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领袖

一回身,但见背后堤防之上立着一个人影,一动不动。那种说不清的无依无靠感令人感觉来人年纪尚轻,最显眼的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居然双手空空。他不是抢劫的。单是那一丝不苟的打扮,也会给人以良家子弟的印象,至少,没有为生活所迫而疲于奔命之感。

——是资本家少爷吧。

再凝神观瞧,这才发现他一脸的不安,快要哭出来了。有钱人已被认定为仇敌,不是已然遇袭,就是因害怕遇袭而胆战心惊,总之,是被不安所驱,无法安然呆在家里了。

——法国,果然是横遭不幸啊。

到处都是不幸。米拉波想。暴动一起,就会有人哭泣。不,就是起而暴动的那些人,也不想象饿狼一样,两眼闪出骇人的目光。

“米拉波伯爵!米拉波伯爵!”

一遍遍喊着,那年轻人走下堤防,向码头走来。走得越近,那张面色红润的圆脸就看得越清。这也证明了最初的观察,的确是生活富裕的资本家子弟。嗯?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啊。

但米拉波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应道,噢,是你啊。

“你也来啦。”

虽是无关紧要的招呼,但那宛如男中音歌手般低沉、浑厚、有力而又性感的声音,让米拉波自己都迷恋不已。我米拉波,这正处于最佳状态啊。这虽让自己感到意外,但也有所自觉。听到这声亲切的招呼,那位年轻人的神色也放松了一些。

也是眼前的惨状使然,当然不会就此展开笑脸,但与直走到近前时的一脸僵硬相比,甚至已像死人复生了一般。可要强有力地活过来,那就得由谁来扶一把了。

“米拉波伯爵,到底该怎么办啊!”

这话近乎悲鸣,实际上就是一种请求——帮帮我们,收拾掉这不堪的事态吧!可就在呼救的这一刻,年轻人脸上已然现出了得救之色。最好的证据,就是他没再继续呼救,而是极力调起嗓门,冲四面八方高喊:

“是米拉波伯爵!是米拉波伯爵啊!”

伯爵赶来马赛啦!赶到我们马赛来啦!这喊声就像在周围的暴乱中穿梭一般回响。不,年轻人的高喊被无处不在的怒吼声无奈地淹没了。但也正因如此,这喊声又得以作为一种灵感,传向了正在焦急地等待救助的人们。

——若非如此,那就是因为怪物比较显眼了。

这过谦的话里伴着一股无所畏惧之情,米拉波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宛如船载酒桶般的庞大身躯,头顶上今天也戴了白色的卷毛假发,再加骑在马背之上,这就更加惹眼了。那编垂而下的辫尾,一俟在地中海的海风吹拂下飘舞,便无异于忽啦啦迎风招展的一面旗帜。

眨眼之间,人们便涌到了近前。一看穿着便知,个个都是并不贫寒的富家子弟。所有人都一样,想着总得想想办法,就跑到街上来了,可一看之下,大出意外的场面实在令人吃不消,无计可施之下,就只好在街头游荡徘徊了。

要说办法,倒是有一个。至少,有一个人想到,并立即采取了行动。啊,米拉波伯爵,您真来啦!

“看到我的信啦?”

涕泪横流的普雷蒙·朱利安也跑过来了。包括这位年轻律师在内,一句话,涌到近前来的,只是想找谁撒下娇,除此之外脑子便再也动不了的家伙。

——可是……倘如此,人民之天下是不会到来的!

虽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但除了任由它爆发又一无所能。如此可悲的状态,今后,也只能听命于无用的贵族:老老实实,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抓着马缰,米拉波特意继续端坐在马背上,以斥责的语气开口了,“你们这些家伙在干吗呢?不管怎么说,一盘散沙可什么都干不了!”

“那该怎么办?”

“普雷蒙,先要团结起来,要召集到更多的人。啊,像你们这样的小伙子就很好啊。”

米拉波亮出了自己的想法。不,这想法并非酝酿已久,而不过是灵机一动,但这想法绝不会错的直觉却毫不动摇。哈,我米拉波,就是个有灵感的人啊。

“快去,普雷蒙!尽量喊更多的人来。集合之后,刀也好,矛也罢,步枪也行,什么都好,大家都扛起武器!”

“这样的话,还是叫部队更……”

“傻话!部队要是动了,能收场的也收不了场啦!一旦成了满身是血的战斗,那无论事态如何变化,留下来的也只会是憎恨。”

“可是……”

“听好了,这是我们的问题!不由我们自己来解决,那全都是假的!当然,是发起劳什子暴动的那些人不好。大家害怕我也知道。也会想绝对饶不了他们吧。但绝不能认为那些家伙就是暴徒。要想,大家到底是这马赛的同伴。并且是不幸的同伴!他们,因太过困苦而做了错事。作为同伴,这错误就由你们告诉他们,让他们明白。让他们这些至亲明白,这样做不会有任何结果。”

“可一旦动用武器不就一样了……”

“不是用,只是扛着。斥责胡来的弟弟时,哥哥会怎么做?举起拳头来吓唬不是吗?但不会真打不是吗?”

只要能让他们想起疼是什么滋味儿就够啦。一惊之下,顽皮的小孩子都会回过神来。

米拉波这番话一说,可能差不多也沉下心来了吧,听的过程中,有的人脸上漾起了孩子般的笑意。这情景甚至会令人感到,马赛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大家已经得救。但这一切还没开始呢。小子们,真的是撒娇过头啦。

“听到没?我说,快!快!”

米拉波一边指示这群小年轻重回海岸码头集合,一边就让他们解散了。留下来的,只有从艾克斯同行至此的茹贝尔和在马赛等待他到来的普雷蒙·朱利安这两个朋友。

至此,就不需要自高处发话的领袖表演了。米拉波甩镫下马,转过身来,对这两位有他事相求。

“从艾克斯过来时坐的马车里,放着写好的稿子吧。”

“对。伯爵写的时候,气势惊人啊!”

稿子我收起来了,是这个吧。茹贝尔一边回答,一边从背在肩上的包里取出了稿纸。米拉波深深点了一下头,接着说,啊,是篇小文章,题目叫《马赛诸君听着,米拉波是这样想的》。

“对了。普雷蒙,马赛印厂里,有你认识的人吗?”

“倒不是没有,可……”

普雷蒙·朱利安的声音越来越小,露出了一脸的不解。米拉波冲他耸了耸肩。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我想把那稿子印出来。望两位火速印成铅字,有多少纸就印多少张。什么?没那么大部头。这也要火速分发,墨迹不干也无所谓。”

等刚才那群小年轻回来,交给他们也不错啊。

如此作结的想法,不用问,就是小册子战法!在整个普罗旺斯大获成功的战法,米拉波的拿手本领。两位朋友应该是知道的,可依然是满面愁云。你们这俩家伙,怎么啦?

“会顺利吗?”

最先提出疑问的,是年长的茹贝尔。不是说伯爵的稿子不好。可这种时候,人们会读吗?

“不是对马赛说三道四。艾克斯也好,其他城市也好,都是一样的。说到底,大部分人都不识字啊。”

事实上,就是在欧洲最大的文明国家法国,识字率也依然很低。再说到被穷困逼迫,只能起而暴动的庶民,识字率就更低了。

“哈哈哈!即便如此,几个人里总有一个读得了吧。让那家伙读给大家听就行了。”

“的确。此前,就是这样成功的。可是……”

“我也认为,茹贝尔先生所言不差。说到打砸抢的那帮人,已完全陷入兴奋之中,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读也不会听的。就算听了,内容也理解不了……”

“要如此武断,那就无异于那群死脑筋贵族啦!”

面对这“突然袭击”,米拉波吼了起来。那声音之大,吓得正抱着抢来的东西蠢动的人们霎时停下了脚步。既然狮子般的强大气势能令他自己感到满意,那已然外露的怒容就不能改变了。

从表情到姿势,甚至是声音的抑扬,米拉波把握着这一切的效果,故意大声地说了下去:

“我相信。贫苦庶民也有知性!第三等级不是傻瓜!为这不是傻瓜的诸位,我正拼尽自己的全力!”

如是宣告之后,米拉波催促朋友赶紧动身。拼尽全力这话并非虚言。尽管多少有成功的希望,但究其实质,无疑仍是一场赌博。可即便如此,那也非做不可。不做,决计死路一条!

两个人的身影一奔到堤防之上,相反的,其他身影却大多像钉在码头上一样,一动不动了。哈,我说对了吧!不会有离开的心思吧?越是你们这些没得到回报的暴徒,越想听我说吧?想得救的想法越强烈,就越想听到更多一些,再多一些吧?既如此,好,那就说给你们听。听听我奥诺雷·加布里埃尔·里克蒂·德·米拉波的绝世口才!

“好,这就过去!”

米拉波忽地转身,再一次翻鞍上马。一到马背之上,不待文章扩散,便先一步在暴动愈演愈烈的马赛港开始了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