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两者兼得

卡特先生通常把星期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课,用来朗读和讨论三年级本周前些时候所写的作文。

有时候,课堂里好像炸弹在轰炸,讨论引人入胜,学生们争先恐后。下课的铃声就像是对一场激动人心的辩论下了宵禁令;还有的时候,炸弹轰炸力逐渐减弱,讨论毫无生气,连老师都纳闷,自己为什么要花费时间鼓励三年级同学大声表达他们的见解。

10月份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开始的时候,这课堂似乎应该是成功的。阿特金森的作文“我所养的毛虫”引起了一些有趣的讨论,接着,邓布尔的描述文章“见到恐龙”又引发了一场关于史前时期生命的热烈争论。

此后,事态开始向坏的方向转变……卡特先生从那一堆本中拿起来一本作文,封面上写着:


J.C.T.吉宁斯(领班宇航员),

月亮太空站,

月球,

地球附近。


事实上,这种说法并不确切,这个本的主人是一个手指头沾满墨水的三年级学生,他的地址应该是苏塞克斯郡,林伯雷寄宿学校。卡特先生飞快地翻着作文本,很快就找到了这位作者的最新一篇作文。

题目是“太空探险”,下面是用紫红色墨水划线的警告:@版权拥有人:J·C·T·吉宁斯。本篇文章版权所有,不经作者书面允许不得翻印。其电影、电视及广播改编权也为作者所有。

卡特先生在教室里扫视一遍,看到了那位权利受到充分保护的作者。在后排的一张课桌旁坐着,一个11岁的男孩,手指总不安生,大大的褐色眼睛里闪烁着机敏的目光。卡特先生观察的结论是:他迫切需要理理发。

“这些版权规定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呢,吉宁斯?”卡特先生问道。

吉宁斯稍做停顿,他抹了一把头发,又环视一下教室,以便确定每个人都在认真听他讲话。然后,他才说道:“噢,先生,我只是多加防备,怕万一有哪一个别有用心的家伙剽窃我的文章。”

“是吗!”

“是的,先生。这样做很有必要,因为在您看到的每一本书的前面扉页上,您都会发现书的作者在他的名字前面印一个加圆圈的大写字母C。那就证明书是他的财产,任何其他人不得窃取。”

卡特先生笑道,“你认为存在着这么一个危险,就是你的作品可能会被某个肆无忌惮的人盗用,是吗?”

“是的,先生。”

“被谁?”

吉宁斯直盯着他的眼睛说:“您,先生!”

三年级的同学们都扭过身体,目瞪口呆地朝后边那张桌子凝望,又困惑又吃惊……老吉宁斯肯定需要把他的大脑去矫正矫正!一个脑筋正常的人怎么能对所有人都信赖的卡特先生提出如此荒谬的指控呢!

林伯雷寄宿学校这位资深教师深受每个人的喜欢和尊敬。他态度友好,富有朝气,能敏锐地理解他所管辖的学生的头脑中的所思所想,而且总是能富于同情心地倾听他们的烦恼与不快……他可不像某些他们能说出名字的其他教师!比如说威尔金斯先生吧!三年级的学生会毫无保留地全盘相信关于他的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恶毒诽谤与中伤!但这决不适用于卡特先生。卡特先生完全不同!

全班同学回过头面向老师的课桌,都想看看被告对这一文学作品侵权行为受到的荒谬不公的指控作何反应。

卡特先生一点也没有觉得被冒犯或受伤害,他依然温和开通地微笑着。“这倒非常有趣,吉宁斯,”他评论道,“是什么使你认为我应该想要盗窃你在晚自习时匆忙写就的,字迹又模糊,而且还只有一页半纸的文字呢?”

“嗯,先生,也许不是真正地从我这里盗窃,”吉宁斯让步了,“但是,你可能会不经过我允许借用它。因为在上一学期,您没有征求维纳布尔斯的同意,就把他写的关于观察鸟类的文章选出了一大块登在了校刊上,您有没有这么做,先生!”

“罪过!”卡特先生承认说,“可是我必须指出,一个学生能够有文章发表在校刊上总是一个荣誉。”

“是的,我丝毫不介意,”维纳布尔斯插话说。他是个衣貌不整的12岁男孩,衬衣总是敞开着,鞋带拖得很长。“实际上,我得意透了,因为它证明只有我一个人的作文值得刊登。”

“关键不在这里,”吉宁斯坚持说,“如果你打上我正在告诉你的这个符号,那么,不经过你的准许,没有人可以翻印你写的任何东西。”

全班的同学大感兴趣,“你写的任何东西?”布朗密奇询问道,“包括你列的吃蛋糕名单或者你每周写的家信吗?”

吉宁斯点点头:“这是法律。我是刚刚发现这条规定的,另外,它一便士都不用花就能使你得到版权保护。这是不花钱的服务。”

布朗密奇兴奋地说:“噢,那样的话,我打算将来让我的地理笔记受到版权保护,还有我的日记,还有我的全世界足球队集锦,还有我的……。”

卡特先生举手制止住他。如果他们这样做下去,不久就会有人申请学校作息时间的版权保护了。

“首先,我们来看一看这篇大作,看它是否值得申请所有这些法律保护。”他扫视了一眼他面前那页纸上写得歪歪扭扭,模糊不清的字迹,“哼!你不必担心,吉宁斯。没人会窃取一篇他根本看不懂的杰作。”

“噢,不过您可以看懂,先生,”吉宁斯辩解说,“这是因为我钢笔尖上粘了一点头发丝,它不知怎么写到纸上了,当我想用我的手帕把它擦掉时……”

“好吧,好吧,我尽力而为,”老师向他保证。他又对全班其他同学说,“大家都身体坐直,思想集中。我们并不是每天都能够很荣幸地读到一位作品受到版权保护的作家的大作的。”

三年级学生龇牙咧嘴地笑了,端正坐姿,集中思想。星期五的讨论课是每周最受欢迎的课程;因为他们可以就正在辩论的课题的任何方面充分自由地发表各自的见解和评论。

德比希尔态度严肃认真,讲话总是深思熟虑,他用他的脏手帕擦了擦眼镜,下定决心要反驳吉宁斯可能提出的任何论点—-不管这些论点合理与否。吉宁斯是他最好的朋友,然而,即便如是,他也不能让他独占版权保护这一领域,因为他才是第一个想到这个主意的人。

德比希尔皱着眉头,竭力想找出某种他能够申请所有权的类似的东西。书本里还有别的什么呢?……我来想想,对啦!有时候,书前面有献辞。也许他可以采用过来做他的个人商标。如果他这样为他的科技本题辞,不知道怎么样:献给威尔金斯先生——如果不是他的坚决要求,这部伟大的著作永远不可能动笔,更不用说将其完成!

他重新戴好眼镜,向课桌前坐了坐。这时,卡特先生宣读了吉宁斯的作文题目。

反应很快。题目一读出来,邓布尔就大声嚷道:“噢,不!这是吉宁斯老掉牙的太空探险‘新’篇,”他申诉道:“它们总是一个模式。它们都是说从木星上来的暴眼怪兽前额臃肿,细胞如巨型喷气式飞机。”

“噢,为什么不呢?”作者为自己辩护道,“因为我们都知道外星太空可能存在具有不可思议的超智慧的生物。这比人类诸如你我之流要聪明得多。”他停顿一下,用鄙夷的自光看了看肩宽体壮的邓布尔,“啊,反正是比你要聪明。”

卡特先生对相互的诬蔑不予理会,他继续念道:

“举世闻名的科学家罗宾逊教授,一边激动不已自言自语地低声嘟哝着,一边一瘸一拐地走进他的实验室。他秃顶、近视、完全耳聋,装着一条木腿,但是,他同样非常知名。”

德比希尔把手举了起来。他挑出来了一个严重错误。

“先生,请您想想,先生,如果他完全耳聋,如果他说话嘟嘟哝哝,他就不可能听到自己的自言自语。他应该大声喊才对。”

吉宁斯对这种打断非常生气。“他不需要叫喊。他是教他自己识读口形。”他解释说。

这种解释不能使他的批评者感到满意,“唔,那样的话,他就应该站在一面镜子前,才能明白他正在说的话。”

卡特先生抬起绝望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这种极端愚蠢的辩论提醒他,这节课正在演变成为一堂不成功的课。

“那好吧,”吉宁斯表示接受,“我就再加一句,写实验室里有一面镜子。这样,他就能观察自己的口形,明白他正在说的话了。”

“啊,不过,正常的说话在镜子里看口形是反着的,所以,他也许会看到自己在冲着后面说话,而且——”

“噢,闭嘴,德比*。这也远比你在乡村集市上写的狂乱潦草的东西要好得多。”吉宁斯转身面向老师,对卡特先生微笑着示意,“接着读,先生。不一会儿就有激动人心的场面了。”

卡特先生害怕更糟糕的局面出现,他继续读道:“当这位教授穿过房间时,他的眼睛落在了地板上的一张纸上。于是,他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

德比希尔的手又举了起来,“先生,请您想想,先生,这地方写错了,是不是?吉宁斯这种写法好像是说,他把他的眼睛捡了起来。”

这一次,吉宁斯的回答干净利索,“的确如此——他把他的眼睛捡了起来,”他同意地说,“他有一只玻璃眼睛,你明白了,还有一条木腿。”

整个教室哄然大笑,可是,卡特先生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合上了作文本。他想,如果这些无聊无益的回答是全班同学能够渴望得到的最好的东西,那就确实没有再读下去的必要了。另外,这种哄笑也搅乱了课堂开始时具有的全神贯注的气氛。

为了改变学生的情绪,他从课桌旁站起来,在教室里踱着步,想找一个更有意义的话题来展开讨论。

教室内一个小橱子的门上钉着一张告示,上面写道:篝火之夜。只要零花钱一发到手里,给三年级烟火基金的捐献款必须马上交给马丁·琼斯。

卡特先生已经听说过关于三年级烟火基金的一些事。每年,当11月5日临近的时候,孩子们都花大量的课余时间收集干柴树枝,搭起传统的盖伊福克斯纪念篝火。*

篝火之夜是一个令人向往的时刻:当晚自习结束之后,影影绰绰的人影穿着橡胶长靴,披着雨衣,手拿火把走向操场尽头的开阔地带。

腾空的烈焰将燃烧一个多小时,把夜空照得通红;待大火渐渐熄灭之后,就是烧烤晚餐,有咝咝作响的烤香肠,烧土豆,还有放在余火上温热的可可茶。有时,烧烤的盛餐会掉落到灰堆里,便只好用火棍赶忙营救出来,再吹去灰烬,才能够送入食道让人消化。

用餐者决不抱怨!他们舔舔嘴唇,会接着排队等候第二次施舍这种并不可口的食物。如果它出现在学校餐厅的饭桌上,那准会引发一场暴动。

当然还有烟火表演,远远离开那堆烟雾弥漫的大火,爆竹砰膨作响,震耳欲聋;烟花溢光流彩,赏心悦目;一直看到最后一道金辉逝去,最后一点彩光消散,隐没于无际的黑暗之中……11月5日是个值得怀念的夜晚!

卡特先生从小橱子走开,他边走边说:“烟火基金,哈!这就证实了我听到的谣传,我听说这个班从本学期一开始就一直在节省他们的零花钱。”

“非常正确,先生,”马丁·琼斯证实道:“我们正在共同招募捐资,而不是只用我们自己的钱,我们还成立了一个特别委员会负责选择烟火的种类。当然,我们要请一位老师去买。”

“其他年级都在埋怨自己,因为他们没有及时想到这一点,”维纳布尔斯加了一句话,“按我们自己的方式做,我们就能买到比别人更大更好的火箭炮大烟火。”

卡特先生点点头。他刚好想到一个可供讨论的合适话题。

“你们选择什么样的方式花你们的钱,这当然完全由你们自己决定,”他说道,“不过,你们是否都认为看着它在空中变成烟雾就是最好的花钱方式呢?尤其是在这个世界上其他地区的男孩和女孩还没有足够的钱买食物吃的时候——更不要说买烟火了。”

同学们交换一下眼色。他们都没想到会这样。然而,卡特先生已经明确地提出了一个观点,所以,他们最好也认真地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阿特金森说:“噢,先生,如果我们确实知道有人在挨饿或者急需帮助的话,我们当然会把这笔钱送给他们。不过,如果我们确实能遇见他们,我们下定决心就要容易得多。比方说吧,如果我们正要出去买烟火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他比我们更需要钱的这种情况。”

同学们都停了一会儿,更具有想象力的人在脑子里根据阿特金森的思路正思绪飞扬,浮想联翩。

德比希尔脑子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自己刚从村里的商店里出来,在门口看到了一位衣衫褴楼,架着双拐的老人,很明显,他正濒临于饿死的边缘。“你比我更需要这点钱,”德比希尔喃喃地说着,把一枚硬币放在了那饱经风霜,瘦骨嶙峋的手指上,“如果你买一袋油炸土豆片在路上吃,你就会感到强壮有力些。”

维纳布尔斯在想象中,看到一位老妇人身背一捆沉重的衣物正步履蹒跚,他坚持替她付了乘公共汽车回家的车费。邓布尔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只消瘦的猫,他把所有买烟火的钱都用来买了猫食。布朗密奇则是为19世纪阴暗的作坊里的赤脚孤儿们买了鞋穿。马丁·琼斯在潮湿的非洲丛林里让饥饿的儿童喝饱了热气腾腾的稀饭。

各种善行义举都掠过了班上这些慈善家们的脑海,紧接着便开始了一场关于自我牺牲精神以及对放烟火乐趣的讨论。

“你不可能两者兼得,”当辩论进程自然结束时,邓布尔总结道,“我们必须加以选择。或者我们把基金捐献出去做一件好事,或者我们按原订计划把它用在买烟火上。我们打算选择哪一个?”

到目前为止,吉宁斯一直没有参予讨论。这时,他突然跳起双脚,两眼兴奋得炯炯闪光。“我想好啦!我刚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版权所有,”他叫道,“我们两者都选!”

邓布尔愤怒地咬着牙说:“你为什么不听我讲话!我刚告诉过你,我们不可能两者兼得,因为——”

“我们可以,如果按照我的办法做就可以,”吉宁斯坚持己见,“首先,我们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烟火。然后,我们邀请全校师生还有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来观看一场特别大型的烟火表演。那以后…吉宁斯咧着嘴露出了胜利的微笑,“那以后,我们就拿顶帽子要求募捐。如果我们那样做,结束的时候,我们会得到比我们开始的时候多50倍的钱,我们就可以把钱全部交给卡特先生去进行他的饥荒援救计划。”

全班同学佩服地看着他。这可是个简单易行两者兼得的好办法呀!他们期待的目光转向老师课桌,都想看看卡特先生对这个意见的想法。

卡特先生是一家致力于全球贫困儿童福利事业机构的支持者。他工作勤奋。每学期,都要筹集资金帮助那些与饥饿及疾病作斗争的人,并为失学无助的男女儿童提供学习的机会。这一学期,他正在考虑邮寄圣诞贺卡和包裹信函……但是,没有理由拒绝一个意图良好的提议。

“相信吉宁斯是想两者兼得,尽善尽美,”他微笑着说,“不过,我还是完全赞同。听起来这是个极好的主意,用来帮助那些没有我们三年级同学所拥有这么多幸福、机会的孩子们。”

下课的铃声响了,卡特先生离开教室,他很满意他提出的建议能够促成直接的行动计划,而这一计划当然不会有害,还很有可能会带来许多好处。

从一方面来讲,卡特先生是对的。就另一方面而言,他应该记忆犹新——只要是吉宁斯负责的事,那么,在任务完成之前,几乎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事实上,在三年级烟火基金能够为一项更广阔,更有价值的事业做出它微弱的贡献之前,的的确确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