

——在全国三级会议上,这是我的第一次演讲!

不要怯场!罗伯斯庇尔对自己说。话说,你不是律师吗?当众施展辩才,应该不是习以为常了吗?

可要说这个,那大半议员都是法律人士出身。

——退一步说,也都是被民众推选特意赶来的议员。

这都是王国各地的精英啊。即便提请这些人注意也只会遭到嗤笑,只会让我这乡下秀才蒙羞,不是吗?就这样暗自吐露着不安,身体已然晕乎乎地晃起来了。啊!不对。刚想到是眼晕,却连声音都听不到了。

在静寂的突袭之下,自己的狼狈也更为不堪。眼看就要昏厥的罗伯斯庇尔强行稳住心神。啊!这都、都站到台上了!骰子已经掷出去了。不能返回去了。

本就身材矮小,音量也就不大。就算如此,那也只能讲了!重又给自己打着气,罗伯斯庇尔开口了。呃……众所周知,全国三级会议现已处于空转之中。我们第三等级代表要求,议员资格审查要同场进行,但这一要求被第一等级、第二等级代表拒绝了。在这一情况下,议事停滞前后已达两周。当然,我们并未拱手认输。就由各方全权理事协议之可否,我们也进行了多次讨论。但,此事也很难轻易拿出结论。

“在这里,我有一个提案。”

一气倾吐到这里,罗伯斯庇尔停了一下。会场里吵吵嚷嚷,很乱,还不是认真听讲的气氛。可既然能知道这一情况,也就是说耳朵又能听到了。

虽得以多少静下心来,但罗伯斯庇尔仍是自我提醒。接下来,才是正式演出!自己的提案,非讲不可!必须要讲得富有说服力,让大家采纳!

“开门见山吧!与我们联席一事,不要面向两大特权等级同时推动,而先只推动教士代表,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因为,所谓教士,本就并非铁板一块。”

这样讲应该会即刻得到理解。议员之间虽有差异,但都通晓世事。退一步说,大半也都参加过五月四日的议员行进,应该目击过第一等级代表的情状。

主教冠上镶嵌的宝石色彩斑斓,耀人眼目,祭衣上配饰的金线织花尽现傲慢之光,那队列委实是华丽,几乎是不由第三等级不心生屈辱。可怎么看,这样的教士队列都不足三百人的定员人数,半途中断了。随之现身的是王室乐队。而将乐队夹在中间,继之前行的,就是粗布祭衣了。

灵魂的救赎,不会把人分为三六九等。本来,像贵族那样的世俗价值观不可能是教士所要求的必要条件。但原则归原则,现实中,就算在宗教圣界,身份等级之高低贵贱也是相差悬殊。作为值得尊敬、掌管法国人信仰的导师,虽被划为第一等级,但在教士内部,实又有贵族出身与平民出身之分。

生在贵族之家者就用全家族的人脉说话,一入宗教界便是高级教士。如大主教、主教、大修道院院长、修道院院长、教省省长等。这样的教职同时也意味着特权,既能将教会十一税收入囊中,又可征收附属庄园的年贡地租。

尽管如此,但他们并不工作。几乎所有的主教都不会常驻教区,而是在巴黎、凡尔赛地购屋置产,生活方式无异于宫廷贵族,既不主持弥撒,也不行洗礼,不做临终圣事。

教士的本职工作,是由司祭、助祭等所谓低级教士承担的。相较于工作,为信徒救济而四方奔走的他们薪俸微薄,无奈地“享受”着堪称不当的清贫,生活水平连小资都不如。这就是生于平民之家,却仍有志于教士者的命运。

当然,这会让司祭、助祭等越来越感到不满。这一点,与面对贵族之肆意妄为与傲慢激愤难平的平民无异。从其人员结构来看,第二等级与第三等级的斗争必然会在第一等级内部孕育。

——将战场移至全国三级会议,是一样的。

教士代表议员已然划分为两大阵营:百人左右的高级教士与二百人左右的低级教士。

“是的!的确如此!对于我们第三等级的主张,低级教士应该有同感。就以此为突破口,瓦解教士代表议员。能够打破目前之胶着的,可能,这就是唯一的绝招了。这就是鄙人的想法。”

罗伯斯庇尔和盘托出了。刚开始几乎要岔嗓走调的声音,讲到中途也只是轻微的颤抖了。随着一步步迈向尾声,声音中,甚至能听到音量小所特有的一种尖锐。

啊!很顺利!首先,他对这次演讲感到非常满意,可双颊刚刚放松下来他就意识到,演讲,还没结束呢!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意见能不能被大家采纳?

要说公共礼堂里议员们的反应,那较之演讲开始时,表情远为认真。看来,自己想要表达的主旨的确是让他们了然于心了。接下来,就是他们会作何反应了。

“这不成吧!”

某处有了回音。发言者是哪位?正当凝视会场寻找时,又一个声音飞到了耳边:

“这样一来,教士们是不会默视的。”

“是啊!就算低级教士们真有此心,可一有造反动作,无疑会被高级教士们即刻粉碎!”

“策反不当,教士们反有可能顽固起来啊。要是引发了他们的反感,那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本息全无啦!”

反对声四起,罗伯斯庇尔也只任目光忽左忽右——发言者是哪位?可会场中全是黑衣,拼了命找也分不清谁是谁。

没用的!当彻底死心时,涌上心头的就只有绝望的话了。没有一个人赞成。也没人因此而提出反面提案。

——徒劳而已。

像我这样的,就算奋斗,到头来也不过是徒劳无益的挣扎。改变不了三级会议,也改良不了法国。令一切陷入胶着,大家只是嘟嘟哝哝地抱怨,却没人真心为之忧虑。

“退一万步说,就假设这可望成功。但到那时,由各自推举的全权理事进行的会谈,又会是什么局面呢?且不说如何面对第二等级,面对第一等级就要玩两面三刀啦。如此,对方也不可能满意。就算崎岖难行,但还是应当对话到底吧!”

“可否对话另当别论,但无论如何,罗伯斯庇尔,这都不是我们的真正意图。对话,既非单纯的争取多数派,也非不堪入目的权力斗争。这一点,正如牧师先生所言,对于我们标榜的理想,只要第一等级与第二等级不由衷赞同,根本就无从谈起!”

这一次,看到了发言者的脸。是拉博·圣艾蒂安。作为为数不多的同志,他是数日来一起反复讨论的伙伴。可是,就连有气节的议员也是这个样子。

——什么理想!

罗伯斯庇尔狠狠地咬了咬牙。不是说理想没有意义。我甚至认为,要尽最大可能忠实于理想。可是,若因此而能撬动现实,那事情就简单了。要是对方会乖乖地洗耳恭听你的理想论,那压根儿就无须发愁了。正因为怎么说都不接受,这才连策反手段都使出来了,不是吗?这事,作为同志本应理解,但却是这副冷言驳斥的腔调,好像我就是个毫无理想、脏兮兮的政客一样。

“不。未必能说这是个坏主意。”

又有发言不意飞将出来。虽未曾与发言人说过话,但这回却是一眼就分辨出来了。因为,那是个头可顶天的大个子,且肩宽背厚,宛如大大的肉球一般!最后,那白色的卷毛假发又在头上掀起了大大的涡浪!

——恍如狮子般的这位……

议事厅内的气氛为之一变。虽说刚刚狠批一通的意见被此人赞同,但拉博·圣艾蒂安也好,勒沙普里安也罢,不,是所有议员都无力反击了。

难怪,谁都不会搞错此人,也无人不知此人。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全国三级会议报》主笔,普罗旺斯大区艾克斯选区议员奥诺雷·加布里埃尔·里克蒂,传言中的米拉波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