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唐律狱讼制度特点

唐律狱讼制度:徒断于州,杖断于县,此地方之司法管辖范围也。京师徒刑以上归大理,其下由京师法曹参军事与诸司断之,此中央之司法管辖范围也。县申州,州申省(刑部),此一般上诉程序也。凡鞫大狱,特诏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大理卿同案之,谓之三司使,此一种特别法庭也,邀车驾,挝登闻鼓,上议请裁,廷讯御审,此一种非常裁判也。此其大概也。然其中颇有数特点,深资吾人注意者,兹分述之如下:

1.徒以上罪皆经覆审 断狱律云:杖罪以上县决之。徒以上县断定,送州覆审。大理寺及京兆河南府断徒,申省覆审。大理寺及诸断流以上,皆连写案状申省,即封案送,或案覆申奏。(断狱十七应言上而不言条,疏文引狱官令)死罪囚应行刑者,皆三覆奏讫,然始下决。(断狱二十九死囚覆奏报决条疏)盖杖罪断于县,初审即可处决。徒以上必经覆审。(经县者申州,经大理或府者申省。)流以上皆须申奏,而死罪则三覆奏始决也。此覆审之制,每为论者所忽。然实唐代司法制度中一重要关键,观下文自明。

2.司法与行政权不分 唐制,狱讼皆理于县。而县令之职,在“审察冤屈,躬亲狱讼,务知百姓之疾苦。诉讼之曲直,必尽其情理。”(唐六典卷三十)此即所谓司法权行政权为同一官吏所掌握,而每为人所诟病者也。然依中国传统政治哲学,德礼与刑罚,同为政教设施之方。(参上第六章礼教中心论)“管”与“教”不分,则其集中于一人,亦理之必然。不亲狱讼,何以切知百姓之疾苦乎?尤有进者:徒以上罪,不决于县而断于州府,而州府皆有专门司法幕僚。盖州有司户参军事及司法参军事。(上中州各二人,下州一人。)而府有户曹参军事及法曹参军事。(人数同上)户曹司户参军掌判断人之诉竞,凡男女婚姻之合,必辨其族姓,以举其违;凡井田利害之宜,必止其争讼,以从其顺。法曹司法参军掌律令格式,鞫狱定刑,督捕盗贼;纠逖奸非之事,以究其情伪,而制其文法,(唐六典卷三十)且隐然有民事刑事之分。(参杨鸿烈《中国法律发达史》,377页)进而刑部大理,尤为专门司法机关,更无论矣。而国家选士,每岁贡举,皆有“明法”一科。其试律令各十帖,试策共十条。(律七条,令三条)全通为甲,退八以上为乙。自七以下为不第。(通典卷十五)其标格之严,盖胜于明经秀才各科。(此两科有甲乙丙丁四第,明法仅甲乙两第。)夫司法及行政权混合之弊,在滥用权而不守法。今则法律实体,皆有成文法之规定。(所谓律令格式)裁判之官,皆国家严格选任之专家。重案成立,皆经过两级或两级以上之覆审。此司法制度,亦可谓审慎之至矣。而其最大保障,则在法官对其裁判所负之责任。(司法制度,既审慎如此,而诉讼方式,又无形式文字之种种拘束。故唐律狱讼,虽无辩护之规定,不足认为严重欠缺也。)

3.法官责任 断狱律:诸官司入人罪者,若入全罪,以全罪论。从轻入重,以所剩论。其出罪者各如之。即断罪失于入者,各减三等。失于出者,各减五等,(断狱十九,官司出入人罪条)盖法官裁判,故意违法者,皆随其所判轻重得罪。即以过失误判者,亦不能诿卸其责也。断狱律三十四条中,其规定法官鞫狱拷讯科刑种种责任者,不下三十条,详慎微密,无所不至。今日西洋法系之司法制度,号称司法独立,而法官对其裁判之不负责任,就习唐律者观之,不能无微憾也。(关于法官淹禁不决之责任,唐律已略有规定(职制二十一,稽缓制书条)。至宋渐成定制。(参陈顾远:《中国法制史》,248页)今日观之,使人大惭。)

4.集议请裁 唐律狱有所疑,法官执见不同者,得为异义请裁。(断狱三十四,疑罪条)即按法无罪,依礼应罚者,亦可上请听裁。(名例三十,老小废疾条问答)此乃以人类情理智慧之可恃,济法律成文字句之有穷。苟其运用得宜,则此之以行政补救司法,又何异于今之以立法补救司法?必谓其为有害于法律之安定性,吾不信也。

5.采用多方观点 唐制,鞫大狱用三司使,大理刑部之外,为御史台。此御史参与司法也。死罪大理断后,往往命刑部会同中书门下二省更议,此中书门下之参与司法也。天下冤而无告者,则给事中,中书舍人,侍御史鞫其事,分置朝堂,谓之三司受事。或断大狱,令中书舍人参酌之,谓之参酌院。(以上参陈顾远《中国法制史》,180页)此固属于司法权之不统一。然申理冤滞,纠正刑部大理之弄法,此其利一。集合多方不同观点,以免限制于司法官专家眼光,以求适事理之当,此其利二。且唐律中行政法惩戒法规定甚夥,其公法性本重于私法性,原不可以现代司法观念绳之也。

6.狱讼必有结果 断狱律:拷囚不得过三度,数总不得过二百。杖罪以下,不得过所犯之数,拷满不承,取保放之。(断狱九,拷囚不得过三度条)又曰,拷囚限满不首,反拷告人。(谓还准前人拷数,反拷告人。)拷满不首,取保并放。(断狱十,拷囚限满不首条)又曰,疑罪各依所犯以赎论。(断狱三十四,疑罪条)盖事凡涉讼,被告原告,皆不免被拷之虞。(免拷者罚铜)即乏闻见实证,苟事属疑似,皆可科罪判赎。故犯罪者既不易幸逃刑戮,告人者亦不敢妄事攀援。而人民不致有“健讼”之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