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贡半岛,翠湖庄园。
“杉钐?”
“小姐,你醒了……”
荣杉钐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正在抚摸自己的脸庞,指尖熟悉的薄荷烟斗的味道慢慢唤醒了她脑海的意识。
“哥哥……”杉钐缓缓睁开眼睛,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晃动,她兴奋地想要坐起来,又被那个厚重的手掌摁回床上,杉钐愣了一会,看清了坐在床边的人,她失望地瞪着眼睛望向天花板闷声叹气,那是荣晧——她的亲叔叔。杉钐忽然有些诧异,原来叔叔的背影竟然和哥哥那么像……
“哈哈,是想阿辰了吧?好好休息,你的身体还很虚弱。”荣晧声音虽然很温和,但语气有些焦躁,早已没了原本招牌式的温和笑容。
此刻,一向宽严得体温文尔雅的荣晧竟然显得有些狼狈,他的衬衣扣子胡乱的扣着,下巴上裸露着参差不齐的胡茬,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好似皲裂的伤疤,这不由地让杉钐多看了他几眼,这位高高在上的叔叔是怎么了?
管家荣越原本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表情愧疚像是在罚站,显然刚刚被荣晧数落过,见到杉钐醒了提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他手里端着一杯由锡兰奶茶,冒着腾腾的热气。
“我怎么会在家里呢?”杉钐问,她隐约记得暴风雨夜她和江洛冰共进晚餐,然后手挽着手在宛转悠扬的钢琴曲下跳着舞,后来好像闯进来一群人,具体的事她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最后昏昏沉沉地倒在江洛冰的怀里疲惫地睡着了。想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江洛冰变了很多,学会了邀请女孩约会,学会了穿订制西装,学会了欣赏,只是感情方面还是一如既往的迟钝,但她不知道的是江洛冰做的这些准备其实都只为了迎接她一个人。
“昨晚荣越开车把你从怡和大厦接回来,你就一直睡到现在,医生说是过度疲劳导致的。”荣晧心疼地抚摸了一下杉钐的头,“可怜的小杉钐,在苏联留学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你回到家,以后叔叔会更加细致地照顾你。”
“真是麻烦你了叔叔。”杉钐摆出标准的乖宝宝笑容轻声说,毕竟这次私自离家是自己的问题,原本以为叔叔会借此机会责骂她,教育她,好让她长长记性,不过迎来的却是叔叔如此亲昵的关爱,她也不好再跟叔叔甩脸色。
“我是你亲叔叔,你跟我之间不必这么客气。”荣晧语气温和,如释重负。他轻轻抚摸杉钐的脑袋,亲切地像是父亲在安抚自己的孩子。
听到“亲叔叔”三个字,杉钐有些麻木,失去了哥哥之后,她不觉得自己还有所谓的亲人。
或许在这之前她真的是错怪叔叔了,荣晧并没有趁人之危或是暗室欺心,这让她有些惭愧。但杉钐还是礼貌地笑了笑,她看的出叔叔为了自己焦心劳思,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存在着一道抹不平的鸿沟,自从那件事之后,除了哥哥以外,在她心底就是没办法和这些家里的亲戚热络起来,好像每张笑容的背后都暗藏锋利,让她的心时时刻刻紧绷着。
多年前的一场离奇事故,上一任荣家家主荣丞销声匿迹,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他是荣盈盈的父亲。失去家主嫡亲光环的荣家兄妹很快招来了其他荣氏后代的微词甚至敌视,就像是年幼的皇太子失去了老皇帝的庇佑,藩地的亲王虎视眈眈图谋天位,其实,这些家伙也一样,不过是偷窥那位高权重的家主之位。
荣家是侯爵世家,有把控着整个东南亚的海运产业,硕大的家族权力背后,总是少不了子女亲戚们的利益纷争,暗杀、陷害种种黑暗的事情不乏其数,即便是同宗血脉也可能刀兵相向。
幼小的盈盈完全没把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但她与荣晨辰身为荣丞最宠爱的子女,早已成了众人的眼中钉。
家主之位荣晨辰也没兴趣,但他很心疼这个妹妹,他不是个绥靖主义者,他明白即便退出这个纷争的舞台,那群步步紧逼的亲戚势必不会大发慈悲留给他们容身之地,既然没有退路,那他只有背水一战,所以家主之位他势在必得。
深处险境的两个孩子同仇敌忾,相互庇护,在荣家动荡的几年里荣晨辰培养了自己的势力,
不过,所谓常在河边走总有湿鞋的时候。在荣晨辰自以为牢牢把控家政大权的时候,年幼的荣盈盈在学校春游时被刚刚刑满释放的叔父拐走了。叔父也是拼了,让荣晨辰在亲妹妹和家主之位做个选择,对于一般人来讲,即便是亲妹妹也远不及荣家家主的高贵权力,而荣晨辰呢?他都不选,他举荣家之力调动整个香港的警察搜遍了全城每个角落,以万军摧枯拉朽之势追猎那位叔父吓傻了,乖乖地把小杉钐送了回来。
“哥哥,我被人欺负,你却为了那个破家主的位子不顾我的安危,你真是让人讨厌了!”惊魂未定的小杉钐靠哥哥搂在怀里嘟着嘴质问,在被找到之前,她孤身一人被锁在岸口的集装箱里长达八个小时,暗无天日。
“帮你抓坏人不也是为了你嘛!你放心妹妹,事情我都调查清楚了,敢参与这件事的坏人一个都跑不掉的!从收到你失踪消息的那一刻,我花了三个小时找到荣伟叔叔,他见到我跟见了鬼一样,不敢相信我这么快能找到他。切,香港才多大地方啊,我找到他当然很容易,我从他的嘴里逼问你的下落,起初他还嘴硬,我就跟他说‘阿叔,你不说可以,每过一分钟我就掰掉你的一颗牙,从门牙开始’,荣伟是个贪生怕死的软蛋啦,掰到第二颗牙就哭着全招了。”荣晨辰嬉笑着拍了拍妹妹的脑袋,笑着安抚着杉钐轻声说,“其实荣伟叔叔是个视财如命的老家伙,他刚从监狱里出来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不会为了跟我赌气再做傻事。再说了,他是我们的叔叔,血管里也流淌着荣家的血呢,他下不去手的。还有啊,老妹你也这么大了,怎么还呆头呆脑的,像哥哥我一样机敏一点,这么大一个人居然还会被拐骗?”
杉钐没找到哥哥居然还反将一军,顿时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可是万一呢?万一坏人走投无路了要伤害我呢?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根本就是在用我赌博!”杉钐用力剥开了荣晨辰的胳膊,不依不饶,“你就不怕失去我吗?”
荣晨辰沉默良久,深吸了一口气:“唉,怕呀,我当然怕!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但我没办法不这么做啊小杉钐!若是真的把家主禅位给别人,那岂不是相当于把我和你的命交在了别人手里吗?为了活着,我们只能死死抓紧权力这根稻草,它是我们的守护神!其实当时我还在想,如果事后你安然无恙的话,我该怎么弥补你,你才会不生我的气呢?陪你去你一直很想去的海洋公园看海豚,或者到兰桂坊的威灵顿街放烟花,你一直很想出去对不对?我把手里的工作都放下,就让荣家停滞几天,我陪着你玩个够!”
荣晨辰私下了解了其中的缘由,荣伟利用杉钐对市井生活的好奇心将她拐走,就像是伏特加对于嗜酒如命的酒徒,毒品对于瘾君子,想着想着,他突然就理解了杉钐的孤独和对平民世界的渴望,一直以来,他对妹妹的爱都太过偏激和保守了,就像是《欧也尼·葛朗台》中吝啬的葛朗台把家中的黄金占为己有,每天独自点蜡观摩。
说着说着,荣晨辰忽然不笑了,他低垂着眉毛,捏了捏杉钐可爱的脸蛋儿,神色有些哀伤:“若是有一天,万一我真是失去你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给你报仇,哪怕伤害你的家伙跑到天边,哪怕倾尽所有,我也会抓到他,扒开他的嘴巴,回报给他百倍千倍的痛苦,让他后悔自己做的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那一刻,杉钐清晰地感受到了哥哥的决断和凶狠,什么赌气或者原谅都不重要了。荣晨辰像是站在高山之巅俯瞰云海,再也不是那个稚嫩的少年,而是杀伐决断权倾朝野的最年轻的荣家之主。
“然后,我会抱着你望着夕阳的余辉慢慢走向大海,让世界遗忘掉荣家曾经出现过的光辉少年。”荣晨辰顿了顿接着说,“我说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是心里话,如果真的失去你,什么权与力,我会弃若敝履!”
杉钐还记得哥哥说出最后那句温柔的话时眼睛里泛着隐隐泪光,那是他心底为她担惊受怕所积蓄的委屈。如今,杉钐终于明白了荣晨辰的苦衷,但她也是真的失去那位血肉至亲的哥哥。
所谓家不可一日无主,之后,作为上任家主荣丞的弟弟,杉钐的亲叔叔,荣晧自然而然接手了家主的位置,只不过他自言为代理,等杉钐成年之后他再交还家主之位,家族的人心中自然清楚这是荣晧夺位的虚辞,却碍于他的势力也不敢再插手。
“对于阿晨和你父亲的事情我深怀愧疚,杉钐,你放心,我会尽到长辈的义务,尽心去弥补你!”
也是因为荣晧突如其来地上位,杉钐不得不怀疑父亲和哥哥的失踪跟叔叔有关系,所以她自始至今都提防着他,至于和荣晧其乐融融地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她从不敢想过,就像精明的曹氏三代从未完全信任过司马懿,他们也是提防了司马懿一辈子,虽然最后没有好结果。
荣杉钐孤零零一人走过了漫长的岁月,所以时至今日,她谁都不信。她要搞清楚多年前的真相,也是为了父亲和哥哥,她必须好好活下去,咬牙切齿地活下去,即便攒锋聚镝。
突然之间,往事如潮水般涌进脑海,杉钐突然觉得遗憾纵生,酸涩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