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希望

机埃的(今译“歌德”——编者注)之言曰:“希望者失意人之第二灵魂也。”岂惟失意人而已,凡中外古今之圣贤豪杰,忠臣烈士,与夫宗教家、政治家、发明家、冒险家之所以震撼宇宙,创造世界,建不朽之伟业以辉耀历史者,殆莫不藉此第二灵魂之希望,驱之使上于进取之途。故希望者制造英雄之原料,而世界进化之导师也。

人类者生而有欲者也。原人之朔,榛无知,饥则食焉,疲则息焉,饮食男女之外,无他思想。而其所谓饮食男女者,亦止求一时之饱暖嬉乐,而不复知有明日,无所谓蓄积,无所谓预备,止有肉欲而绝无欲望,蠕蠕然无以异于动物也。及其渐进渐有思想,而将来之观念始盟,于是知为其饮食男女之肉欲,谋前进久长之计。斯时也,则有所谓生全之希望。思想日益发达,希望日益繁多。于其肉欲之外,知有所谓权力者,知有所谓名誉者,知有所谓宗教道德者,知有所谓政治法律者,由生存之希望,进而为文化之希望。其希望愈大,而其群治之进化亦愈彬彬矣。

故夫希望者,人类之所以异于禽兽,文明之所以异于野蛮,而亦豪杰之所以异于凡民者也。亚历山大之远征波斯也,尽斥其所有之珍宝以遍赐群臣。群臣曰:然则王更何有乎?亚历山大曰:吾有一焉,曰“希望”。夫亚历山大之丰功盛烈,赫然照烁于今古,然其功烈之成立,实希望为之涌泉。宁独亚历山大而已,摩西之出埃及也,数十年徘徊于沙漠之中,然卒能脱犹太人之羁轭,导之于葡萄繁熟、蜜乳馥郁之境。摩西之能有成功,迦南乐土之希望为之也。哥伦布之航海也,谋之贵族而贵族哗之,谋之葡国政府而政府拒之,乃至同行之人,困沮悔恨而思杀之,然卒能发见美洲,为欧人辟一新世界。哥伦布之能有成功,发见新地之希望为之也。玛志尼诸人之建国也,突起于帝政教政压抑之下,张空拳以求独立,然卒能脱墺人之压制,建新罗马之名邦。玛志尼诸人之能有成功,意大利统一之希望为之也。华盛顿之奋起也,抗英血战者八年,联合诸州者十载,然卒能脱离母国,建一完备之共和新国以为天下倡。华盛顿之能有成功,美国独立之希望为之也。宁独西国前哲而已。勾践一降王耳,然能以五千之甲士,困夫差于甬东也,则以有报吴之希望故。申包胥一逋臣耳,然能却败吴寇,复已熸之郢都也,则以有存楚之希望故。班超一书生耳,然能开通西域,断匈奴之右臂也,则以有立功绝域之希望故。范孟博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大志;范文正方为秀才,有天下己任之雄心。自古之伟人杰士,类皆不肯苟安于现在之地位,其心中目中,别有第二之世界,足以餍人类向上求进之心。既悬此第二之世界以为程,则萃精神以谋之,竭全力以赴之,日夜奔赴于莽莽无极之前途,务达其鹄以为归宿。而功业成就之多寡,群治进化之深浅,悉视其希望之大小以为比列差。盖希望之力,其影响于世间者固若是其伟且大也。

天下最惨最痛之境,未有甚于“绝望”者也。信陵之退隐封邑,项羽之悲歌垓下,亚剌飞之窜身锡兰,拿破仑之见幽厄蔑,莫不抚髀悲悒,神气颓唐,一若天地虽大,蹙蹙无托身之所,日月虽长,奄奄皆待尽之年;醇酒妇人而外无事业,束手待死以外无志愿;我躬不阅,遑恤我后,朝不谋夕,谁能虑远。彼数子者,岂非喑呜叱咤横绝一世之英雄哉?方其希望远大之时,虽盖世功名,曾不足以当其一盼;虽统一寰区,曾不足以满其志愿。及其希望既绝,则心死志馁,气索才尽,颓然沮丧,前后迥若两人。然后知英雄之所以为英雄者,固恃希望为之先导,而智虑才略,皆随希望以为消长者也。有希望则常人可以为英雄,无希望则英雄无以异于常人。盖希望之力,其影响于人者固若是其伟且大也。

天下之境有二:一曰现在,一曰未来。现在之境狭而有限,而未来之境广而无穷。英儒颉德之言曰:“进化之义,专在造出未来。其过去及现在,不过一过渡之方便法门耳。故现在者非为现在而存,实为未来而存。是以高等生物,皆能为未来而多所贡献,代未来而多负责任。其勤劳于为未来者,优胜者也;怠逸于为未来者,劣败者也。”希望者固以未来的目的,而尽勤劳以谋其利益者也。然未来之利益,往往与现在之利益,枘凿而不能相容,二者不可得兼,有所取必有所弃。彼既有所希望矣,则心中目中必有荼锦烂漫之生涯,宇宙昭苏之事业,亘其前途,其利益百什倍于现在,遂不惜取其现在者而牺牲之,以为未来之媒介。故释迦弃净饭太子之贵,而苦行穷山;路得辞教皇不赀之赏,而甘受廷讯;加富尔舍贵族富豪之安,而隐耕黎里;哥伦布掷乡里优游之乐,而奋身远航。以常人之眼观之,则彼好为自苦,非人情所能堪,岂不嗤为大愚,百思而不得其解哉!然苦乐本无定位。彼未来之所得,固足偿现在之失而有余,则常人所见为失而苦之者,彼固见为得而有以自乐。且攫金于市者,止见有金,不见有人。彼日有无穷之愿欲悬于其前,则其视线心光,咸萃集于其希望之前途;而目前之所谓利益者,直如蚊虻之过耳,曾不足以芥蒂于其胸。贪夫殉财,烈士殉名,夸者殉权,哲人殉道,其所殉之物虽不同,而其所以为殉者,则皆捐弃万事,以专注其希望之大欲而已。

且非独个人之希望为然也,国民之希望亦靡不然。英人固不喜急激之民族也,然一为大宪章之抗争,再为长期国会之更革,累数世之纷扰,则曰希望自由之故。法人三次革命,屡仆屡起,演大恐怖之惨剧,扰乱亘数十年,则曰希望民政之故。美人崛起抗英,糜烂其民于硝烟弹雨之中,苦战八年,伏尸百万,则曰希望独立之故。彼所牺牲之利益,固视个人为尤惨酷矣;然彼既有自由、民政、独立之伟大目的在于未来,而为国民共同之希望,凡物必有代价,则其所牺牲者,固亦以现在为代价,而购此未来而已。

然而希望者,常有失望以与之为缘者也。其希望愈大者,则其成就也愈难,而其失望也亦愈众。譬之操舟泛港汊者,微波漾荡,可以扬帆径渡也;及泛江河,则风浪之恶,将十倍蓰于港汊矣;及航溟渤,则风浪之恶,又倍蓰于江河矣。失望与希望之相为比例,殆犹是也。惟豪杰之徒,为能保其希望而使之勿失。彼盖知远大之希望,固在数十百年之后,而非可取偿于旦夕之间。既非旦夕所能取偿,则所谓拂戾失意之境遇,要不过现在与未来利益之冲突,实为事势所必然。吾心中自有所谓第二世界者存,必不以目前之区区,沮吾心而馁吾志。英雄之希望如是,伟大国民之希望亦复如是。

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此毁灭世界之毒药,萎杀思想之谬言也。我中人日奉一足止以为主义,恋恋于过去,而绝无未来之观念;眷眷于保守,而绝无进取之雄心。其下者日营利禄,日骛衣食,萃全神于肉欲,蜎蜎无异于原人;其上者亦惟灰心短气,太息于国事之不可为,志馁神沮,慨叹于前途之无可望。不为李后主之眼泪洗面,即为信陵君之醇酒妇人。人人皆为绝望之人,而国亦遂为绝望之国。呜乎!吾国其果绝望乎,则待死以外诚无他策;吾国其非绝望乎,则吾人之日月方长,吾人之心愿正大。旭日方东,曙光熊熊,吾其叱咤羲轮,放大光明以赫耀寰中乎!河出伏流,狂涛怒吼,吾其乘风扬帆,破万里浪以横绝五洲乎!穆王八骏,今方发轫,吾其扬鞭绝尘,骎骎骅骝竞进乎!四百余州,河山重重;四亿万人,泱泱大风。任我飞跃,海阔天空;美哉前途,郁郁葱葱。谁为人豪?谁为国雄?我国民其有希望乎,其各立于所欲立之地,又安能郁郁以终也!

(原载1903年《新民丛报》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