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版序言

本书第一版出版于九年前,这次再版,希望能够摆脱盗版流布的困扰,使广大读者能够更全面、更真实地评判本书的得失。借此,我对中信出版集团和广大读者表示衷心的感谢。

鲁迅希望自己的书“速朽”,因为那是写于黑暗中的东西,而作者渴盼着光明。他甚至说,今人之所以喜读《水浒传》,就是因为今日之中国,依然还处在水浒的时代。

毛泽东曾说鲁迅是圣人,而只是谦虚地说自己是贤人。我等虽皆是凡人,但生在了中国和中国人出头的时代。我虽然对自己的作品没有自信,但对生我之时代充满自信。在这样的时代,我们做中国的学问,比鲁迅他们那一代人要幸运得多。

1917年,蔡元培在《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中说过一句话:“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他这里所说的“高深学问”,显然并不等于知识,因为没有思想的知识,既谈不上高,也谈不上深,不过就是流水账而已。

1927年,陈寅恪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也说过一句话,叫作“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块碑,现在就立在清华园中。

但是,无论怎样提倡文化、高标学问,生于蔡元培、陈寅恪那种时代,他们对于中国文化、中国道路、中国制度、中国理论,绝不会有我们今天这样的自信。王国维的自沉,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出于对中国文化、中国制度之前途命运的绝望。

故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序》中方才如此沉痛地说:“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说之掊击,而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局。”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正如陈寅恪悲哀自嘲的那样,如果中国的制度已经毫无前途,则所谓中国文化、中国思想,究竟何枝所依,何事所凭?如果连中国都没有了,则研究所谓中国学问,也不过就是讨辞赋、寻章句而已。

其实,蔡元培、陈寅恪当年对思想与学问之“自由”的理解,有很鲜明的启蒙主义或德国古典哲学色彩,它的根源就在于所谓的“人有自由意志”,而所谓自由意志,在他们看来,也就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马克思批判地继承了德国古典哲学,在与恩格斯合写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说,所谓“人的自由意志”的发展,不过就是指人类“生产与交换能力”的发展。人类在生产与交换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发展着自己的社会制度,因此,不研究社会制度的发展,思想和知识就没有着落、没有落脚点。

学问和思想从来就是附丽于制度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世界上其实并不存在所谓与社会现实相脱离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高标“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说白了其实就是生活在那个中国文明黑暗时代的读书人“无地彷徨”的无奈之语。因为那个时候,无论改革旧制度还是创造新制度的力量,都还尚不具备。

本书的主题是研究近代以来中国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通俗地说,就是研究近代以来中国的制度改革与革命。本书的主要线索是:从地缘政治变革的角度观察近代世界交往方式之变迁,从财政金融的角度思考顶层制度之改革,从基层组织的角度研究国家社会组织能力之革命。

我的学长袁纯清曾说,这本书的最大优点,就在于采取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和方法。

我既把他的话当作最大的褒扬,也将之视为学习和努力的目标。

今天看来,本书当然也有许多缺点与不足,而其最大的不足在于:考察名物制度的学者,并非现实中的实践者,而离开了波澜壮阔、艰辛曲折的生动实践,离开了饱含切肤之痛的斗争、付出、牺牲与收获,学问终归是纸上的学问,学者难免陷入迂阔和理想主义。我一向以为,历史上那些切中时弊的奏章、手札之所以比“四书”更具影响力,就是因为其作为破解现实问题的措施,比抽象的原理更有力量。

矛盾、变化是绝对的,而范式是相对的,从历史上看,我们不是一般地缺乏知识,而是缺乏有关行动的知识。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我今天深刻地感受到:写好一本书,与为国家和人民办成一件事,哪怕是历史进程中的一件小事,比较起来,其价值“相去之远,何啻于十百千万也”。

在书里磨,与在事上磨,毕竟还是不同。本书之所以至今还有价值,就是因为它并不是一般的关于历史的著作,而是关于历史上的改革与革命的著作,它提供的是有关行动的知识,是有关历史运动的知识。

能写出一本50多万字的书,我感慨、惊诧于自己青年时代的勇气与毅力。“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那时可以数天连续通宵工作的我,可曾想到自己也有“可怜白发生”的时候?

一部学术著作是否有价值,并不取决于它是否符合当下手造的所谓“学术规范”,而在于它能否经得住历史的考验。所谓历史的考验,就是指面对那些历经历史沧桑而没有解决的问题。王安石的文章不可谓不多,但今天读来还能昭聋发聩的,不过就是《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是否有价值不好说,但是,今天我们依然不能怀疑《上清帝第一书》的价值。

所谓“学术生产”也能创造出“剩余价值”的原因,庶几在此。

九年波澜壮阔的历程,对中华民族、对我们的国家来说是伟大的长征。学术不可能超越实践与变化,学术工作不过就是拼命努力去抓住历史变化的“剩余”而已。

“开元爆竹第一声,铁马冰河入梦中,眼底战国成争鹿,天下英雄孰卧龙。五百年来重写史,两万里后再长征,众手扶起唐社稷,沧海横流东方红。”

我希望自己能够保持青年时代那样的工作热情、那样的拼搏精神,希望自己能够跟上时代,永远不要掉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