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临渊岁暮(5)

远方的都市中烟火璀璨,浓密的山林中隐约有传来几声狼嚎,黑色的奔驰SL500在盘山公路上盘旋,如同盘曲在黑夜里的萤火虫。

“小姐,我们走的山路,没有路灯,我只能开这么快了,到了观塘区路会好走一点。”荣越把持着方向盘,冲破前方的黑暗,低沉的引擎声像是山中的野兽在呻吟,“距离太古广场还有一段时间,您若是累了可以休息一会,到了我叫您。”

“速度刚刚好,真是麻烦你了,越叔!”荣盈盈点了点头,她坐在后排趴着车窗无聊地看着沿途的夜景。

公路蜿蜒曲折,右侧紧邻石壁,茂密的树丛里隐约透着荧荧虫火,左侧则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夜风拂过,海面上泛起亮丽的波光。

“哈哈,小姐,您现在说话越来越稳重了,小时候你可不这样。”荣越笑了笑,语气依旧很恭敬,心说小姐留学归来果然变得知书达理了,说话都这么体贴了。

“只是有点烦啊,越叔,这次回来又要接手一大堆无聊的事,有点像是被老师布置了成堆的暑假作业。有时候我真的觉得生在这样的家族里压力蛮大的,你们总是想把我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变成穆桂英啦、花木兰啦,或者撒切尔夫人之类的大人物,可我不想当那样的大人物。”荣盈盈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原来是小姐有心事,荣越通过后视镜看着荣盈盈,声音温和地说:“小姐,那不是压力,是您对家族的责任心。您从小的时候我就一直照顾您,看着您慢慢长大,变得漂亮,变得稳重端庄,变得心思缜密。说实话,我并不赞同家族对您刻板的培养方式,那样只会束缚住你的思想,泯灭你鲜活的灵魂。所以我一直待在您身边,给您提供一些便利和帮助,想让您追随自己的内心去成长,即便是帮您做些违反家规的事情,但我还是由心地希望在未来,成为我们一直期待的人。”

荣盈盈眼波流转,她想了一会,轻声说:“是啊,越叔,您和家里长辈都很喜欢我现在的我,听话懂事,知书达理,能把家族各方面做的条理有序,可这样的我越来越不像我。”

“不像你自己还会像谁呀?”荣越笑着问。

“像我二叔!”荣盈盈毫不犹豫地说,“我已经从他的身影中看到了我的未来,坐在家族长桌尽头的紫檀椅上高高在上地作为领袖享受着权力和巨大财富带来的喜悦,想来若是将来我也坐在那个位置搔首弄姿,那真是糟糕透了!”

荣越微微一怔,原来小姐并不在乎家族的继承权,甚至讨厌成为权力的掌舵者,可她却不在像从前那么任性,她会放弃自己热爱的音乐事业,顺从家族的安排去苏联参与学习家族集团的事务,可他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荣家在金融领域是个历史悠久的庞然大物,早在十九世纪初,中国的远海贸易初有起色时,荣家便凭借着跟英国做陶瓷和茶叶生意赚走了巨额的白银,之后也是因为双方关系恶化,荣家为了对抗侵入者加入了荆会,并为组织提供有力的财务支持。

如今,东南亚经营着大半的海上原油和物流贸易,同时在苏联和中亚也有不小的能源和矿产资源,一方面方便学院探寻龙族的遗迹,另一方面也是支撑学院研究经费的主要来源。由于时局动荡,国际金融局势紧张,家族需要派遣决策层对隶属的各海外公司进行巡视,调和资源分配,计划区域经济整合。

荣盈盈被家族派到圣瓦西里学院进修同时,更主要的是学习和了解运营家族集团的运行和背景,好日后接管家族的事务。当然,荣盈盈很用功,从政治经济学到《资本论》,从高等数学到数理统计与概率论,每天面对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报表,没完没了地学习批阅,她觉得整个人的精神都不好了,就好比把普通人关进寺庙里让他打坐念经一样。可最终荣盈盈没放弃,不是热爱经济学,也不想为了将来坐上家主的位置,就是想切身体会一下家族继承人的养成计划。如今,虽然她的运营管理和审计还不够熟练,但屹然不是曾经那个无知的黄毛丫头了。

“越叔,我想荣晨辰了。”沉默片刻后,荣盈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面无表情,只是瞳孔有些暗淡。若是荣晨辰还在的话,她依然会是家里受宠的公主,可以任性,可以随心所欲,即便天塌了,还有哥哥顶着,可如今她成了那个顶着天的人。

又是长久的沉默,荣越舔了舔嘴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虽然已经过去那么长的时间了,但“荣晨辰”这三个字一直是荣家挥之不去的阴影。

荣越不由得有些紧张,他的手在方向盘上胡乱地打着拍子:“小姐,总有一天您会像少爷一样出众的。”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这样的活着,他比我来应该更喜欢权力的游戏吧。你们总说他血统优秀,是家族的真命天子什么的,哥哥也愿意成为你们理想的真命天子,从未让二叔或者说让家族失望过。”荣盈盈顿了顿,“至少现在的我,除了对继承人这个称谓负责之外,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们把权力硬塞进手里而感到恶心。”

许久之后,荣盈盈低下了头,声音很轻:“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家里面,只是想完成哥哥没做完的事。”

荣越缓缓抬起眼睛望向前方茫茫的黑暗,像是回忆起过往:“少爷是个执着的人啊,他师承柳靖麾下,是学院培育的最出色的利剑,在A级血统中也是佼佼者,所以他破格参与了三年前的‘北极星’计划。”

荣越顿了顿接着说:“小姐,‘要想破局,唯有先入局。’这是少爷曾经说过的话。苏联的谜团就像这黑夜一样,黑的透彻纯粹没有边际,却又时不时得露出黑夜下的晨星,神秘莫测,让人忍不住想要摸它一下,可它最大的特点就是黑,它会遮住探索者的双眼,失足落入无底深渊。”

夜色如烟,远山近岭都像笼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一片混沌。夜色的笼罩下,海滩,峭壁,山峦,树林,也显得那么无色无声的单调,荣盈盈的视线只能捕捉到兀立在陡峭崖壁上岩石的轮廓,影影绰绰愈显幽暗,朦胧像吹不散的雾,湮没了一切。

“是啊,没想过会这么累,压的人透不过气,入局很容易,破局就难了。”荣盈盈沉吟了片刻,扭头看向窗外。起初她沉浸在失去荣晨辰的悲伤情绪中,她不明白为什么那烫手的权力会对荣晨辰有这么强烈的吸引力,她想要亲自体会荣晨辰的生活一探究竟,只有经历这一切她才能站在哥哥的角度理解他的追求。

可她确实没想到会这么累,慢慢的,沦为精神上的行尸走肉。但她并没有放弃,因为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拾起了荣晨辰曾经背负的对家族的责任,那种责任就像是长在身上的肉一样,想再半途而废,那就是拿刀狠狠地割下自己的肉,非流血不可。她终于说出了憋在她心中很久的话。

“我始终理解您,小姐。”荣越从后视镜静静地看着身后的女孩,她不再天真懵懂,变得成熟稳重,有点像年轻的叶卡琳娜,他看到了荣盈盈的,她的责任心,可以把自己的热爱的音乐置之不顾,可以把家族执行层内各个部门管理地游刃有余……

“可说到底我现在也只是个大学生,我想学我喜欢的音乐,成为一名歌手,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过得开心点儿,可如今,管理家族之外的事情都成了奢望。越叔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荣盈盈叹了口气,她双手撑着脸皱着眉,呆呆地看着车窗上的倒影,想来一个庞大家族的未来继承人的梦想居然是当一名歌手就很不可理喻,可她心底就是相当一个平平无奇的音乐人,为喜欢的人写一首歌,出版一套珍贵的专辑,多年以后,依偎在他的怀里为他清唱曾经的老歌,勾起青春的回忆。

荣越点了点头:“是啊,小姐,从小到大您有心事总是会和我讲,我当然能理解您的心情,我待您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啊。我在荣家当管家已经二十年了,或许在您眼中我更像是个服务员或者家族中的管理员,但其实管家是个复杂而又神圣的职业。在雇主忙于公务想要喝上一杯酒解解乏时,我就是调酒师,马天尼、黑俄罗斯都是小case;我也是咖啡师,在深夜为雇主做一杯生椰拿铁。当然,管家的确也是服务员,在您沐浴前准备鲜花浴,考虑着点上一根蜡烛会更有氛围,睡前会在床头为您准备玩偶和甜品;作为花艺师,我会用鲜花布置主人的餐桌或是浪漫的烛光晚餐。”

听到这里荣盈盈突然想起来与江洛冰在北极光阴吃饭时,服务员就是用玫瑰花瓣和白羽毛在大厅的舞池里摆出了巨大的“Welcome back!Happy New Year's Eve!”的圆环,酒过三巡后她拉着江洛冰在舞池中跳舞,花瓣和羽毛在风中起落,就像是一场盛大的世纪婚礼。她很难想象毫无艺术细胞的江洛冰居然也走起了浪漫的创意路线。

“我突然觉得《蝙蝠侠》里无所不能的阿尔弗雷德是真实存在的了。”荣盈盈淡淡地说,

“我跟随荣晧先生在荣家服侍了近二十年了,人啊,一出生就有了剧本,很少人拥有改剧本的权力,但我能可以让剧本演绎的更精彩,更像自己的故事。管家可以变成雇主需要的任何身份,这就是管家的生活,追随荣晧先生,我从未后悔过。”荣越顿了顿,意识到跟未来的家主说“永远追随代理家主”这种话很不体面,他顿了顿接着说,“未来的您,也是我期待的人。我说这些只是希望您能理解,追求自己的想要的东西和与生俱来的责任并不冲突。您在荣晧先生面前是亲人,您需要扮演一位侄女的身份。您在下属面前是未来的家主,您就是我们的领导者。同样的道理,在荣家您是未来的主人,但在学院,您是位学生,是个对爱情和生活充满希望的年轻人。所以用不着迷茫小姐,人的一生就是要不断地切换身份,关键靠自己的演绎,合理地承担自己的一部分,尽情地享受自己的另一部分,才能出彩。”

荣盈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留学归来之后,她回到了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家,可家已经不再像儿时的“百草园”,变得陌生,变得冰冷,像一个牢笼,她再也感受不到曾经的乐趣,荣越的话让她在这个陌生的家里感受到了一点熟悉的味道,

路边的红灯笼照映着枝头,斑斓的树影在她的脸上飞速掠过,仿佛一簇簇逝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