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满满的生活

黑,一道光,幕启。一些纤细的线,一端是手,另一端是世界。手指一牵扯,故事就开始。

不知从何时起,日夜不再相连,人们生活在永远的白天,或是永远的夜晚。在失序的痛苦中,从遥远东方的小国,英雄出发了,他是王子塔米诺,他要拯救世界。

和陌生的孩子坐在黑暗中,看木偶戏。

伊凡·克里玛在《布拉格精神》中谈童年,他说:“从那时起,木偶戏演出便成了我一种强烈的爱好,在长大以前我举办了好几次,其中一次是在特雷津集中营。”

捷克木偶戏起源自17世纪,由英国、意大利、德国的巡演剧团传入。记录中最早的一部戏是1651年在布拉格上演的《魔术师浮士德博士》。传说中,浮士德的“原型”是一个波希米亚学生,名叫扬·史卡斯尼(捷克语意为“好运”,与拉丁语中的浮士德[Faustus]同义)。他在一幢房子里与魔鬼做交易,这幢房子就是查理广场南端的“浮士德屋”。之后,剧目中又出现了《唐璜》。在18世纪晚期,木偶戏已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范式,形成了自己的戏剧传统。

传统上,木偶戏是以家庭方式流传。艺人都是子承父业,延续这门手艺。历史上最有名的木偶“王朝”是扬·科佩基家族,从18世纪一直演到20世纪一战前。他的剧作由他儿子在19世纪下半叶出版。1862年,斯美塔那还为科佩基版的木偶戏《浮士德》写了序曲。

木偶戏演出用捷克语,许多剧目讲述的是波希米亚的英雄故事。这样就以民间的方式保护了捷克的语言、历史,带动了民族意识的复兴。除了专业剧院和演员外,在店铺、学校、酒馆、私宅中,到处都有木偶戏上演。1912年,世界第一本木偶专业杂志《捷克木偶》出版。两次大战之间是木偶戏的黄金岁月。木偶大师约瑟夫·斯库帕创造出了家喻户晓的父子木偶形象“斯贝尔布和胡尔威那科”。1930年,他建立了第一个现代专业木偶剧院。许多戏剧包括莎剧《哈姆雷特》《麦克白》《威尼斯商人》粉墨登场。1933年,由扬·马利克执导的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被认为是捷克木偶戏的一个巅峰。二战后,捷克木偶由于经济和政治原因陷入低迷。幸存的木偶戏艺术家也多面向游客表演。

台上的戏是《魔笛》,改编自莫扎特的最后一部歌剧。

指上的线交错、纠缠、前行、倒退、倾斜、起落。角色一一出场,捕鸟人、公主、夜的女王、萨拉斯妥、侍女、摩罗、仙童、僧人。塔米诺穿过了日夜的分界,陷入了爱情,经过了试探与考验、忍耐与等待……

黑暗中的孩子正经历着艰难的时刻,与那些木头小人儿一样艰难。幸好他们还有一支魔笛。

“我的任何一个木偶都是有灵魂的。”

要说一个人:伊利·特尔恩卡。1912年,特尔恩卡出生于捷克比尔森,父亲是工匠,母亲是裁缝。他5岁便能刮削制作木偶,之后,开始师从斯库帕。他做的人偶可爱而细致,场景、服装、动作别具一格。从布拉格工艺美术学校毕业之后,特尔恩卡创建了一所自己的木偶剧院——“木头剧院”,直到二战爆发剧院被迫解散。他开始从事舞台设计工作并为儿童书籍绘制插画。1946年,他与几位动画师共同组建了一个工作室“BratrivTriku”,并着手致力于木偶戏的改良工作。1948年,以捷克的民间生活和传统的节日狂欢为蓝本的《捷克年》(Spalicek)在威尼斯电影节上获大奖。虽然片中的木偶面部没有表情,四肢动作僵硬,但照明、彩色和建造得非常出色的布景却赋予它们强烈的生命力。特尔恩卡工作室先后推出了《好兵帅克》《皇帝的夜莺》《仲夏夜之梦》等出色的木偶片。

1965年他拍摄了短片《手》,这也是他最后一部作品。影片只有两个“演员”:一个小木偶和一只人的大手。片中小木偶代表着艺术家,他打扮老派,看上去是个乡村艺人,正全神贯注地制作黏土罐,忽然一只手闯了进来,逼迫艺人依他的模样做出一个英雄雕像来。被拒绝后,这只手不断地折磨艺术家。最后艺术家自杀了。象征权力的大手“衣冠楚楚”地又一次出现,给艺人小小的棺材上盖上体现荣誉的勋章。这部短片被视为对布拉格之春的某种预示。当时,片子通过了审查,但特尔恩卡受到了批评。1969年,他因心脏病死于布拉格。死后,短片《手》被禁,20年。

台上已是大团圆。塔米诺得到了大日轮,恢复了日夜秩序,世界安宁。王子公主过上了幸福生活。

帅克木偶

线一根一根散去,故事讲完了。

看戏的地方是布拉格国家木偶剧院,建立于1991年6月1日,在市图书馆艺术装饰风格建筑内。剧院前身是有着独特历史地位的“木偶王国”剧院,始于1929年,那一年在这儿成立了国际木偶联盟。迄今,这里举行了超过20场为成人和儿童表演的传统木偶剧的首演,以及6000多场的经典剧目的长期演出。而莫扎特原著的《唐璜》是布拉格最出名的木偶剧,迄今已演出了4500多场。

跟散场的孩子走进扎泰茨街的光明之中。

接着就是克莱门特学院恢宏的巴洛克建筑群。11世纪时,它还是一座小圣堂,1556年成为耶稣会大学,1654年成为查理大学的一部分。现在,这里是捷克的国家图书馆,收藏有莫扎特的作品,第谷·布拉赫和夸美纽斯的纪念物。

在老城,每一步都牵连着黏稠的过去,根本无法了解每一道门,一一走过就是。

“我最爱苍茫的黄昏,唯有在这种时刻我才会感到有什么伟大的事情可能要发生。当天色渐暗,黄昏来临时,万物就变得美丽起来,所有的街道,所有的广场,所有在暮色中行走的人,都像蝴蝶花一般美丽,我甚至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了。我喜欢黄昏时候照镜子,走在街上看橱窗玻璃中映出来自己的身影……”

此时,胡索瓦街的玻璃上都是布拉格的身影。

一幢14世纪的哥特民居,经历了文艺复兴和巴洛克翻改,只留下一道哥特式的门,极狭窄。1702年,门上方雕刻了一只石头老虎,金色老虎。

这就是赫拉巴尔的金虎酒馆。

屋顶低垂,桌子左右两列,一字排开,挨挨挤挤,灯裹着一团团强烈的烟雾,明灭的火点儿。菌集着大量的陌生人。到处有老虎的雕像、图形、比喻。油脂、肉香、卷心菜烂熟的紫色、高谈阔论、眉飞色舞、重重心事。闪耀在众人中的是无数的杯子,一半是酒有老虎的金色一半是泡沫正在不停破碎。

金虎酒馆

酒馆的老板讲过一个故事。二战前的法国总理爱德华·赫里欧曾来金虎,陪同他的是外交部的一个科长,也是金虎的常客。他们点了猪肩肉、面包和芥末酱,匿名混在众人之中。赫里欧一边喝酒一边说:“对面坐的是众议院的议长,可他旁边的先生我不认识。”科长回答:“他是来自玛兰特什卡的画家。”赫里欧打了招呼又小声说:“那位是行政法院的院长,可他旁边的先生我不认识。”这位科长也不认识。这时,坐在他右边邻座的酒客说:“他是来自卡洛夫卡的葬礼灯具制造商。”赫里欧惊讶地转身问:“那您是谁?”这位先生举起酒杯回答:“我是来自斯科瑞普卡街的看门人。”这位总理随即大声宣布:“先生们,你们错了!民主不在法国,在这儿!”

这个民主的酒馆,历来就有各色人物。之前最著名的客人是诗人卡雷尔·希内克·马哈。之后最著名的客人是赫拉巴尔。

“我跟着天意走,现在就是写着玩儿,写完之后就不会再看。我已经对自己写的东西不感兴趣了。我总是写得很短,写完后就赶着坐公交车回金虎酒吧。”写这句话时赫拉巴尔81岁,1995年。

作家热爱啤酒。

在《一缕秀发》中,赫拉巴尔借弗朗茨的手为啤酒写了许多条广告语:“多饮些啤酒,少一些痛苦和烦恼——我们的啤酒会恢复您已被损坏的健康——谁不喝啤酒,忧伤满怀;喝了啤酒,脸红如少女——活着没有啤酒,我宁可死去——啤酒使您恢复健康——多喝一份啤酒,多一份健康——啤酒里您能得到清新活力,得到一切——谁想愉快地生活,一定要喝啤酒……”

赫拉巴尔一定会来金虎,在任何天气,以任何心情。他因为不同的原因变换过不同的酒吧,比如“猫”(U Kocoura)、“松鸦”(U Sojků)、“车厢”(Na Formance),但最爱的还是老城的金虎。当他讲述酒吧情节时,金虎也总是故事场景。他的桌子在酒吧深处靠近厨房的过道边。

以赫拉巴尔为核心,金虎有一个圈子。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卡雷尔·科西克、历史学家巴图切克、语言学家斯拉瓦·赫尔曼、音乐家卡雷尔·马里斯科、画家弗拉基米尔·布尼克、依沃·泰特拉以及赫拉巴尔在利本区时期交下的一群朋友。他们出现在金虎,出现在故事里。

在这里,赫拉巴尔把自己的“地下文学刊物”分发给知近的人。在这里,他据理力争,可是歌手弗拉斯塔·切什尼雅克还是被秘密警察逮捕,投入监狱。

有时哈维尔和他的妻子奥尔加以及其他的持不同政见者也会来到酒吧。

“天鹅绒革命”后,1994年1月11日晚上,哈维尔、克林顿、赫拉巴尔三人在此会面。克林顿喝了三杯啤酒,吃了一份肉片,连第二天早上的慢跑也取消了。赫拉巴尔只是喝酒。来小馆儿拜访作家的显贵还有很多,比如亚历山大·杜布切克,比如美国前国务卿、捷克老乡奥尔布赖特。

这里也充满了赫拉巴尔的读者,每个人都想与作家说话,看那些小说中的场景。

侧身走,被侍者按在一行酒客的一个空缺处。话还未说,一扎啤酒已“当”的一声落下。附一张小纸条,用笔划一道儿,作为记数。

金虎的秘密在于布局。没有孤立的桌子,一张条案,众人必须分享。座位极小,没有私人空间和回旋的余地。所以必须交谈,必须敞开心扉。因为酒也因为不相识,人们在一起说实话、梦话、疯话。邻座的兄弟已和周围所有人碰过杯子,大声说着挪威语,不管别人是否能懂。说,是最重要的。他手边的小纸条已遍布划痕。

一切都是为孤独准备的。

赫拉巴尔喜欢和三教九流一起喝啤酒,聊天。“小酒馆在其宗教仪式中是个集体的剧场,在这个剧场里,那些相当普通的人常常扮演他们想要成为的人,把自己的生命升华到生与死的边缘。在那里就连最普通的小人物也能即兴表演,能够说出些富有灵感与想象力的言辞。”

但如果有人让他在书上签名,他会拒绝。一夜,一个叫彼得·科瓦克的匈牙利人走进金虎。他来自维斯普雷姆,到此只为索要赫拉巴尔的签名。他用捷克语搪塞“我不懂匈牙利语”。这个人拿出一大瓶维斯普雷姆好酒递给作家。他尝了一口,说:“他妈的,太好了!我不会和任何人分享!”他塞好酒瓶,给书签了名。

金虎的酒客

杯子里是12度的皮尔森啤酒(Pilsner Urquell 12°)。

从1843年开始,金虎基本上只卖这一种酒,老板称它是“生活的镇静剂”。

酒保反复来去,你不说停,面前就永远会有一扎新酒。

每一分钟都有新的酒客走进来,也总能找到一个地方。

金虎的客人中还有导演伊利·曼佐、米洛什·福曼,演员伊利·克兰波尔、朱拉什·库库拉、阿洛伊斯·史万克,歌手扬·沃德尼扬斯基、卡莱尔·高特,后者在歌中将金虎称为他“第二个家”和“一杯满满的生活”。

之前,女性是不允许进入酒吧的。如若有女人进入,必遭到严重冒犯。直到二战时,一个叫依莲娜的女人和他的飞行员未婚夫走进金虎。那夜,他们一共喝了44杯啤酒,他22杯,她也是22杯。侍者当时就臣服了,说,夫人,这个位子将一直属于您。直到80多岁,依莲娜还会来金虎,每周二晚上,通常会喝上6杯。

酒馆各个角落散落着各种纪念物,酒桶、招贴、鹿角、旗帜。来来回回拉手风琴的艺人和几乎听不见的乐曲。还有一只不知什么人带来的不知所措的狗。到处是赫拉巴尔的照片和注视。墙上还有作家头像,配了一束追光。夜越深,越刺目。对面的空中,在吧台上方,烟雾中,喧嚣中,悬吊着一只老虎,金色老虎。

国家木偶剧院(Národní divadlo marionet/National Marionette Theatre)

Žatecké 1

地铁A线Staroměstská站

金虎酒馆(U Zlatého Tygra/The Golden Tiger pub)

Husova 17

地铁A线Staroměstská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