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仓央嘉措
一夜风雨过,梨花落,梧桐叶凋零成土。天凉气清,庭院空几许,枯门开,素衣慈目若谷虚怀。
旧年好,当时难释怀,花容羞赧笑常开,红颜少年今不在。
箜篌响,空谷音回肠。雁群飞,寺门中,山后方,不见翩翩那年郎。但留青衣僧,卷腕袖,扫叶焚香。
古佛影,青灯黄,凝噎无语,久伫对长廊。
孤槐培下土,坟一座,枯草几许几根香,吹不断,烟细长。
那年花繁,故事短,一世伤。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段寂寞的情
一
佛曰,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想来,佛祖最是看得开,世上的一切得失于佛祖眼中都是浮云,一如静止的时间,一如眼神的交汇。
那么,我于这深山古寺中扫地焚香,诵经敲钟日久,是否也能如佛祖般修得常自在?
昨夜下了一场雨,山上刚开的梨花被雨打落了一地,雪白雪白的,铺满了青石台阶,我看了有些不忍,擦拭完佛祖的金身后便拿着扫帚去了后山。
这个寺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刚来的时候,破落的院门内杂草丛生,偶尔有些小动物会从草丛中钻出来,瞪大眼珠子,好奇地与我对视。许是山中久无人烟的缘故,这些小家伙并不怕生。
现下,我扫地的这当儿,肩上就蹲了一只小松鼠,它滑溜溜的毛皮被雨水打湿了些许,我停下手中的活,用袖口轻轻擦了擦它的背,它并不躲,身体软软的。
它停下咀嚼松子的动作,滴溜溜的眼睛瞧了我半晌,长长的胡须碰到了我光光的脑袋,痒痒的,这久违的温馨让我微微眯了眼。
我站了许久,怕打扰到它进食,它却很快失去了耐心,啃完松子便速度奇快地跳了下去,消失在草丛深处。
我叹了口气,弓起身子,继续扫零落了一地的梨花。
很快,青石板那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的原貌便露了出来,我借着树荫透出的光亮看到了反射在石板上的脸:模糊,苍老。
那人已然白了胡须,岁月的年轮染皱了眼角,眉目间有淡淡的了然,这么一瞧,倒也有了一丝看破红尘的味道。
现在的这个了然和尚,倒真不见了那些年的痕迹。
我来这里多久了呢?山中的岁月如被遗忘般静止,我连呼吸都是轻轻地,生怕惊扰了时光的休憩。
早先还记得在寺庙的墙壁上刻下印记,日久,只剩重复的诵经坐禅,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
梨花旁的古槐树越发地苍老了,我还记得我来的时候它被雷劈空了,那时原以为它活不了多久,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挺了下来,年年都会抽出些许青芽。
我轻轻抚摸着树身,粗糙的树皮裂痕累累,我手上的皮肤也是皱纹遍布,相触的瞬间,有种岁月相碰的无奈。
树顶的喜鹊觅食归来,于头顶盘旋了一圈,抖落几片枯叶,我伸手接住,残缺了一角,干脆异常。
我生怕碰碎,小心地捧着它,它经脉清晰,如标本般消逝了生命的气息,徒留骨骸一具。
繁华阅尽的人想来也是如此,失了水分与灵动,枯成了标本,或零落成春泥。
我俯身轻轻放下落叶,铲起些土,盖住了它。
余光瞧到槐树下矮小的坟茔,上面长了几颗杂草,香火没有烧尽,零零落落倒在土坯上,几许狼狈。
那是我埋的,里面是一个人短短的一生。
波澜不惊的心拂过的悲伤,如针尖般刺痛身体的各个角落,鼻尖突然就酸了,我老得快忘了春夏秋冬的脑际飘过一张鲜活的容颜,耳边的寂静不在,“咯咯”的笑声若隐若现,鲜活了山中老僧的岁月。
二
我刚认识她的那年绿柳抽了新芽,入目嫩黄一片,柔软了江南的四月天。
进山烧香的游人如织,不绝的人流挤满了进山的小路,在山脚下耕种的我遂摆起了小摊,专门卖些瓜果,供香客解渴。
彼时,我的母亲还在世,她身体不好,所以我每天都会早早回去,带些山边采摘的草药,煎熬给她服用。
那天,我看西斜的太阳已隐隐有些败落的迹象,便将未卖净的瓜果收拾了一下,装进布袋里,打算背回家。
我整理完包裹,抬头时,眼前站了个脸涨得通红的妹妹。
我认得她,她偶尔会来山道两边卖些胭脂水粉。许是以此为营生,她身上的香粉味有些刺鼻,这让闻惯了药香禅香的我颇有些不适应,微微皱了眉头。
她脸红得更厉害了,稍稍地退后些许,两手使劲绞着。
“姑娘,有什么事?”我淡淡地瞧了西天边的太阳一眼。
许是瞧出了我的不耐烦,她终于将目的说出口了。
原是希望我将瓜果卖给她。
我取下肩上的袋子,递给她,她拘束地掏出几个铜板,“这,这是我卖的胭脂水粉的钱,不知道够不够,可是……”
我轻轻将瓜果袋子递到她的手边,等她怯生生地拿过,并没有去拿她那几文钱。
“姑娘不必,本就是要拿去处理的,不值几个钱。”说完,便走了。
那天的太阳落得有些快,待我到山脚的时候,天已然黑透,我看了看黑黢黢的山脉,叹了口气,转身折回。
茅草屋有些破败,老远便能听见母亲的咳嗽声传来,声音不大,却阵阵扯着心脉,触目惊心,让我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屋内黑黢黢的,母亲的身影佝偻着卧在床头,“回来啦”,沙哑的声音像是生锈的工具,斑驳了岁月。
我“嗯”了一声,捡起角落的残药,洗净,放在瓦罐里熬了起来。
母亲拄着拐棍来到了我身后,叹了口气,“早日成家多好,好替你分担些。”
我苦涩地笑笑,没有回话。
我知道她想什么,可是,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我呢?没有十里长桥,没有花前月下,只有家徒四壁和油尽灯枯的卧床老人。
她瞧见我不言语,又无声无息地拄着拐杖走入了那片小小的黑暗的天地。
我服侍她睡下后,吹熄了昏黄的烛灯,透着月光,坐在桌边,将她吃剩的蒸土豆伴着稀粥一并狼吞虎咽。
第二天,我给她做好早饭,放在床头,便扛着锄头去了那亩薄田。出门时,天边刚擦过一点嫣红,鸡鸣声寥寥寂寂。
早上进山的人并不多,整条山路冷清清的,初春特有的清冷气息覆盖在我周身,不一会儿,身上便被露水打湿了。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起身去田埂边喝水。
水袋旁有一枝红梅,幽幽沁着股香,还整整齐齐地放着几个包裹好的包子。
雪白雪白的,散发着热气。
我下意识地咽了口吐沫,饿得麻木的胃仿佛突然受到了召唤,狠狠痉挛了几下。
是谁放在这儿的呢?我脑海里一张明艳的脸一闪而过,会是她吗?
我拿起水袋,仰脸一饮而尽,转身继续耕种。
日上,游人陆陆续续地进山,我挖了几个土豆,将这几个圆滚滚的小家伙埋进了土里,然后升起火堆。
烤熟了,便是我的午饭。
在等土豆熟的时候,我背起筐篓,将今天要卖的瓜果采摘,洗净,整理好。
转身,一张熟悉的脸站在我身后。
湖边的倒影印出了她通红的脸庞,像极了竹筐里饱满欲滴的苹果。
“你怎么不吃那些包子?”她绞着手绢,轻声质问,“我给你钱你不要,只能买些包子给你……”
我笑笑,为饱口腹之欲而不问来路之食向来为我所不齿,我又怎能坏了自己的坚守。
“瓜果之事,姑娘不必挂怀,那些包子,姑娘自己吃吧,我有午饭的。”我温和地对她笑笑。
她执拗地瞪着我,气急败坏道:“我知道你没吃早饭,所以才给你带的,我看了你半宿,你怎的不知他人的好心呢。”
我有些错愕,看了我半宿?
意识到说漏嘴了,她脸“腾”地一下红了,那抹嫣红,明艳如朝霞。
一抹阳光刺透夜幕的阴霾,我的心里明亮起来。那些礼教教给的拘束也不见了踪影,我此刻笑得灿烂,平生从未有过。
“那多谢姑娘美意了。”
那天,我与她一起吃了包子和烤地瓜,麻木了味蕾的烤地瓜第一次让我觉得,竟如此的美味。
三
没有十里红装,亦没有凤冠霞帔,在杨柳依依的季节,我用一顶破旧的轿子将她接进了家门。
没有亲朋,没有酒席,送走两个年老的轿夫后,我搀着她的手一步步迈进那栋破旧的房门。
耳边传来隔壁母亲的咳嗽声,我脚步有些停滞,她轻轻捏了捏我的手,于我耳畔低语:“去看看娘吧。”
我心里一阵暖流划过,放开她的手,将母亲安置妥当。待服侍母亲睡下后,轻轻关上木门,退了出来。
屋外,天色渐晚,我抬头望了一眼天际,春末夏初,正是花繁好时节,远处山脉香火不断,游人如织。
芸芸众生中,如蝼蚁一般存在的我,可在那生死簿中,留下一笔,天上人间,可曾写好我与她的结局?
我低低叹了口气,推开房门,今天是我们的洞房,可黑暗中没有莲子,没有喜婆,只有两杯残酒,还有她静静坐在床边的暗红色身影,衬托得这简陋的房间更显萧条。
我轻轻唤了声“娘子”,她瘦削的身影动了动。
煤油灯的光,影影绰绰,室内的景或明或暗,划过我的眼,飞蛾般交叠而过,那一张容颜于暗夜下不甚清晰。
模糊的容颜,模糊了记忆。
可独独那黝黑的,淬了光的眸子,在我掀开盖头的那一瞬间直视而来,如夜幕中的启明星般闪耀,穿透岁月的网层,点亮记忆的混沌。
直刺得我皱纹遍布的眼眸,生疼。
一眼经年,岁月已然划过几十个春秋,那些关于她的气息走远,仿佛不曾于我生命中驻留过。
又恍惚,我的生命自她才开始,她走后,便结束。
伸手擦净眼角的湿润,双手合十,朝西天边默默念了声“阿弥陀佛”。历经数几十载的诵经念佛,我并非还沉溺于那段情。
只是,她住在我心里,一直不肯走。
佛祖,你能谅解吧。
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的香火已然熄灭,我的生命之火何时也会熄灭呢?她的香火熄了还有我来打扫,我坐化了又会有谁能发现?
枯死山寺间。
或许,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她曾经说过,她喜欢安静,害怕寂寞,又喜欢上了同样安静寂寞的我。
彼时,安静寂寞的我不能带给她什么,除了,将她短暂的岁月描上一笔笔苦难。
那么,便在长居这山中的岁月,由寂寞的我陪伴她至天荒地老,不知可否让她嘴角的笑,深那么一分?
我仔细扫尽残香,又重新点燃新的香火。
那时,我偷偷种了些棉花,一年细心经营,只盼冬季时能给她做件夹袄。
她被寒风吹红的脸蛋如天边的晚霞,美,却凄。
看得人有种抓不牢的怅然若失。
时年风雨不顺。
最后,只有薄薄一件,我精心将麻布染成淡红色。
那是她最爱的颜色,她说,那是寂寞又灿烂的色彩,恰好够温暖人的生命,又不灼伤那些不禁风雨的心。
我永远忘不掉她惊喜中泛着泪的眼眸。
哪怕半夜采药掉进山谷,摔断了腿,她都不吭一声;哪怕手脚被冻得皴裂,她依旧无声地用冰凉的井水洗净我们的衣物。
她那做胭脂水粉的纤纤细手,后来,从没那么纤细白嫩过。
她将它藏在袖中,从不示人,我却每夜都于她熟睡后,偷偷抚摸。
那么娇嫩的姑娘,像花一样的岁月,就突然不见了踪影。
可是,她在我生命中,一直一直最美。
因为,她是我黑白的一生中唯一的色彩。
像绚烂的烟花,像一现的昙花,一瞬,却是永恒。
那件夹袄她只偷偷穿了一个晚上,第二日,便轻轻盖在了卧床的母亲枯瘦的身上。
她的回眸一笑,疼了我的心。
直到现在,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她离世后,我收拾了一下茅草屋,带着她的骨灰,便离开了。
那件夹袄,经历了岁月的洗涤,失了原先的色彩,复又恢复了麻布原本的面貌,好像从不曾鲜艳过一般。我轻轻将它叠好,一如记忆中她常有的动作,同母亲的遗物一起,葬在了母亲的坟前。
母亲的养育之恩我已还清,余下的生命,我只愿陪她度过。
四
后来,我带着她来到了这座荒山。
她说她喜欢安静,又害怕寂寞,这山间人烟稀少却又生灵繁多,想必,她不会寂寞吧。
调皮的小松鼠又扔下两个松果,这小家伙很是古怪,每天都会将宝贝的松果放两个在她坟前。
见我抬头望着它,它耸了耸毛茸茸的大尾巴,圆溜溜的小眼睛亮晶晶地与我对视,“嗖”地一下,又跑进了槐树深处。
那眼神,竟划过岁月的厚重,与脑海中的她重叠。
我苦笑着摇摇头,真的是快油尽灯枯了啊。
将山寺扫净后,我便沐浴焚香,换上多年前,我来时穿的衣物。
将袈裟叠放整齐,随木橼佛珠,一起放在了佛像面前。
虔诚地跪下,与佛祖做了最后一拜,算是道别。
弟子并非不忠于佛,只是,弟子原本便是带着一颗凡心而来,只愿这一颗皈依向佛的心,能保佑她,带给她片刻的安宁。
佛纳万物,想必,也能容情。
许是衣物给我的错觉,我竟仿佛又回到了双十岁月,那年,带着她的骨灰而来的我。
一眨眼,山中岁月静,世上已百年。
多少前尘往事落幕,多少儿子成了父亲又成了爷爷。
芸芸众生,原是在演习着相同的故事,每一个不同的人,重复着相似的人生。
失去,得到,只是过程,看淡,放开,才是永恒。永恒,便是世事纷扰的不尽完美,以及对不尽完美的世事的接纳,与执着。
比如我。
我们的故事其实早已写定,但不论过程如何,她永远在我心里,我认定要与她相依。
多少年的遗憾,这一刻,没了遗憾。
坐在槐树下,倚在她单薄的坟茔旁,我不再是看清世事,诵经念佛的山中老僧,而是一个孤独了将近百年的老人,我蜷缩着身体,想汲取她的一丝温暖。
耳边的世界一直很安静,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
一抹轻柔划过我的面颊,我费力地睁开双眼,一双透亮的眸子在我眼前放大,小松鼠毛茸茸的脑袋温柔地倚在我的脖颈上。
那抹温度,像极了你。
是你吗?我轻轻擦干她滚落眼角的泪珠。
原来,不是我陪着你,而是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刹那间,泪眼婆娑,寂静了多年的心,油尽灯枯的眼眶中,那年她逝去时没流出的泪,悉数流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