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业的真精神

我自从在国内做学生,留学国外,以迄现在三四十年来,几乎年年与报界发生关系,至少与杂志社未曾断绝过关系。这几年来,我是《自由中国》杂志社名义上的发行人,所以我与各位仍是同业。我做学生时便开始办报,十六七岁主办《竞业旬刊》(罗家伦先生最近在中国国民党党史编纂委员会发现保存有该刊),一个人包办整个篇幅,用了很多的假名。外国留学时,也常常翻译小说,写写散文一类的文章向报纸杂志投稿,赡家养母。后来与《新青年》杂志发生了重要关系,许多文章都在《新青年》发表,其中几篇是谈文学改革问题的,说到将来中国文学应该用什么文字作工具。那时我不过二十多岁,文学改革的文章,是在大学宿舍里与一班朋友们讨论的结果,想不到竟引起国内老一辈的中年朋友们的赞同和支持。在我没有回国时(一九六七年),国内文学革命的旗帜已经打了起来,白话文运动弥漫全国,报纸杂志都热烈讨论,以后我也常常参加。

继《新青年》之后,我加入了陈独秀、李大钊所办的《每周评论》。那时我有一个主张,认为我们要替将来中国奠定非政治的文化基础,自己应有一种禁约,不谈政治、不参加政治、不与现实政治发生关系,专从文学和思想两方着手,做一个纯粹的思想文化运动。所以我从那个时候起二十年不谈政治、不干政治,这是我自己的禁约。可是一班朋友说:“适之不谈政治,我们要谈政治。”所以民国七年先慈去世,我奔丧回安徽,他们以《新青年》不谈政治,另办一个周刊——《每周评论》过过瘾。等我回北平已经出刊几期了。民国八年陈独秀被捕,《每周评论》无人主持,便由我接办,直到北平警察厅查封为止。

后来又办《努力周报》,办了一年半,出刊七十五期。《努力周报》是谈政治的报。以前我们是不谈政治的,结果政治逼人来谈。后来只是不干政治,正如穆罕默德不朝山、山朝穆罕默德一样,把二十年不谈政治的禁约放弃了。不过二十年不干政治的禁约,至少我个人做到了。抗战时期政府征调国民服务,先要我到美国去做非正式的国民外交,继派我为驻美大使,做了四年的外交官。这是我立禁约的第二十一年,可算已超出于二十年不干政治的期限,坚守住了二十年不干政治的禁约。

我与日报的关系是常替天津《大公报》写文章。《大公报》的“星期论文”就是我替张季鸾先生、胡政之先生计划的,请《大公报》以外的作家每星期写一篇文章,日程也多由我代为排定。这样,报馆的主笔先生每周至少有一天休息。这种方式旋为国内各报所采用。

我认为办报只要采取锲而不舍的精神,用公平态度去批评社会、教育、文化、政治,有毅力地继续不断地努力做去,终是有效的。佛教《法华经》有一句话,“功不唐捐”(“唐”,古白话“空”字),意思说,努力是不会白费的。譬如提倡中国文学白话运动,原是偶然的,我在文艺协会座谈会说过。一九一五年,康奈尔大学中国留学生的男同学欢迎一位中国女同学,餐后泛舟游凯约嘉湖。忽然天气骤变,乌云四布,大家急于回来,但船将靠岸,暴风雨已经发作,大家匆忙上岸,小船竟翻了,幸而没有发生事情,不过大家的衣服都弄湿了。男同学中的任叔永先生事后寄了一首旧诗给我(我那时在哥伦比亚大学),题名“凯约嘉湖覆舟”。游湖、遇雨、覆舟、写诗,这些都是偶然发生的;我看了那首旧诗,也偶然地产生了一种感想,觉得诗的意思很好,但用字不划一,有今字,有《诗经》里的古字。《诗经》里的古字,是二千年前死了的字,已不适用于今天了。我随即复了一封批评的信。这封信又偶然给哈佛大学守旧的梅光迪先生看见了,很生气地骂我的批评是邪说。我为替自己的主张辩护,便到处搜集材料证据,来证明中国文学应该用活的语言文字,应该用白话,不论是写文章和作诗,便在《新青年》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提出八条意见。陈独秀先生是主张革命的,继我而发表了《文学革命论》(“文学革命”的名词便是由此而来)。这样一来,文学革命的旗帜已经展出来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好硬着头支撑起来。当时,我们认为我们的思想主张必为将来中国的教育工具和一切的文学工具。白话可以写诗,可以写散文、小说、韵文,不仅可以写通俗的诗词韵文,并且可以写高深的诗词韵文。小说用白话写,在数百年前已经有伟大的小说如《七侠五义》《西游记》《封神榜》等可作证据;诗词方面,历史上大诗人所作的诗,凡是易于记诵的,都是白话文。关于这一点,许多人还是不肯信服,认为古人的诗有白话是偶然的。我为此于民国五年七月十六日写信告诉朋友们说,从即日起我不作诗了,要作诗就是白话诗。民国六年元旦,我把这个主张同时发表在国内的《新青年》和美国留学生办的《季刊》上。我们当时曾细细想过:文学革命运动是对的,但一定会有人反对,一定会遇到阻碍,我们准备奋斗二十五年至三十年,相信一定可以成功。因为所有现代国家都经过了文学革命的阶段,如五百年前的西欧是用拉丁文,东欧是用希腊文,先由意大利发动文学革命,提倡用白话,以后法、德、英国,整个欧洲,一个个地都用新的活的语文,所以我们认定我们的主张必会成功。结果出人意料,原拟奋斗二十五年至三十年的,只做了四年功夫(民国六年到九年)时机便成熟了。民国九年北京的反动政府教育部也受了舆论的震动,没有法子拒绝,颁布了初级小学三年级的教材用白话文来编。殊不知学校制度是有机体的,一二年级教材用白话文,三四年级教材也就不能不用白话文了,这样白话文便打进了学校。民国八年的“五四”运动,是爱国运动,全国学生为响应这一运动,出版了四百多种刊物,都是篇幅很小,有些像包脚布,也有油印的壁报,但全部是用的白话。这是一班青年感觉北大这班教授提倡的白话一点不错,采用为发言的工具了,用不着我们开学堂来训练,只要把想说的话放胆地写出来就行了。

大家看《红楼梦》《水浒传》等小说,就是学习写白话的模范,用不着再找教师。以我的经验,中国的白话,是最容易的一种语言工具,可以无师自通,几百年来的老祖宗,给了我们许多的教材。同时我觉得中国的语言,是全世界最容易学、最容易说的语言;文法上没有性的区别,没有数量的区别,也没有时间的区别。你来、他来,我去、你去,没有变化,他昨天来(过去的)、今天来(现在的)、明天来(将来的),没有变化。话怎么说,文章便怎么写。所以五四运动,各地青年学生要发表思想情感,无师自通的工具——白话文便自然地产生出来了,使北京政府教育部不得不接受这一运动,不得不颁布小学一二年级教科书改用白话文来编。跟着,新诗、新的散文小品文、新的戏剧、新的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新闻短评、长论文,都出来了。我们预备奋斗二十五年至三十年的,想不到四年工夫,我们便胜利了。

我们应该相信,我们这一行业——报业,确是无冕帝王,我们是有力量的,我们的笔是有力量的。只要我们对这一行业有信心,只要我们的主张是站得住的,有材料,有证据,不为私,是为公,以公平的态度锲而不舍地努力下去,“功不唐捐”,努力是不会白费的。提倡白话文运动,四年小成,十年大成,终于普及全国,这就是一个证明。当此国家多难,时局动荡激烈,全世界也陷于危机的时候,报业当然也遇上了困难。今日“自由中国”只有十三份报纸,公营民营报纸经营都有困难,只好靠配给;并受人口的影响,销路不多;商业不发达,登广告的少。这些困难,我一看便知道,我很同情。不过,我们干这一行的,应该有一种信仰,要相信“功不唐捐”,努力是不会白费的。我们贯彻一种主义,预定十年,也许三五年便发生了效果。我们不必悲观失望,不必求速效,我们的职务是改变人的思想习惯。改变思想习惯就是改变人的作风。思想习惯都是守旧的、难得改的,可是久而久之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中会发生效果。这类的事,我这过了六十二岁的人,是见过很多的。如当年梁启超先生在海外办《新民丛报》,倡导维新,竟至影响了国内全国的政治社会!革命的前辈在海外办《民报》,鼓吹革命,清政府禁止其运入国内,许多留学生却将《民报》缝入枕头,偷偷地运回国内秘密传观。流行的数量这样的少,可是几年中全国青年人接受了革命的思想,促成革命的成功,这是孙中山先生所梦想不到的!他们远在海外,以少数几个人的力量,凭着胆量勇气,提倡理想的主张,在短时期内便震动全国,证明报业是有力量、足以自夸的高贵的职业。

我们看一看六十年的中国历史,可以知道中国以前的报馆是可怜得很,少数几个人包办一切,几张破桌椅,便算设备,哪有现在的人才济济,更没有这样阔绰的“记者之家”,可以在工作之余,来喝茶“白相”。

刚才谈到报纸的广告少,这是不能怪商人不懂广告效用,不明广告价值,不送广告来登;广告是要靠报馆提倡,要靠自己去找的。美国广告的发达,也不过是数十年的历史。美国克蒂斯出版公司出版三种报纸杂志——《星期六邮报》《妇女与家庭》杂志和《乡下人》,他们先是推广报纸、杂志的销路,再全力宣传广告效用,派人出去招揽广告。结果业务蒸蒸日上,极一时之盛。近代广告的演进,渐渐成了广告学,甚至广告心理学,用广告来引起人的欲望,引起购买的动机,向人们展开攻势,争取广告。大家如果能够研究用策略、战略去争取广告,我敢担保广告一定会发达。我下次来的时候,台湾各报的广告,必有可观的成绩。广告成为美国的宠儿,就是美国人懂得广告心理。在中国的都市中广告比较发达的是上海,而上海最初懂得利用广告的是中法药房创办人黄楚九。黄楚九懂得广告心理学,他制售补脑汁,不说是他自己发明的黄医生补脑汁,而说是德国艾罗医生的发明,以加强购买者的信心。所谓艾罗,即英文的Yellow。这种做法,当然是不足为法的,但是做广告要懂得心理学,这里可以得到一个证明。由于黄楚九懂得运用广告,广告在上海才引人注意。在台湾,大家不妨现在就发起一种广告运动,凭了各位先生各位小姐的才干,广告一定能够打开局面,报业一定能够大发达。

我向来是乐观的。朋友们都说我是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今天我也就是以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和大家讲话。诸位不妨发起一两种小运动来试试看,我相信必会有圆满的收获。谨以“功不唐捐”作为“记者之家”的格言。

——1953年1月7日在台北市报业公会欢迎会上的演讲,载于同年1月8日台北《“中央”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