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政治哲学史(全三卷)
- 彭永捷 干春松 梁涛
- 4064字
- 2020-08-29 19:34:09
第四节 在宥天下与至德之世
庄子的部分后学以人性论作为依据,激烈抨击仁、义、礼、法,对用仁、义、礼、法等规范和制度统治百姓的行为提出质疑。他们认为,任何外在于人的、人为设计的规范和制度都不符合人性,而且会伤害人性。也可以说,他们认为没有什么规范和制度是符合人性、不伤害人性的。因为各种规范和制度就是君主使用权力来治理国家、统治百姓的主要手段,对各种规范和制度的否定实际上就否定了君主使用权力的正当性,也就是说,君主只要使用其权力,就是对百姓本性的侵犯。所以,《在宥》开篇便宣称: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
林希逸解释说:“在者,优游自在之意。”“宥者,宽容自得之意。”[1]“在宥”与“治”的意义相反,就是放任百姓自在自得地生活,而不进行人为的治理。既然天下不需治理,是否意味着君主的存在被否定呢?实际上并非如此。《在宥》讲:“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君主不得已而处于最高的统治地位,但他采取“无为之治”,以“安其性命之情”为治国的准则。至此,老子所提倡的“法自然”“辅万物之自然”“顺万物自然”变成“安其性命之情”“任其性命之情”,而“无为”的意义则等同于“在宥”。那么,仁、义、礼、法等规范和制度就是对百姓性命之情的伤害,是对百姓自然的干涉,使用仁、义、礼、法治国就是“有为”之治。
放弃外在的约束和管制,任由百姓按照他们共同的或者各自的本性生活,也就是使百姓保持在自然状态,其结果并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和社会的混乱,而是自发的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这样的理想社会被庄子后学称为“至德之世”。《马蹄》篇讲: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百姓有真常的本性,纺织而衣,耕作而食,这是他们共同的本能。浑然一体而没有偏私,这是自然放任。在这样的至德之世,百姓无知无欲,纯真素朴,没有机巧器械,也没有君子小人的区别,人与人、人与禽兽、人与万物和谐共处而没有对立。
《胠箧》讲: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
容成氏至神农氏的时代就是至德之世,当时当世的百姓过着简朴而安乐的生活。“民结绳而用之”一段来自《老子》八十章。该章讲道: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两相比较,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第一,《胠箧》没有引用“小国寡民”一句,说明小国寡民并非至德之世的必要条件。在《马蹄》的文字中,庄子后学正是在讨论“治天下”的问题时提出理想的至德之世的。第二,《老子》的文字中的“民”前有一“使”字,也就是说“有什伯之器而不用”“重死而不远徙”“复结绳而用之”并非百姓自己如此,而是君主使百姓如此,突出了理想社会中君主的作用。而《胠箧》的“民结绳而用之”则直接表达出在至德之世,百姓结绳记事的现实,是百姓自然的状态,而非君主作用的结果。第三,《老子》中讲:“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可见,在老子的理想社会中,并非没有器械和文字,只是在君主的作用之下,百姓不去使用,这正是君主通过他的权力的使用使百姓的生活和心灵“复归于朴”的体现。而《胠箧》的“民结绳而用之”没有“复”字,所以不是发明了文字以后不使用,而是至德之世本身就没有发展出文字。《马蹄》中的“山无蹊隧,泽无舟梁”说明至德之世本身也没有发展出这些器械。所以,庄子后学的至德之世存在于远古时代,而老子的小国寡民则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后的复归。
《天地》讲: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此段对尚贤,使能,标榜仁、义、忠、信等道德规范的治理方式持反对态度,因为这些都是用智的结果。“上如标枝”指君主在上位却像高树之枝而无心在上,也就是不去使用权力治理百姓。“民如野鹿”指百姓像野鹿一样按照本性生活而不受君主的治理。虽然他们没有对仁、义、忠、信等道德规范的认知,但他们有着出自本性的端正、相爱、诚实、得当和单纯。
统而言之,所谓的至德之世有如下特征:首先,百姓不受君主权力的干涉,不受外在的道德规范的约束,完全按照自己的本性,自由自在地生活。其次,百姓的心智处于“无知”的状态,“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同乎无知”“不知以为义”“不知以为仁”“不知以为忠”“不知以为信”等均是这一状态的体现。因为“无知”,所以不会有各种机巧算计,也不会出现人和人之间互相倾轧的现象。再次,百姓过着最简单的物质生活,没有对外物的过多欲求,这就是一种“无欲”的状态。因为“无欲”,所以没有由于对外物的欲求而带来的生活负累,百姓满足于他们的生活状态,而能够安宁快乐。最后,这样的至德之世存在于远古时代,比儒家和墨家所推崇的尧、舜、禹时代都要早。
在庄子后学看来,理想的至德之世存在于远古,那时的君主能够“在宥天下”,施行真正的“无为之治”。而当君主不能“无为”,开始“有为”,也就是使用他的权力治理百姓时,仁、义、礼、法等规范和制度被制作施行,百姓的素朴本性被破坏,人心被扰乱,人人好知争利,社会变得混乱,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美好去而不返。所以说,君主之治所带来的是人性的丧失,社会的堕落。正如《天地》所讲:“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天运》也讲道:“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而从至德之世到乱世的堕落是有步骤的,《庄子》外杂篇中就有多处类似的表达。《天运》讲:
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
在这一段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从黄帝到尧、舜、禹的时代演进,与之相伴的是民心的变化,即从“民心一”到“民心亲”“民心竞”“民心变”的逐步堕落。“民心一”指百姓没有分别之心,对待他人没有偏私;“民心亲”则有了亲疏远近的差别,有了偏私之心;“民心竞”则出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强弱之争;“民心变”则百姓各怀心机,持论各异,使天下惊骇不安。《缮性》讲: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
在这一段文字中,我们看到了从古之人、燧人和伏羲、神农和黄帝到唐、虞的时代更替,伴随着时代前进的却是德性的逐步衰落。古之人无为而自然,这是“至一”的境界;燧人和伏羲治天下,人与自然相分离,但仍能顺从自然,这就是“顺而不一”;神农和黄帝治天下,承认自然但已不能顺任自然,这就是“安而不顺”;到唐、虞治天下,大兴教化,离散了人的淳朴本性,使人舍弃本性而顺从心知,最终使百姓迷乱而无法恢复本真的性情。
《在宥》讲: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斤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
此段文字讲到黄帝、尧、舜的治理行为带来后世的天下大乱,根源就在于“撄人之心”,也就是扰乱人心。黄帝用仁义来扰乱人心,尧、舜施行仁义,规定法度,却仍不能治理好天下,至夏、商、周三代,天下就更不安定。人人自是而非他,风气衰败,大德分歧,性命散乱,人人好知,求利不止,于是斧锯、礼法、刑具都被使用。从仁义开始到礼法、刑具,治理的手段越来越刚猛严苛,强制性越来越强,但社会却越来越混乱。《庚桑楚》和《徐无鬼》两篇甚至预言,尧舜之治在后世必然导致人与人相食的后果:
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
尧和舜举贤使百姓互相倾轧,任智使百姓相互欺骗,这些治理方法都不能使百姓淳厚。人们追求利益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因而会出现子弑父、臣弑君、白天抢劫、正午挖墙的现象。所以说,尧舜之治是天下大乱的根源,其流弊会导致人吃人的后果发生。不得不说,庄子后学对君主有为之治的批判可谓彻底。
注释
[1]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校注》,周启发校注,1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