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焦急

耳边传来了小鸟的啭鸣。要是其他时候,或许会带来心灵的慰藉,但这会儿,却只会搞得人心烦意乱了。拿石头一通乱丢,几只黑白相间的小鸟便扑棱棱飞走了。望着它们呼啦呼啦地展翅远去,德穆兰心里发起了牢骚。唉!但凡可以,我也想飞,好逃得远远的啊。

两人陷入了沉默。换了个语气,露西尔挑起了话头。

“卡米尔,用不着沮丧的。”

“没法不沮丧啊。特别是到最后,又听说了米拉波的成功……唉……”

“不用跟别人比的。最重要一点,那位伯爵可不是寻常之辈吧。”

“要说那张脸,是不寻常。”

“好你个卡米尔!”

既如此责备,那就是说,露西尔也知道米拉波这人?对了,之前就曾对她说过吧。带着落井下石的浅笑说给她听时就被责备过——不要以貌取人!虽想勉强笑言一句,这么说,那是张什么样的脸你也知道喽?但现在的德穆兰,轻易是笑不出来了。是啊!长相,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啊。

“要不以美丑为标准,那米拉波的脸,才真正是气势逼人,堪称逸品啊。所以才能吸引大众。这悖论式的魅力,注目度可是笨拙美男的好几倍啊。这么说,像我这样连美男都不是的。一张脸生得普普通通,毫无出奇之处啊。哈,难怪。本来就该被选民忽视啊。”

“说什么呢……第一,我没说长相什么的吧。说米拉波伯爵不寻常,是指不惜除名决意搅翻大区三级会议,当即组建民兵突入暴动,最后,明明是贵族,却作了第三等级代表的候选人。怎么说呢,就是手段古怪反常那种。”

“不这样是不行的。有违常识的怪招也好,非同寻常的蛮力也罢,不施尽手段,是当不成议员的。”

我德穆兰没能做到啊。也就是个不中用的男人啊。这样叹着,德穆兰两手抱头。可这样,什么都不会改变的。虽明知如此,但现在就是想哀叹,好得到殷切的安慰。正这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地面,等待安慰呢,不料头顶上方传来的,却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一惊之下,德穆兰仰起脸来。露西尔,喂,露西尔,我并没自暴自弃!啊,我没有放弃作议员的希望啊!

“我会努力的……”

“用不着努力啊。”

“嗯?”

“打开始就期望过高了呀。你想,这可是议员!全国三级会议的议员啊。”

“就是说我不是作议员的料,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不是的。这样想的话,卡米尔,你告诉我,那个米拉波伯爵大概多大岁数?”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四十上下。”

“就这岁数,在议员里面不也是年轻的?”

“要说,确是如此。可……”

“那卡米尔,你多大?”

“都二十九岁啦。”

“才二十九岁啊。还年轻着呢。不到做议员的岁数呢。卡米尔,根本就不用着急啊。”

“着急,我着急啊。”

听德穆兰几近悲鸣,露西尔不禁慌声问道,为什么,卡米尔,为什么非这么着急不可?

“这样下去,你可就成单身大妈了呀。”

“……”

“我们就永远结不了婚啦。”

听德穆兰这一叹,真是无以作答了。

这不是他单方面的悲观臆想。德穆兰不被父亲认可是事实。这是四年前的事了,德穆兰向露西尔的父亲克劳德·艾蒂安·拉尔东·迪普莱西先生提亲,但被极其冷淡地拒绝了。

迪普莱西一门是中产阶级中的名门望族,势力直达官场。而迪普莱西先生自己现也是财务总监局的首席执行官。不消说,其拥有的财富令世袭贵族也艳羡不已。如此门第,一个连贵族都不是的年轻人跑来,挣钱不多,可炫耀的至多就是个律师资格,这就说什么“请把令嫒许配于我”?

——这门亲事不可能得到认可。

不可能的。就算是真心爱着露西尔,那也完全是两码事。思虑失误的结果,就是现在德穆兰已被禁止与迪普莱西家交往。就是这卢森堡公园的约会,实际上也是秘而不宣的“地下活动”。

——不想想办法是不行的。

作为一个无名律师,就这么下去的话,那与露西尔就永无成婚之日了。作为法律界的行家积累资历,慢慢博得大名?容不得这么悠哉游哉啊。说到底,除一夜成名之外,无路可走。非一夜而成英雄不可!

德穆兰对心中的未婚妻说:

“我想早日,不,是想早一分、早一秒到令尊面前,光明正大、挺胸抬头地说,请将令嫒许配于我!所以,说来说去,只能是成为全国三级会议的议员……”

“好开心!卡米尔,听你这么说,真的是开心极了!这一天,我做梦都在想!但也不能乱来。什么要做议员啊,没必要想这么没边没际的事。只要能做与年龄相称的工作,就是父亲也……”

“就是与年龄相称啊!”

“嗯?”

“说起来,老爷爷也不少啊。大半都是五十几岁、四十几岁的样子。但议员之中,三十岁上下的也并非完全没有。”

各地选举结果已陆续报送巴黎。米拉波的成功还说得过去,自己落选也并非接受不了,差异太悬殊了嘛。虽说并不认识,但甚至会想,本质上跟他根本就不是一种人吧。

真正的惨重打击,是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但是,这也是注定了没法比的呀。”

露西尔回道。你说的是贵族代表吧。上一辈早逝,年纪轻轻就被冠上了公爵、伯爵之类称号的贵族子弟,就算是议员那也能当。不然,就是教士代表,也就是同为贵族子弟的次子、三子们。被送入宗教界,成为像主教、大修道院院长这样的。

“总之,所谓靠整个家族的人脉说话,赢得选举的人……”

“他是孤儿。”

“什么?”

“他是个孤儿。父母早亡。但不是贵族之家的孤儿哦。既不是主教,也不是大修道院院长,而是生在勉强上得起教区私塾的平民之家,但却头脑出众。因成绩优异被看好,成了光荣的特待生。他是靠自力更生开拓人生之路的。”

“……”

“啊,优秀到以第一名的成绩从路易大帝中学毕业!虽然只有三十一岁,且跟我一样都是律师,但却在皮卡第大区阿图瓦辖区完满当选第三等级代表议员。”

“这……”

“因为我也是路易大帝中学毕业的。啊,我们是故交。他是高我两届的校友。马克西姆的事,也跟你说过吧。”

“马克西米连·德·罗伯斯庇尔先生……让你仰慕的前辈……”

“仰慕啊。只能是仰慕啊!怎么努力都胜之不出嘛。”

德穆兰又一次提高嗓门,大声说道。就算是年轻,那也能当议员啊!就算是无名律师,也能出色地当选啊!马克西米连虽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但这并无妨碍。既然也不擅长演讲,那胜出的原因,说到底就是那篇《告阿拉斯人民书》受到了好评。啊,这跟富兰克林风格什么的无关。小册子的读者是选民。

“只要是路易大帝中学一等秀才写的……”

“是这样的吗?你的《写给法国人民的哲学》也决不次于它。嗯,我相信你的才能。不能这样贬低自己哦,卡米尔。”

“不如此,又该如何解释?同为律师,同样以小册子展开竞选之战!可怎么就只有马克西姆当选了?为什么就我落选了?”

“要说原因……比如,对了,那位罗伯斯庇尔先生现在也住在巴黎吗?”

“没有。马克西姆一毕业就回故乡阿图瓦去了。在那边的阿拉斯市加入了律师协会。”

“原因就在这里啊。”

“这里?哪里啊?”

“就是说,因为他在阿拉斯工作啊。参选之前,当地人了解他的工作啊。选民们待之以好意啊。”

“就是说,我也要在巴黎参选?”

实际上,巴黎的议员选举刚刚开始。因议员定员问题争吵不休,选举进度落后于其他地方了。可即便如此,那也做不成候选人。德穆兰想。在这大名鼎鼎的人物多如过江之鲫的大都会,我这样的,根本就无人理会。

露西尔没去责备他的怯懦,接着说:

“不是说要在巴黎参选,而是说,只要你也在吉斯开律师所的话,那也一定是已经当选了。所以说,没必要失去自信。”

“哦。或许吧……吉斯那边又有父亲的人脉,不是没有可能。可说到底,我无法在吉斯生活啊。唉。我不是不可能离开巴黎嘛。”

虽非有意,但这话里不知觉间的责备口吻,德穆兰自己也觉察到了。这一强调,露西尔立时双颊飞红,把脸埋了下去。

“对不起,卡米尔,都怪我。”

“不是的。不是的。”

德穆兰突然抱住露西尔的膝头,不顾他人注目号啕大哭起来。这回,可真是在悲鸣了。对不起,露西尔,对不起……不怪你。都怪我不争气,没出息啊。啊,这多可悲,多可耻啊!不过,我会努力的。不畏缩、不气馁地努力,千万不要放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