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家庭礼仪

慧美是一位心地非常善良的家庭主妇。西和人以吃面食为主,如果她家哪天做米饭便一定会叫我过去,渐渐地,我成了她家里的常客。她丈夫是老大,与弟弟隔墙而住,其实是原来的老院子一分为二,兄弟俩都成家后,失去老伴的父亲跟着小儿子住,伙食安顿在老大家。与院落配套的是炕,它是一个院落里礼仪最为讲究的地方,西和气候属凉性,除了夏天比较炎热的时候,慧美家吃饭都是在炕上。有一种小餐桌,放在中央,大家盘腿坐到周围,与炕边正对着的靠墙的位置是最尊贵的,这是慧美公公的位置,公公的右手边是慧美丈夫的位置,也是次为尊贵的位子,公公的左手边通常是我的位置,因为我是客人,但又是慧美丈夫的晚辈,慧美的孩子有时候坐在炕沿,有时候也可以撒娇一下挨着爷爷坐,而慧美每次都是手捧饭碗站在炕边的地上吃饭,公公饭量很小,每次总是会先离开,公公离开之后,慧美的丈夫便挪到父亲的位子上,这个时候,慧美就坐到丈夫的位置上,开始有说有笑起来。公公在的时候,慧美很少说话,一般都是丈夫与公公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她曾告诉过我,刚结婚那会儿,她很多时候都在厨房里吃饭。

小城西和是一个县级城市,自20世纪90年代起,尤其是近几年,陆续有一些地产开发商来到这里建设商品房。有意思的是,对于具有现代符号性质的商品房,西和是排斥的;虽然县城内的商品房数量在逐渐增多,但到目前为止,商品房与传统院落民居的比例大概为1:3。小城西和在空间上不断向外扩展,这主要是基于人口数量的增多,除了已在城内定居的人家,其家庭的自然扩大之外,城内人口数量以及居住空间的扩张主要是由于移民,即由当地乡镇向县城的人口流动。新增人口首先需要解决的是居住问题,除了其中一部分人选择租赁的形式,只要有经济能力的人家都会在小城内落户,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落户所选择的居住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购买商品房,另一种则是在小城购买一块宅基地,自家在上面建起一处传统的院落,西和人称之为“安架房”。

西和人对商品房和楼房与传统院落结构的民居持两种截然不同的观念和态度。在他们看来,商品房没有院落和炕,住着不舒畅,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觉得商品房不具备成为家产的条件;他们说商品房的寿命最多50年,而传统民居至少有150年的寿命。西和有一种说法是,男人辛辛苦苦一辈子就为一院房,房子是传给下一代最好的家产,也是一个男人应尽的义务。虽然西和人排斥商品房,但限于自身经济能力,一些想进城或者想从老宅搬出来单过的年轻人,他们买不起宅基地,便会退而求其次购买商品房。

至少到目前为止,商品房的出现还不至于摧毁西和人对“宅”的观念。西和人对“宅”的重视尤其体现在修建宅院过程中的诸多禁忌;这里的“宅”包括阳宅和阴宅,当地有种说法叫做“人在坟上,财在门上”。如果哪户人家常有灾祸发生或者人丁不旺,大家通常便将其归咎于祖坟没修好,或者家里的大门修建得有问题。西和人修建两类“宅”都是套用八卦,所谓“无极生有极,有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生十二山”[14]。“宅”是一户人家生机勃发的根基。当地阴阳先生给两类宅子看吉凶时,用的都是罗盘,又叫“天地人盘”或“三合盘”,最外面一层是天盘、中间一层是人盘、最里面一层是地盘。天和地的因素汇集于“宅”上,共同决定着居于“宅”上之人及其家庭的命运。

通常来讲,修建一处院落首先需要请风水先生从整个大的地理方位上判断所选之地是否能用,他们运用“地理五诀”[15]来断定吉凶。地基选好后,接下来要找阴阳来确定修建房屋的吉日、房的字相,以及主屋、大门、水路和灶房的位置。主屋、大门、水路和灶房之间的相互位置关系构成了整个院落的结构。

在西和城内,按照整个大的地理环境,宅院大多是坐北向南,主屋在北方。动土开工之前,主家首先要请阴阳先生择定破土动工的吉日[16];另外,在开工前还要为宅院的主屋找字相,主屋的字相确定之后,主屋、大门、水路和灶房的具体位置便依次可见了,整个过程阴阳先生用的工具都是罗盘。主屋一般在宅基地的北边,主家自己也能框定主屋的大致位置,阴阳先生确定的是主屋的朝向,也就是主屋的字相;虽然西和的房屋大多是坐北朝南,但其实皆非正北正南,因为他们认为只有朝廷的府邸才能用这个字相,普通人家都需要稍稍偏离一些,至于偏离多大的角度就需要阴阳用罗盘来确定了。在主屋的大致位置上,先用罗盘找到子午线,北极所对应的地盘上的便是字相;字相定了,等于是将罗盘一分为二,继而再找到四分之一的两个点,用红线一连便又将罗盘一分为四,这条红线的方向便是主屋后墙的方向。主屋定下来之后,再定偏房的大致位置,一般是在主屋的右手边。接下来就要找“中宫”,所谓的“中宫”是一所庭院的中心位置,有了中宫,八卦才能活起来。[17]中宫找到以后开始找大门的方位,先根据主房的字相找到所对应的八卦[18];按照上起下落、下起上落、边起边落的原则,用手指掐算出另一个吉利的字相,该字相便是大门的方位;再根据宅基地的大小确定中宫到大门之间的距离,确定好大门的位置以后,真正修建大门时还要向内缩进四十公分,合鲁班尺一尺二寸,代表十二个月吉祥,这样就叫做“踏宫进宅院”。[19]按照类似的办法,依次找到水路和灶房的位置。

由主屋、大门、水路和灶房构成的院落框架,四个部分各有其功能,主屋与屋主的命运休戚相关,大门有门神主管家里的财路,水路有水神掌管家人祸福,灶房有灶神管平安。四个部分也有主次之分,主屋是院落的灵魂,大门其次,水路和灶房依照主屋的字相而动。一般情况下,西和的院落设置里还有偏房的说法,偏房包括两类,一类是主屋两端的两间房子,主屋一般分为三个部分,即中间的厅堂和厅堂两边的房间。厅堂里配有炕,既是招待客人的地方又是卧室,主屋的两翼还会分别带有两间小一点的房间,相对于厅堂,这两个房间被视为偏房。另一类偏房是指独立于主屋之外的一栋房屋,一般设计在主屋的右手边,与主屋垂直,坐西向东。在建筑面积和房间数量上,偏房不能超过主屋,灶房不能超过偏房。一般情况下,主屋是三间,偏房一间或两间,灶房是一间,且灶房比偏房的一间还要小一些。总之,主屋位居整个院落建筑物之首,庭院内的主次分明也意味着家庭内的长幼有序;在修建院落的过程中,对各个房屋尺寸的把握是一个关键问题,倘若乱了主次便是对居于其中的家庭的一种危害,这是任何一个家庭都不愿意触犯的禁忌。

院落中建筑的主次关系最终是家庭成员之间关系的一种体现。主屋必须给家里辈分最高的人住,辈分低的人住偏房。成了家的儿子媳妇可以选择住在与主屋相连的偏房里,如果想与父母离得远一些,也可以住在主屋旁边的那栋独立出来的偏房里。这种主次关系中同时也包含着家庭礼仪规范。比如,公公不能随便进出儿子媳妇的偏房,儿子可以到父母的炕上休息和吃饭,但刚过门的新媳妇就不能上公婆的炕,而已有子女的媳妇却有上炕为公婆整理床榻的义务。同样的,男人们也有不能去的地方,那就是灶房,或者说在西和人的观念中,他们不支持男人出入灶房,灶房是女人的空间。

只要家庭殷实,人们还是会选择在小城里购买一块宅基地。倘若足够殷实,人们会选择修建安架房,如果经济条件有限或为了创造更多的居住空间,也会选择用楼房替代安架房,但整个院落的结构不会受到影响。虽然院落内的楼房在西和陆续出现,但并不代表人们在观念上的接受。

一天,我跟着张和[20]去探望他的一位老朋友,畅谈之余,这位老友提起一件烦心事,他与儿子媳妇正在闹别扭。缘于他们对盖房子的不同主张,这位老人的儿子想把他们现在住着的老房子拆了盖新房,老人起先很高兴,但儿子告诉他要盖成楼房;虽然儿子说楼房可以随意地往上盖很多层,可以利用的空间会比以前大很多,但是他还是不能接受。他说楼房没有多少年就锈迹斑斑了,而“安架房”不仅住着舒心,而且里面的木质结构维持一百年以上没有问题。实际上,这位老人的儿子想要盖的那种楼房和商品房还不太一样,这种房屋居住模式在西和也慢慢普及开来,一般是两到三层,楼房的旁边带有厨房,而且一定会留出一定的空间作为庭院。年轻的一代往往会选择这种模式,因为较之“安架房”,修建这种带有楼房的院落所需的费用要便宜很多。

这个小插曲透视了西和人对安架房和楼房的区分。表面上看,楼房的出现并未破坏传统的院落结构,楼房替代的仅仅是原先的安架房。但具体而言,楼房与安架房之间的差异还是非常大的。首先是建筑技术,其次是房屋内部的空间结构。西和人喜爱的“安架房”通常是用较好的木料组建房屋的主体架构,包括屋梁、屋檐和窗棂,即使再普通的安架房也可见上面的雕琢图案,这代表着当地人的建筑美学和审美艺术。而楼房的主要材料是砖头、钢筋和混凝土,除了门窗可以雕刻精美花纹之外,屋檐和墙壁上的装饰只能用带有图案的瓷砖替代了。最为重要的是,楼房严重破坏了“安架房”内部的礼仪空间。

家庭的礼仪空间除了体现在院落内各建筑物之间的主次关系而外,还集中体现于厅堂之内,而厅堂内的礼仪又集中于两处——炕和香案;炕和香案两个空间所彰显的不仅是家庭成员之间的礼仪规范,同时也包含着家庭与家庭之间的社会礼仪规范。厅堂内的空间可以划分为几个部分:炕上、炕边、炕下和太师椅。总体而言,炕上的位置要高于炕边,炕边高于炕下;具体来说,炕上与炕边正对着的靠墙位置,以左为上右为下,东为上西为下的原则包含着八个不同性质的座位。不同身份的人入座不同的位置。此外,每户人家厅堂正中都会摆放一个香案,那是纪念祖先和敬仰神灵之处,在香案两边分别摆有一张椅子,西和人称之为“太师椅”。在诸如红白喜事的特定仪式中,“太师椅”是祖先魂灵回家后所坐的地方。而在平时,“太师椅”可以视为一般的家具,但又与一般家具不同,在西和人看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坐“太师椅”的,能坐太师椅的人主要包括饱学之士和年高辈尊之人,如果一个年纪轻轻的人坐到人家太师椅上,是会招来周遭人的嘲笑和指责的。

一户人家可以有很多处炕,只要愿意以及空间允许,每个房间都可以建一座炕,但在所有的炕中,要数主屋厅堂内的那座炕最有意思。这座炕非常讲究,什么人能上炕,什么人不能上炕,什么人应该上炕,什么人不应该上炕,均有区分,但这种区分也是根据具体情境而所有变动。就比如开头提到的慧美,她公公在炕上坐着的时候,她就不应该也不能上炕。而对于我这个特殊的人物而言,如果我单单是他们家的女儿,我就不应该坐在仅次于慧美丈夫的位置上,但有了调查者和客人的特殊身份之后,我便可以了。不过,这种情况与公公吃毕离开后,慧美坐到炕上去的行为又是不同的。因为,公公离开后,炕所包含的空间内的人员关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先不能上炕的慧美坐到了比我重要的位置上。但是无论具体的情境如何变化,炕与餐桌共同构成的家庭礼仪规则是不变的,是以男性为主导,长辈为上,女性被置于隐性的位置,男性的地位是固定的,女性地位的变化具有弹性,但这也并不是说女性被置于不重要的地位。

当一户人家招待来客时,炕与餐桌组成的特殊空间也体现了西和的社会礼仪规范,这尤其体现在“过事情”期间。过事情中摆的所有宴席要数厅堂内的炕上那桌最为特殊,其特殊性不在于饭菜而在于招待的人。只有最尊贵的人才能在这个炕上入席,主要包括母舅、岳父母、村上年老有威望之人、有时也包括身居高位之人比如单位里的领导。在“过事情”这种特殊的时期之外,能否上炕就变成一个相对的事情了,但其中也包含着社会礼仪规范。比如,有年长的男性在炕上,辈分低的和年龄小的就不能上炕;有辈分高的男性在炕上,女人就不能上炕,但那些年长、辈分高的女性又是可以的。

“香案”是一个家庭表达对祖先的纪念和尊重的重要空间。每逢节气、周年、忌日,每户人家都要举行相关的仪式,将去世亲人的亡灵请回来,“坐在”太师椅上,全家按照辈分依次在香案前给先人磕头,敬供一番,这是表达孝心的一种方式。有一次,我被当地一位朋友邀请参加他给父亲“过三年”[21]的仪式。我过去时,他们正在布置香案,正中间摆放亡人的遗照,遗照前面是香炉,香炉的外面是敬献的水果。西和人非常讲究“孝”,孝顺的观念深入肌理,我的这位朋友买了很多稀有的水果准备献给亡父,有草莓、圣女果、西瓜和柠檬,还有一些上好的点心。这位朋友在往碟子里摆放洗好的水果时,旁边一位年轻人忽然笑话起他来,说柠檬不是用来吃的,是泡水喝的;我的朋友非常惊讶,他原以为这么贵的东西应该是可口的水果,他是觉得新奇就想买回来献给父亲“尝尝”。在“过三年”的仪式中,由孝子给亡人献汤汤饭、茶酒,并给亡人焚烧香蜡裱纸,所有这些仪式都在香案前进行。此外,被邀请参加仪式的人,到了首先要在香案前给亡人行礼,比亡人辈分低的人要上香、磕头。有几位亡人身前的好友,包括亡人的胞弟,不停地给亡人敬烟,将点燃的一支烟烟嘴朝向亡人支在香案上。

与“炕”类似,“香案”也包含着家庭与家庭之间的社会礼仪,红白喜事时的很多仪式都在香案前举行。比如在丧葬仪式中,亡人的灵堂便设在香案处,所有家祭仪式大多在香案前进行,来宾与亡人及其家人是什么样的关系便行什么样的礼仪;再如,结婚期间,布置香案和请先人回家也是必不可少的仪式。另外,红白喜事时上门邀请亲友和新年拜年时,一定先要在人家的香案前给他们的先人磕头。

总之,院落结构和屋内空间体现着家庭之内以及家庭之间的行为规范,反过来说,家庭之内以及家庭之间的礼仪规范划分了院落结构和室内空间,形成了一种礼仪空间。西和的家庭礼仪规范以及家庭与家庭之间的社会规范,均是以男性为主导;以男性为主导并不是说在礼仪规范的范畴中,男性比女性重要,而是说有很多礼仪行为必须由男性来践行,而女性是明确地被排除在这些范围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