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了杨鹤汀,张堂文在月下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商道、仕途,求财、救民,这本是绝不能交织在一起的行径,如今,真真成了摆在张堂文面前的难题。
囤货居奇的事,张堂文年轻时并没少干过,但他一不屯民生必须品,如粮、盐、糖等,二不碰违禁品,便是当年西商抱团炒矿石、屯猪鬃的时候,张堂文也没动过这心思,一心想要与官吏保持一定距离,哪怕是厘金局,他都不常走动。
怎么老了老,反而掺和上了为国为民的大事。
真的是,岁数不到,看不懂这人间冷暖,悟不透这世道沧桑么?
杨鹤汀那消瘦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夜幕下的小巷,张堂文轻声干笑了一下,转身向落脚的会馆走去。
已是过子时了,空寂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偶尔有几家大户门前还亮着几盏气死风灯,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微风轻轻晃动,将张堂文的身影拉的忽长忽短。
书院街离会馆并不远,很快,张堂文便能看到会馆那标志性的铁旗杆了。
但奇怪的是,本该黑漆漆的堂屋里,却似乎仍亮着几盏煤油灯。
张堂文看了看会馆门前,却是没什么异常。
张堂文皱了皱眉,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会馆门前走过,斜着眼看进去,大门是敞开的,堂屋里的情况却被那照壁挡了个严严实实。
走过了两间门房,张堂文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去,并无什么异常,这才安定了一下心情,回身径直地走向会馆。
进了门,转过照壁走进堂屋,张堂文顿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偌大个堂屋里,门子上的小厮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正中间的茶桌边,谢宝胜身着戎装,二品顶戴放在桌上,披着一头花白的辫子,正在捏着几粒花生米下酒。
谢宝胜是背对着大门,但他常在军伍,耳朵甚是灵光,听得脚步声霎时停在了门口,便知等的人该是回来了。
“既然让老道猜中了,那便过来坐吧!”
谢宝胜的嗓音有些沙哑,却是中气十足,让张堂文顿时回忆起了当日在县衙门口,谢宝胜那杀伐果断的冷峻一面。
张堂文定了定神,缓缓走向中间的那张桌,一旁的小厮不明就里,却是早已被这阵仗吓呆了,裤子上阴湿了一片都浑然不知。
张堂文犹豫了一下,坐在了谢宝胜的对面。
昏暗的煤油灯下,谢宝胜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张堂文,就像伺机待发的雄鹰瞄上了魂不守舍的野兔。
“我的人,跟丢了!”
谢宝胜捏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将一旁的空酒杯推向张堂文,示意张堂文自己满上,“听说是上了一个商人的马车!这南阳城虽大,行商遍地坐贾横行,却都没这个胆子,因为...”谢宝胜冷笑了一下,“他们不敢被老道盯上!”
张堂文的心底,惶恐得愈发激烈了。
但是他知道,眼下的情况,越是慌张,反倒会让谢宝胜更加笃定他心中的猜测。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大大方方地从桌上拎起酒壶,却是一个不常见的锡方壶,他默默地给自己倒满,一饮而尽。
“淡!”
“嗯?”
谢宝胜显然有些意外。
“小人说这酒,太淡!”张堂文轻轻地放下酒杯,指着那酒壶说道:“这不是南阳会馆的酒,全国各地的山陕会馆但凡有条件,都用的山西杏花酿,味重入口辛辣,入喉之后还有股子碱味!因为山西水不好,盐碱地太多!”
谢宝胜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惊讶,面容倒是没有方才那般严峻了,“看样子,张老板倒是对酒有些见地,你且猜猜,这是什么酒?”
张堂文偷瞄了下谢宝胜的反应,反倒镇定的多了,他又倒了一杯,先嗅了嗅,又一小口品了品,然后一口喝下。
“喝起来,清新淡雅,入口绵柔,这定然不是北方来的酒,西南?不对,酒曲还是淡了,大口喝下反冲之力不足,喉间还有股清甜,该是东南来的!”张堂文又吞咽了一下,“后劲温润不干涩,却又不是花雕之类的黄酒,口感近似...”张堂文挑了挑眉头,看向谢宝胜,“倒是跟我赊旗镇的一种酒相似!”
“哦?什么酒?”
“白薯干作曲,老窖为引,年头不足的散酒!”张堂文皱了皱眉,“此酒,不足月份,口感平而不冲,乃是不上柜的次品,码头苦力们常用来解馋的!而且...”
“说下去!”
“这酒...似乎还被冲淡了些!”
谢宝胜噗嗤一笑,花白的胡子上沾满了喷出的酒水,“想不到,你倒是个行家!”
张堂文愈发皱紧了眉头,年少时厮混在码头,倒也是尝过此类酒水的,这酒不上柜不登台面,专是那些酒肆酿来祭祀或打发干苦力的,但这谢宝胜是堂堂二品大员,怎得会喝上这般劣酒!
谢宝胜看出了张堂文的困惑,他笑着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又给张堂文续上。
“老道戎马一生,干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比不了尔等商贾,可以享用玉液琼浆!打起仗来,军粮都不够崽子们吃!拿什么来酿酒!当年打西疆时候,被围在山城里,没吃没喝挖旧窑,挖出来的全是没一点水气的白薯干!也不知多少年头了,吃到嘴里都掉渣渣,但那是戈壁滩啊!这东西,救了多少崽子命!后来,救兵来了,红毛退了,我起了整个旧窑,整整十五车的白薯干!这都是不知哪个年月,过路马帮留下的应急粮!反倒是,救了老道的命!”谢宝胜一边低声念叨着,一边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回忆着往日,他的双眼竟然有些婆娑了,“后来,老道就让人想法子把它酿成了酒,喝了多少年了,一来怕喝完喽,二来怕醉,耽误正事,索性加水勾兑了,连酒带壶走到哪带到哪!今儿个,倒是碰上个能说道的了!”
张堂文小心翼翼地陪着,又同谢宝胜饮了几杯。
饮到第五杯,谢宝胜的手挡下了张堂文举起的酒壶,“你没到,老道先饮了四杯,九为尊,也是终数,到头了!说正事!”
谢宝胜敛了神色,静静地看着张堂文,“那杨鹤汀虽未让老道拿到实据,但他身涉乱党扰乱视听,老道心里是有数的!朝廷让老道镇守一方,发了俸禄,给了名声,老道就得殚精竭虑报效,无论是谁,胆敢为非作歹祸乱朝纲!休怪老道无情!”
张堂文低头不言,想要躲避谢宝胜咄咄逼人的眼神,却是避无可避。
“老道且问你,来南阳城所谓何事!与杨鹤汀商议了什么?”
张堂文的额头一侧也不知哪根筋开始嚯嚯的抽动,谢宝胜缓缓地将腰间系着的配枪放上桌面,低声呵斥道:“但有一句作假,方才的酒,就当老道提前给你过头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