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国民之品格

品格者人之所以为人,藉以自立于一群之内者也。人必保持其高尚之品格,以受他人之尊敬,然后足以自存。否则人格不具,将为世所不齿。个人之人格然,国家之人格亦何莫不然?

国有三等,一曰受人尊敬之国。其教化、政治卓然冠绝于环球,其声明、文物,烂然震眩于耳目,一切举动,悉循公理,不必夸耀威力,而邻国莫不爱之重之。次曰受人畏慑之国。教化、政治非必其卓绝也,声明、文物非必其震眩也,然挟莫强之兵力,虽行以无道,犹足以鞭笞群雄,而横绝地球,若是者,邻国虽疾视不平,亦且侧目重足,动色而群相震慑。至其下者,则然不足以自立,坐听他人之蹴踏操纵,有他动而无自动,其在世界,若存若亡矣。若是者,曰受人轻侮之国。

第一种国,以文明表著,如美者也;第二种国,以武力雄视,如俄者也;第三种国,文明武力皆无足道,如埃及、印度、越南、朝鲜者也。国于天地者殆以百数,然第其国势,不出三者。我中国固国于大地之一国也,三者其何以自处?中国者,文明之鼻祖也,其开化远在希腊、罗马之先。二千年来,制度、文物,灿然照耀于大地。微特东洋诸国之浴我文化而已,欧洲近世物质进化,所谓罗盘针、火药、印刷之三大发明,亦莫非传自“支那”,丐东来之余沥。中国文明之早,固世界所公认矣。至于武功之震铄,则隋唐之征高丽,元之伐日本,明之讨越南,兵力皆远伸于国外。甚者二千年前,汉武帝凿通西域,略新疆、青海诸地,绝大漠,逾天山,越帕米尔高原,度小亚细亚,而威力直达于地中海之东岸。读“支那”人种之侵略史,东西人所不能不色然以惊者也。数百年来,文明日见退化,五口通商而后,武力且不足以攘外。老大帝国之丑声,嚣然不绝于吾耳。昔之浴我文化者,今乃诋为野蛮半化矣;昔之慑我强盛者,今乃诋为东方病夫矣。乃者翦藩属,割要港,议瓜分,夺主权。曩之侮以空言者,今且侮以实事,肆意凌辱,咄咄逼人。彼白人之视我,曾埃及、印度诸国之不若。祖国昔日之名誉光荣一旦扫地以尽,遂自第一第二之位置,颓然堕落于三等。谁实为之,而至于此?

且夫四百余州之地,未尝狭于曩时也。人口之蕃殖,其数几倍于百年以前。然东西诸国,乃以三等之国遇我者何也?曰:人之见礼于人也,不视其人之衣服、文采,而视其人之品格。国之见重于人也,亦不视其国土之大小,人口之众寡,而视其国民之品格。我国民之品格,一埃及、印度人之品格也,其缺点多矣,不敢枚举,举其大者。

一爱国心之薄弱。“支那”人无爱国心,此东西人诋我之恒言也。吾闻而愤之耻之,然反观自省,诚不能不谓然也。我国国民,习为奴隶于专制政体之下,视国家为帝王之私产,非吾侪所与有,故于国家之盛衰兴败,如秦人视越人之肥瘠,漠然不少动于心,无智愚贤不肖,皆皇然为一家一身之计。吾非敢谓身家之不当爱也,然国者身家之托属,苟非得国家之藩楯,以为之防其害患,谋其治安,则徒挈此无所托属之身家,累累若丧家之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势必如犹太人之流离琐尾,不能一日立于天壤之间。然非先牺牲其身家之私计,竭力以张其国势,则必不能为身家之藩楯,为我防害患而谋治安。故夫爱国云者,质言之直自爱而已。人而不知自爱,固禽兽之不若矣;人而禽兽不若,尚何品格之足言耶?尚何品格之足言耶?

一独立性之柔脆。独立有二义:一曰有自力而不倚赖他力,一曰有主权而不服从他权。然倚赖为因,服从为果。孩稚仰保姆之哺抱,故受其指挥;奴隶待主人之豢养,故服其命令。孩稚、奴隶,二者皆未具人格者也,若夫完具人格之人,则不倚赖他人而可以自立,自不肯服从他人而可以自由。苟或侵夺其主权,则必奋起抗争,虽至糜首粉身,必不肯损辱丝毫之权利,以屈服于他人主权之下。此人道之所以尊贵,而国权之所由张盛也。荷兰蕞尔之国耳,见围于路易十四,窘蹙无以自存,其国民强立不挠,乃尽撤堤防,决北海之洪流以灌没其国,宁举全国之土地、财产、家室、坟墓,尽掷之巨浸之中,宁漂流无归,保独立于舰队之上,必不肯屈志辱身,隶人藩属,受他族之辖治,以污玷人民之名誉,损辱国家之主权。呜呼,读荷法之战史,其国民雄伟之品格,犹令人肃然起敬,悚然动容。我国民不自树立,柔媚无骨,唯奉一庇人宇下之主义。暴君污吏之压制也服从之,他族异种之羁轭也亦服从之。但得一人之母我,则不惜为之子;但得一人之主我,则不惮为之奴。昨日抗为仇敌,而今日君父矣;今日鄙为夷狄,而明日神圣矣。读二十四朝易姓之史,睹庚子以来京津之事,不自知其赧愧汗下也,品格之污下贱辱,至此极矣!

一公共心之缺乏。人者,动物之能群者也。置身物竞之场,独力必不足以自立,则必互相提携,互相防卫,互相救恤,互相联合,分劳协力,联为团体以保治安。然团体之公益,与个人之私利,时相枘凿而不可得兼也,则不可不牺牲个人之私利,以保持团体之公益。然无法律以制裁之,无刑罚以驱迫之,唯恃此公德之心以维此群治,故公德盛者其群必盛,公德衰者其群必衰。公德者诚人类生存之基本哉。我国人同此人类,非能逃于群外也,然素缺于公德之教育,风俗日习于浇漓,故上者守一自了主义,断断然束身寡过,任众事之废堕芜秽,群治之弛纵败坏,唯是塞耳瞑目,不与闻公事以为高。下者则标为我为宗旨,先私利而后公益,嗜利无耻,乘便营私。又其甚者,妨公益以牟私利,倾轧同类,独谋垄断,乃至假外人之威力以剥同胞,为他族之伥鬼以搏噬同种,谋丝毫之小利,图一日之功名,不惜歼其群以为之殉。呜呼!道德之颓荡至此,是亦不仁之甚,可谓为人道之蟊贼者矣。

一自治力之欠缺。英人恒自夸于世曰:“五洲之内,无论何地,苟有一二英人之足迹,则其地即形成第二之英国。”斯固非夸诞之大言也。盎格鲁撒逊人种,最富于自治之力,故其移殖他地,即布其自治之制度,而规律井然,虽寥落数人,其势已隐若敌国。是以英国殖民之地,遍于日所出入之区。中国人之出洋者亦众矣,然毫无自治之能力,漫然绝无纪律,故虽有数百万人,但供他人之牛马,备他人之奴隶,甚者以赌博、械斗、吸食鸦片、污秽不洁为他人所唾骂不齿,藉口而肆言驱逐。且非独在外而已,在内亦莫不然。故中国者,一凌乱无法之国也;中人者,一放荡无纪之国民也。夫合人人以成群,即有以善此群者之团治,以一群之人,分治此一群之事,而复有法律以划其度量分界,故事易举而人不相侵。中国人缺于自治之力,事事待治于人。治之者而善也,则大纲粗举,终不能百废具兴也。治之者而不善,则任其弛堕毁败,束手而无可如何。然中国治人者能力之程度,去待治者不能以寸也,故一群之内,错乱而绝无规则,凡桥梁、河道、墟市、道路以至一切群内之事,皆极其纷杂芜乱,如散沙,如乱丝,如失律败军,如泥中斗兽,从无一人奋起而整理之。一府如是,一县如是,一乡一族亦罔不如是。至于私人一身,则最近而至易为力者矣,然纷杂芜乱亦复如是。其器物不置定位,其做事不勒定课,其约束不循定期,其起居饮食不立定时,故其精神则桎梏束缚,曾无活泼之生气,独其行为举动,则荡然一任自由。呜呼!文明野蛮之程度,视其有法律无法律以为差耳。不能自事其事,而徒纵其无法律之自由,彼其去生番野蛮也曾几何矣!

此数者,皆人道必不可缺之德,国家之元气,而国民品格之所以成具者也。四者不备,时曰非人。国而无人,时曰非国。非人非国,外人之轻侮又乌足怪也?然我中国人种,固世界最膨胀有力之人种也。英、法诸人,非惊为不能压抑之民族,即诧为驰突世界之人种,甚者且谓他日东力西渐,侵略欧洲,俄不能拒,法不能守,唯联合盎格鲁撒逊同盟庶可抵其雄力。迩来黄祸之声,不绝于白人之口,故使我为红番黑人,斯亦已耳,我而为膨胀人种,不蓄扩其势力,发挥其精神,养成一伟大国民,出与列强相角逐,顾乃萎靡腐败,自污自点,以受他人之辱侮宰割,无亦我国民之不知自重也。伽特曰,人各立于己所欲立之地。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吾人其有伟大国民之欲望乎?则亦培养公德,磨砺政才,翦劣下之根性,涵远大之思想,自克自修,以蕲合于人格。国民者个人之集合体也。人人有高尚之德操,合之即国民完粹之品格。有四万万之伟大民族,又乌见今日之轻侮我者,不反而尊敬我、畏慑我耶?西哲有言,外侮之时,最易陶成健强之品格。我国民倘亦利用此外侮,以不负其玉成耶。不然,读罗马末路之史,念其衰亡之原因,不能不为我国民栗然惧也。

(原载1903年3月12日《新民丛报》第2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