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川近日被热议的事儿只有一件,那便是宋氏在祭祖当日,偌大的祠堂轰然倒塌,且是无缘无故。
这消息本该被封锁,可宋氏毕竟是氏家大族,祭祖时场面又隆重,难免有家仆私底下与旁人隐晦闲聊了几句,一传十十传百,自然都知道了。
在陵川,宋氏就是天。
陵川气候终年温暖,湿润不燥,位于整个洹朝最好的地段,也是最繁荣的城镇,足以和京华城比肩。先皇就曾多次想迁都陵川,可宋氏是陵川的皇,本就忌惮宋家极深,若是贸然迁过来,恐大有不妥。
况且,其余氏家大族也未必同意,宋氏也未必同意。
是以,此事便不了了之,直到今上也未能毫无顾虑的迁都陵川。
宋氏祠堂轰然倒塌一事,仿佛就预示着宋氏在陵川的地位岌岌可危。
当日深夜,宋氏族长收到一封密函,言灾星降临宋家,故而宋氏岌岌可危。解决之法,唯有将灾星彻底除去。
灾星,能有什么灾星?族长虽然年迈,可是脑子清醒,这般迷信的话他是断然不信的,况且他向来疼爱族中子女,当即怒烧密函。
来信之人身份不明,依字迹来看,磅礴大气,定然不是宵小之辈。
如今朝廷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已经暗流涌动,就等着一个人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宋氏不能乱动,族长很明白宋氏对于今上来说,是一个威胁。
因为宋家,太过势大了。
第二日,宋氏族长当即召开族中大会,其中人人都是宋家排得上名号的人物,拿出去也是名声响亮。
族长想了想,添了个宋怀毓。
旁人可以不知道,唯独她一定要知道。这是他连同宋老太爷这一脉耗尽许多心血培养出来的。
整个大会整整进行了三个时辰,宋怀毓出来的时候正值下午。
她抬头远远望去,是宋氏宅邸雅致的高墙。再站高一些,能看到陵川城内的一些人景。
陵川是文人騒客的孕育及聚集地,它就如同一位翩翩公子,温润雅致,令人心神宁静。
她回到自己的房里,矮塌上正斜坐着青衫玉面的少年,手里把玩着一把玉扇。
宋怀毓视他为无物,如同往常一般。
她今日穿了一件窄袖的深青色长裙,裙幅上用银线勾了大片的辛夷。
深青色,那是国母才能穿的颜色。
近日天气已经暖上了一些,她的长裙倒是不厚不薄刚刚好。
谢瑜无奈的叹息一声,可就这样看着她,总觉得岁月静好。
他对陵川的一草一木皆烂熟于心,闭着眼都能找到她房里来。只是安定侯的一千精兵将宋氏宅邸围得虫子爬不进来鸟飞不进来,他摸进来着实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可他心里记得最深最牢的,还是宋怀毓。
前世宋怀毓死后,他整日浑浑噩噩,最终是他扶了她的灵柩回了陵川,并没有将她葬入帝陵。他就是那个时候,将陵川每个角落都一遍一遍的走过,一遍一遍的深记于心。
这是她的祖家,是她喜爱的景色。
京华并不适合她。
回神时宋怀毓正盯着他瞧,面目没什么表情,他展颜一笑,“七七何故这般看着我?难不成看上了我?哦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七七不喜欢我呢。”
她淡道,“我就知道你断然不会安静禁闭抄佛经。”
“还是七七了解我。”
“我只是在想,是否遣人送你回京华来得更好些。”
谢瑜一脸可怜巴巴,“我真是命苦啊,千里寻妻,跋山涉水,日夜兼程,结果……结果就要这般打发我回去!你是不是太……”
宋怀毓抢过话头,“太无情无义?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你要去哪儿和我并无干系,我也不知情。”
“什么时候喜欢你的我不知道,或许很早。我保证往后只对你一人上心,你之前听说的那些我的相好我已和她们断了来往。赤诚之心,天地可鉴!”谢瑜认真严肃的道,末了还觉得自个儿十分上道,满意的眯了眼。
“……”宋怀毓扶额,“我不是问你这个。”
“我一定都回答。”
“萧家。”
谢瑜脸色蓦然一变,没有开口。宋怀毓的手指摩挲着青玉盏的杯沿,也未开口催他。
“你知道了今上对萧家出手了对不对?”
“对。”
“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
祭祖前夕,给萧家下达抄家密旨的钦差大臣托人给她递话,约在城外相见,务必乔装。那名钦差大臣曾蒙受她救命之恩,此番他也是为准备后事而来。
宋怀毓到时,钦差大臣已是弥留之际,拖着残破的身子与她相见。
他将此行目的告知宋怀毓,他是出了京华不久遭遇的暗杀。逃出生天后便直奔陵川,他相信宋怀毓能救下他。可是他没想到,杀手一直追着他来到这里,途中几次差点与阎王相见。
他最后的一句,便是让她当心今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谢瑜,可是她却潜意识觉得,他知道,他肯定知道。回望他过去种种,她越发迷茫,或许过去他是装的,又或许真的是在祖家大病一场大彻大悟。
谢瑜叹了口气,思虑再三道,“七七,你素来聪慧,应当知道,与其说是朝廷百官在保持维系洹朝的运行,倒不如说其实是各大氏家大族。这是九五至尊无法容忍的事情,那么此时,他会做什么?”
她沉吟,“斩草除根。”
“对,斩草除根。”他笑了起来,“萧家几乎掌控着洹朝所有的经济命脉,富可敌国。有句话说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首当其冲,自然是先要有钱。”
宋怀毓低头,抠了抠手指甲。
他眼里的光华明灭不定,“氏家大族历来都是历任君主的心头大患,尤其是宋氏谢氏和萧氏。他们唯恐有一天,氏家大族会取而代之。”
“我回祖家的缘由你也知晓,是我将萧家最得宠的公子萧渠打得半身不遂,萧家闹到了今上面前。可是七七,这一切都是今上算好的。他等着我,等着萧渠跳进这个圈套里,才好套住萧家。”
她的脊背不禁有了些微冷汗。
谢瑜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七七,你是宁愿当一颗任人摆布得棋子,还是生杀予夺得执棋人?”
宋怀毓却反问,“你求亲也是因为这些种种?宋谢两家联手抵抗?”
“大半是因为我欢喜你,从很小的时候就欢喜你,可是我醒悟得太迟,才会生生错过你许多年。”谢瑜哑声,他忘不了前世她被他一剑穿心时脸上那凄苦的笑,最终却犹如释怀解脱。
“那……”
宋怀毓还未说出完整的话,谢瑜又道,“自小我也是被人夸赞的顶聪明好看的公子,可是祖母比谁都看得通透,让我扮得平庸。后来的事迹,全是我自作主张夸大了无数倍的后果。我越是顽劣不堪,今上就会越放心。他如今把我们捧得这样高,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我们能摔到泥潭里再站不起来。我可向你保证,我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亲密接触,外人眼里我不过是逢场作戏。在祖家大病那一场,我了悟对你的情意,我可以平庸,可以碌碌无为,可我不能失去你。任何一个能与你站在一起的男子,都让我嫉妒。”
宋怀毓默然。
谢瑜笑道,“父亲曾说过,沧海明月这对玉扇,其中一把是要赠予我未来夫人的。七七,你收了我的玉扇,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他道,“不如我们做一桩交易吧。”
她示意他说。
“一桩……以真心换真心的交易。”
他将她带入怀里,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面庞。
“敬我,信我,护我,缺一不可,我亦如此。”
他轻巧一笑,在她唇上一印,“如你所愿。”
只要她能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再不离开,即使她一句也不提欢喜的字眼,他也觉得,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