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荒凉山庄(套装上下册)(插图珍藏本)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12331字
- 2020-07-09 15:13:12
译本序
《荒凉山庄》一开始就描写雾,伦敦的覆盖一切、窒息一切的大雾。这样的开始为全书定了调子,把我们引进一个乌烟瘴气、窒息人性的阴惨世界。而大法官庭就坐落在雾的中心,雾最浓的地方。它像是黑暗势力的堡垒,浓雾似乎是从它那里喷出来的。在《荒凉山庄》中,狄更斯首先把批判的矛头对准了腐败的大法官庭本身和它的陈旧而烦琐的法律条文与程序,以它为中心对英国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猛烈的抨击。
法是上层建筑,是统治阶级意志的集中表现,因而也往往是有社会正义感的作家在创作中抨击的对象。早在莎士比亚时代,“法律的拖延”,就被视为人生一大苦难,哈姆雷特在考虑“活下去还是不活”的时候曾把它作为一个因素向自己提出来。后来英国十八、十九世纪的许多现实主义小说都大量涉及法的不公道和执法者的昏庸无能。狄更斯从青年时代就在律师事务所谋差事,对英国法律的烦琐程序,法庭和监狱的内幕是比较熟悉的。他在自己的小说里揭露了以文牍扼杀生机的法律机器,如《大卫·考坡菲》中描写得细致入微的那种浑浑噩噩的律师事务所。狄更斯还对形形色色鱼肉人民的讼棍做了无情的讽刺与鞭挞。《老古玩店》中的黑律师布拉斯制造假证陷害好人,《匹克威克外传》中的律师陶逊与福格串通起来骗钱,而在《远大前程》中律师找来的证人“对随便什么都敢于发誓作证”。在狄更斯的笔下,英国当时的法律几乎没有一条不曾受到抨击。众所周知,《奥立弗·退斯特》和他晚期作品《我们共同的朋友》中揭露了济贫法;在后一部作品中,孤苦无靠的老人贝蒂·希格顿到处流浪,宁可死在田野上也不肯被折磨穷人的所谓济贫院收容,她实际上是在逃脱法的追捕,因为根据当时的济贫法,她是应该被收容的。《远大前程》中通过逃犯马格韦契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揭露了资产阶级刑法对贫富的两副面孔。《小杜丽》控诉了法律对负债人的残酷迫害,在有产者看来,贫穷负债就是犯罪。《艰难时世》一书不仅描写了工人的悲苦境况,而且还揭露婚姻法为工人设置的障碍。被一个酗酒而又精神失常的老婆折磨着的工人斯梯芬说:“我的情形是糟透了,我希望——要是你对我好的话——你知道有哪条法律可以帮助我。”资本家庞得贝对他说:“好吧,我告诉你吧!是有这么一条法律的……但是这条法律对你根本不适用。这需要钱。这需要大量的钱。”赤裸裸地点明了资本主义社会法律的阶级性。总而言之,关于英国资本主义社会法的不公道问题在狄更斯的作品中占了很大的比重。可以说如果去掉了对法的抨击,他的作品中对英国资本主义社会的广泛描写将是不完整的。不过,在大多数作品中,狄更斯对法的描写是片断的,有时只作为个别细节出现。而《荒凉山庄》对英国法律的揭露和抨击则构成作品的主要内容。
在《荒凉山庄》中,狄更斯把大法官庭当作世上一切不正义、不合理事物的化身。所谓大法官庭,又称正义法院,事实上是英国司法机构的一部分,它是古老的设置,狄更斯在作者前言中戏谑地说,大法官的人数是由理查二世钦定的,可见它是多么的古老。在狄更斯写《荒凉山庄》的十九世纪中叶,大法官庭专门承办有关遗产、契约方面的纠纷,它根据特殊规定,不受其他法院应用的英国普通法约束,只承认“公法”,或称“正义法”,即,连资产阶级法权平等的外衣也不披戴,是公然保护贵族特权的工具,以自己的程序为至高无上的准则。像书中描写的拖了几十年的案件并不是艺术的夸大,而正是当时英国社会司空见惯的“马拉松”案件的典型再现。
狄更斯在自己的创作生涯中早就对大法官庭的腐败进行过抨击,在他自己主编的《家常话》杂志上写过一篇文章,题为《大法官庭的殉难者》,为在法的荒谬秩序下的无辜受害者鸣冤抗议。在狄更斯写《荒凉山庄》的前后,就有好几桩引起社会公愤的诉讼丑闻,突出的有仁宁斯案件。这桩由大法官庭受理的遗产诉讼案起始于一七九八年,到狄更斯写小说时已拖了半个多世纪还没有了结(事实上是在二十世纪初才结案的),是小说中贾迪斯案件的原型。
在《荒凉山庄》故事中,各条线索都直接间接牵到大法官庭;贾迪斯遗产争执已拖了几十年,故事一开始就交代说老一代的托姆为了等这一笔遗产毁了自己的一生,最后在绝望中自杀;现在他的侄孙,老单身汉约翰和两个年轻人理查德与婀达等人都与此案有关,又在等待着宣判。因为是亲戚关系,老约翰就把这两个无亲无故的青年人收留在自己家里,还为婀达请来了家庭教师——孤女埃丝特。在这一条线索之外,德洛克夫人也与案件有点牵连。她从律师图金霍恩手里看到一份诉讼文件的抄件,从中认出了过去情人的手迹。她通过扫街的穷孩子,“可怜的乔”找到了刚刚死于贫穷的情人的葬身之地,后来还找到了自己的私生女埃丝特。书中所有人物,无论是德洛克夫人还是其他人,凡与案件有关的,都落得悲惨的下场,只有老约翰除外。埃丝特作为用第一人称叙述故事的女主人公获得了幸福,使小说在形式上有了圆满的结局,但这不能减轻由于法律的破坏作用而造成的总的悲剧气氛。
狄更斯在《荒凉山庄》中把笔锋对准了大法官庭这个历史的陈迹、社会的赘瘤,通过雾的象征,通过描写开庭时那一派僵死的气氛、法庭上木乃伊式的人物、宗教礼拜似的空洞仪式和无意义的套语,突出地表现了它的过时的、无用的、寄生的性质。然而问题还不止于此;这个法的僵尸还在散发臭气,毒化着人们吸进的空气,使它的周围都呈现出病态与畸形。试看小说中描写的寄生于法的卵翼下的一群龌龊卑俗的小人物,如那些贩卖法律专用纸张的、收购法庭废纸的、抄写法律文件的、向诉讼人放高利贷的等等,他们像一窝窝的霉菌孳生在法的机体上,构成一个扩散于社会机体的病灶,使我们在《荒凉山庄》中看到一个从上到下浸透着毒液的病态的黑暗世界。如果要像儿童要求的那样非得指出故事中的“坏蛋”是谁,那么可以说,《荒凉山庄》中的坏蛋不是别人,不是累斯特·德洛克爵士,不是图金霍恩律师,而是大法官庭,是腐败的法本身。狄更斯生动具体地表现了大法官庭的吃人的本质。它像神话故事中可怕的蜘蛛精,把凡是不慎粘在它的网上的有生之物都无情地加以消灭。譬如由大法官庭承办的贾迪斯遗产继承权案件中,所有与它有沾带的人都落得悲惨的下场,几代人在无望的等待中消磨终生,有的自杀,有的发疯,书中描写的弗莱德小姐就是一个被这桩案件拖了一辈子终于变得疯疯癫癫的老太婆。她养了许多小鸟,为它们取名“希望”、“快乐”、“青春”、“宁静”、“憩息”、“生命”等等,把它们关在笼子里,象征着被法断送的一切。对于弗莱德小姐这类小人物来说,法其实就是一个非人的庞大机器;包含着多少活人的希望的一桩桩案件只不过是填在它的齿轮底下的原料,法律机器的运转吞噬着活人的血和肉。书中描写的理查德的命运是又一个悲惨的例子。理查德本来是个聪明、有生气的青年人,可是因为一心指望从贾迪斯案的判决中得到遗产,不能专心从事任何职业。他被狡猾的律师愚弄,为这桩案件耗尽了心血、涤荡仅有的资财。最后,在一堆废纸里找到了可以了结贾迪斯遗产争端的一份确凿的遗嘱。拖了几十年的贾迪斯案终于要宣判了,然而也就在这时,它也戏剧性地宣布告吹,因为全部遗产已经被几十年的诉讼费消耗一光。社会寄生虫、讼棍们肥了腰包,法律程序得到尊重,案件本身成了“大法官庭程序的典范”,而可怜的理查德在这最后宣判的打击之下口吐鲜血,悲惨地死去。书中的正面人物约翰·贾迪斯说大法官庭的案件好比“发霉的芦苇”,谁挨近它都要受到腐蚀。只有他本人,身为案件有关人员,却从不把案件放在心上,不对最后的宣判抱任何希望,总之,不许这案件干扰自己的生活,因而始终头脑清醒,是与案件有关人员中唯一保持“宁静”与“幸福”的人。
《荒凉山庄》不仅是一般地从故事情节的处理上表现了以大法官庭为代表的英国法律的腐朽性和破坏性,而且还深刻地表现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法所具有的神秘的、邪恶的性质。这是《荒凉山庄》一书特殊力量的所在。奥匈帝国的德语作家卡夫卡在他的小说《审判》中把法当作被人制造又翻转过来控制人、迫害人的一种异己力量的象征,对人来说无从理解,充满了无名的恐怖。而在《荒凉山庄》中,狄更斯早在卡夫卡半个世纪之前就揭示了法律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的这一特点。通过《荒凉山庄》中关于大法官庭的描写,我们看到,几百年前遗留的繁复程序仍然荒谬地主宰着活人的命运。法的机器呈现着似乎超越私人好恶的冷漠,可是陷入其罗网的人,如小说中的弗莱德小姐、理查德与婀达等青年又好像受到敌意势力的任意拨弄,根本无法逃脱。《荒凉山庄》中插入的“希罗普郡老乡的故事”就是一例。希罗普郡乡间的两兄弟为遗产发生一点争执,问题提到大法官庭后,反而日益复杂化,弄得他们倾家荡产、两败俱伤,要撤回原案又办不到,好像卷入法律机器后就身不由己了。而在《荒凉山庄》中,卷入法的机器的受害者都是善良无辜的人,这就更突出了法的邪恶性质。更值得注意的是,早期小说中律师的反面形象往往是作为丑角出现的,而现在,在《荒凉山庄》中,法的体现者的可憎不在于个人品质,而是作为法的机器附属物的中立面貌出现。这些法的执行者、代理人,作为个人可以是模范的儿子和慈爱的父亲,如霍尔斯,而作为法的机器的零件却“为他的僵化的法律观念所奴役,这种观念作为独立的力量支配着他”,使得他像猎犬一样将猎物追逐到底。这方面,在故事中起到极大破坏作用的图金霍恩律师是个典型代表,他像个复仇之神一样对德洛克夫人的秘密穷追到底,造成悲剧,而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似乎没有个人动机,也不为任何私人的喜怒哀乐所打动,完全为法的观念所支配。这样就更显出他作为法的化身的可怕。
狄更斯之所以能对资产阶级上层建筑的法律做出如此猛烈的抨击,当然不是偶然的,除他个人原因外,现实生活基础是个根本条件。我们知道,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是不彻底的,革命后保存了许多封建主义的残迹,而旧的法律形式就是其中之一。“在英国,革命以前和革命以后的制度之间的继承关系,地主和资本家之间的妥协,表现在诉讼程序被继续应用和封建法律形式被虔诚地保存下来。”如我们在《荒凉山庄》中所看到的那样,狄更斯猛烈抨击的大法官庭正是这样被虔诚地保存下来的历史遗迹。法必须适应于总的经济状况,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一条规律,法国大革命后,拿破仑法典就起了巩固新的资产阶级财产关系的作用。英国十九世纪上半叶资本主义经济的上升和发展,要求作为上层建筑的法也有相应的发展和变化,以利于巩固新的经济关系,这样就与那些被保存下来的陈腐的法条和繁复程序发生尖锐的矛盾。后者在现实面前,被证明失去继续存在的理由,在当时就曾受到社会舆论的公开谴责。当时的《泰晤士报》就曾激烈地抨击“过时的司法制的停滞”,说“大法官庭的状况……存在着严重弊病……”,“在那里的一场诉讼总是无休无止的、无底无边的、永不餍足的……”
马克思在一八五二年八月,即狄更斯写作《荒凉山庄》的时期,在分析当时工业资产阶级各派的政治要求时指出“他们力求使资产阶级取得不受任何限制、不加任何掩饰的统治,力求使人们公开地正式地承认全社会应服从现代资本主义生产的规律,服从那些管理这种生产的人的统治”,他们“就是不允许有任何其他政治的或社会的限制、规章和垄断存在……”,他们打着“生产尽量便宜,消除生产中的一切faux frais”〔即非生产费用〕的口号向一切过时的上层建筑开火,其中包括“王权”、“贵族的薪高而清闲”、庞大臃肿的英国司法机构以及它的“上院”、“国教会”、整个英国法律的烦琐程序以及大法官庭。在上升时期的英国资本家看来,这一切都是应予取消的“faux frais”。狄更斯在《荒凉山庄》一书中把大法官庭当作过时的,有害无益的社会赘瘤来描写,正好说明资产阶级的政治要求在本阶级作家笔端下的自然流露,尽管这种流露可能是不自觉的。在对大法官庭形象的处理上,狄更斯正是把它当作应予扫除的历史垃圾。为了突出这一主题,狄更斯别出心裁地在小说里描写了一个废品回收商店,店址靠近大法官庭,专门收购它的废纸;发霉的法律文件堆满了铺面,使得这个到处腐烂发臭的废品商店成了大法官庭的缩影,被人们戏谑地称为“大法官庭”,而商店老板,一个肮脏得令人作呕的老怪物便成了大法官的写照,绰号“大法官”。最后,商店发生“自动燃烧”,把这个模范的“大法官庭”和“大法官”,烧成灰烬,暗示了现实的大法官庭和大法官应有的下场。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一书导言中写道:由于经济基础对意识形态的决定作用,“人类始终只会提出自己所能够解决的任务”,因为任务本身只有“当它所能借以得到解决的那些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至少是已在形成过程中的时候,才会发生的”。《荒凉山庄》通过对陈腐的法的抨击,反映的基本事实是资本主义的生产力已经取得可观的发展,使得旧的法律程序成为不可忍受的束缚:条件已经成熟,不仅必须而且也可能突破它。事实上,大法官庭在七十年代就被取消了,并入高等法院。仅就狄更斯对大法官庭的陈腐性的抨击而言,作者实际上没有超出资产阶级激进派的立场,尽管揭露得淋漓尽致,但反映的不过是资产阶级打破一切陈规陋习,发展资本主义的历史要求。在这一点上,狄更斯再一次体现了我们在许多十九世纪现实主义作家身上发现的特点,即对本阶级既维护又反对的关系,也就是说在对自己的社会进行批判时终究不能超越资产阶级世界观的局限。
《荒凉山庄》中的大法官庭不是孤立的法的象征,而是作为整个社会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出现的,与钱财和权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像个毒瘤系于社会机体的核心部位,带有病毒的细胞四处蔓延,与整个社会的机体交织在一起,使得全社会呈现病态、溃烂、发霉的征兆。“丹麦的国家里怕有点乌七八糟。”莎士比亚笔下关于阴邪的丹麦的画龙点睛的一语完全适用于当时的英国,正是《荒凉山庄》的艺术世界留给我们的突出印象。在这里除法的腐朽以外,狄更斯还通过与法勾结在一起的贵族阶级、议会等表现了当时英国社会的黑暗面。贾迪斯案件是一条主线;此外,与此有关的另一条重要线索便是关于德洛克从男爵一家的故事。这位世袭贵族是大地产所有者,又是英国国会议员,在资产阶级激进派眼里,跟大法官庭一样,也是过时的、无用的累赘、“非生产费用”。狄更斯描写了德洛克一家的排场,一方面是与地产相连的豪华府邸,另一方面又是伦敦舒适、现代化的住宅,德洛克夫妇一会儿在乡间招待客人,一会儿到国外去游历,但无论到那里做什么,都不能排除他们的烦闷,他们是典型的百般无聊、闲得发愁的贵人。从男爵每天在报上看看议会辩论的报道就算是对国家尽职了。至于从男爵夫人,她整天被一群献媚者所追逐,是“上流社会”的一枝花朵,但是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折磨着她的内心。最后,当她婚前不检点的行为暴露之后,她在这种耻辱的打击之下死去,从男爵本人也从此一蹶不振。狄更斯通过德洛克一家表现了贵族阶级的腐朽、没落、空虚、无用,表明他们就是应该被淘汰而不配有更好的命运。书中第四十章描写了一次所谓“政府危机”,讽刺地写道:“几个星期以来,英国就像一条破船似的,在那阴惨可怕的海峡中漂荡,它没有舵手领航(累斯特·德洛克爵士说得好)去战胜暴风雨;同时,这件事情还有不可思议的一面,那就是英国老百姓似乎对此漠不关心,像洪水泛滥前的远古时代那样,照常吃喝嫁娶。但是,库都尔知道这个危险,他们的追随者和食客,也都非常清楚地看出这个危险。最后,托马斯·杜都尔爵士不但愿意屈就入阁,而且还做得相当漂亮,把他所有的侄子、所有的本家兄弟和所有的姻舅都提携入阁了。”狄更斯在这里生动地点出了贵族阶级的寄生性质,还用讽刺的口吻说某爵士,迫于形势的危急,终于“决定把自己献给国家,主要是通过金币和啤酒的形式”,即用金钱和啤酒贿赂选票。总之,他们就是些食利者、寄生虫,凭世袭特权占据要职,补肥缺,吸吮人民的脂膏。《荒凉山庄》中还描写了当时的议会选举活动,谴责了世袭贵族根据古老的选举法垄断议会席位的不合理状况。譬如德洛克爵士就如同定货似的把他指定的人派到乡下去,要求佃户把他“制成一个议员送回来”。狄更斯在这里所指的就是那种由大地主垄断的选区,这种地方在当时被称为“腐败的选区”,往往早已荒无人烟,但根据陈旧的政治地图仍然有权选派议员,而新起的、人口密集的工业区则在议会中没有代表。改变这种把新兴资产阶级排除在议会之外的不合理状况,一向是十九世纪的前期资产阶级民主改革运动的一项主要要求,这一要求终于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通过“议会改革”得到解决。如同关于大法官庭的描写一样,作品通过对德洛克及其同僚的暴露,实际上反映了当时的工业资产阶级反对贵族特权,争夺政治权力的历史要求。还值得注意的是,德洛克被写成具有主观真诚的人,他尽量按照贵族的荣誉观念待人处事,但这绝不能免除他和他的阶级必定灭亡的命运。在对德洛克和贵族阶级的描写中,狄更斯强调的是死气沉沉,如德洛克的名字就是“僵局”的意思,以此概括他和他的阶级的基本特征。他们盲目自大,思想僵化,对时代的进步麻木不仁,只陶醉于自己的有几百年历史的家谱。他们害怕现实,一提到北部的工业区就神经过敏地联想到“瓦特·泰勒式的人物举着火炬聚会……”。关于“议会危机”的一段精彩文字中作者把所有那些鱼肉人民的官僚政客都用一个字称呼,只改动第一个辅音字母,从发音上略有区别,以此来表明,对于广大的人民说来,他们都是一丘之貉,毫无差别。
在描写德洛克等这些社会寄生虫时,狄更斯意味深长地描写了一个来自北部工业区的典型人物——企业家朗斯威尔。他是德洛克府上老管家婆的儿子,从小爱好摆弄机械,到北部工业区去当学徒,后来成了钢铁业资本家。狄更斯的早期作品如《尼古拉·尼古尔贝》中描写过狠心的资产者和善心的资产者,中期的作品如《董贝父子》表现了大商贾董贝先生被财产所奴役的阶级特征……只有在《荒凉山庄》一书中,作为腐朽没落贵族的对比,狄更斯写出了朗斯威尔这个新型工业资本家的正面形象,突出了他的“进取心”、“实际精神”等与贵族习气相反的品质。由于自己是从学徒爬上资本家地位的,朗斯威尔不重门第,用他自己的话说,人们的地位不是固定的,而是上下变动的。他在德洛克历来控制的选区里打败了从男爵安置的人,自己当选为议员,使这位妄自尊大的贵族老爷大为震惊。他由此看到“我们这个时代多么混乱——土地的界标废除了,水闸打开了,贵贱的区分取消了”,第二十八章描写德洛克与朗斯威尔的一次会见,是《荒凉山庄》中著名的一章。虽然会见的地点是他自己的母亲长期居于仆从地位的德洛克府上,可是朗斯威尔毫无畏惧,他站在贵族老爷面前,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使德洛克暗自惊讶。这一幕虽然没有多少戏剧动作,却是富有意义的,集中概括了当时历史条件下阶级关系的变化,贵族阶级的没落和工业资产阶级的上升。《荒凉山庄》一开始描写了伦敦的雾,唤起了一个以贵族、法庭等为代表的腐朽世界。《荒凉山庄》结尾,狄更斯写了烟,这是北部工业区里朗斯威尔的工厂烟囱冒的烟。在这里,狄更斯强调的不是这煤与烟的肮脏,如在《艰难时世》中那样,而是强调在这烟与火的当中产生的铁,各种形状的铁堆成山、变成机器零件……以铁来象征新兴阶级的朝气和力量。朗斯威尔完全是工业资产阶级的理想化形象,他比过去狄更斯笔下的慈善家等资产阶级人物形象都更生动、更真实。他实际上是作者用以批判德洛克的尺度,是狄更斯为这个被“大法官庭”、贵族和腐败的选举制度等历史遗物累赘得喘不过气的英国社会所指出的一条现实出路。他是狄更斯作品中唯一比较真实的工业资产者的正面形象,也是最后的一个,在下一部作品中,朗斯威尔就变成庞得贝了。
如前所述,狄更斯对英国社会历史遗物的抨击站在时代的前沿,反映了历史的进程。如果仅仅从这一点看,充其量还只是资产阶级激进派的政治要求。但《荒凉山庄》的思想意义不止限于此。狄更斯在作品中把“可怜的乔”的形象放在我们眼前,把叫作“托姆独院”的贫民窟摆在我们面前,这样,整个作品的面貌就改观了。广大的被统治者的命运问题被尖锐地提出来。“可怜的乔”是十九世纪中叶弱肉强食的英国资本主义社会的牺牲品,受压迫、被剥削人民的总代表。“可怜的乔”是从来不知道人间温暖的孤儿,在“托姆独院”贫民窟一带扫地,终日同饥饿与寒冷为伴侣。由于偶然原因,他结识了一个自称“无名者”的穷抄写员——霍顿上尉,德洛克夫人昔日的情人,他现在沦落街头,与乞丐为伍,靠偶尔抄写诉讼文件糊口,只要赚得几文钱,就与“可怜的乔”分享。然而正是他的关怀给“可怜的乔”带来灭顶之灾。图金霍恩律师为了探明德洛克夫人的秘密,同样,德洛克夫人为了打听情人的下落和掩盖自己的耻辱,都像对森林中的野物那样疯狂地追逐他。“可怜的乔”这样一个无碍于任何人的小生命,只因无意中被牵入大人物的阴私,就被全社会,尤其被法的力量,迫害致死。狄更斯对着“可怜的乔”的尸体向全社会发出控诉:“死了,陛下。死了,王公贵卿。死了,尊敬的和不值得尊敬的牧师们。死了,生来就带着上帝那种慈悲心肠的男女们。在我们周围,每天都有这样死去的人。”
如果说《荒凉山庄》表现了一个病态的社会,那么社会弊病的集中点就是贫民窟。第十六章中狄更斯对“托姆独院”的描写是英国现实主义小说中的著名篇章。与《玛丽·巴顿》、《艰难时世》等作品中关于工人状况的真实写照不同,关于“托姆独院”的描写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狄更斯在“自序”中说:“在《荒凉山庄》这本书里,我有意渲染日常生活中富有浪漫色彩的那一面。”他写道:“这是一条很不像样的街道,房屋破烂倒塌,而且被煤烟熏得污黑,体面的人都绕道而行。在这里,有些大胆的无业游民趁那些房子破烂不堪的时候,搬了进去,把它们据为己有,并且出租给别人。现在,这些摇摇欲坠的房子到了晚间便住满了穷苦无告的人。正如穷人身上长虱子那样,这些破房子也住满了倒霉的家伙,他们从那些石头墙和木板墙的裂口爬进爬出;三五成群地在透风漏雨的地方缩成一团睡觉;他们来来去去,不仅染上了而且也传播了流行病,到处撒下罪恶的种子……”“托姆独院”这里所播下的“罪恶”的种子不仅是生理病痛,更是把人像牲畜一样驱入城市与厂房的资本主义制度对劳动者所犯下的罪,它集中地倾泻在这里,使得“托姆独院”这个病态、龌龊、丑恶、怪诞的场所成为当时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的一切苦难的象征,比任何现实主义的真实描写都更深刻有力地表达了作者对广大受压迫者的非人生活状态的控诉与抗议。尽管这个贫民窟在狄更斯写《荒凉山庄》的五十年之后终于被清除了,它所提出的问题却是带有根本意义的。
《荒凉山庄》在另一个著名篇章即第八章中,改换了笔调,抛弃了神秘主义的渲染和高昂的情绪,用写实手法表现了工人的日常生活,在这里,狄更斯通过资产阶级女士帕迪戈尔太太访问工人家庭的滑稽场面绝妙地讽刺揭露了资产阶级的慈善事业。十九世纪的英国资产者最热衷于宗教慈善事业。这原因正如当时的著名慈善家沙夫茨伯利说的“中产阶级知道他们生命财产的安全系于周围的一个平静、知足而又道德的人口”。特别是在法国大革命之后,英国这个无神论的故乡更抓紧了自己的宗教,不顾别国的嘲笑,年复一年地在宗教慈善事业上花费大量的钱财。总之,宗教、慈善事业,如同法律一样,也是维持资产阶级统治的工具。《荒凉山庄》中描写的杰利比太太和帕迪戈尔太太的“吃人的慈善主义”就属于这类活动;不论她们本人意识到与否,其目的都是通过宗教把工人训练得驯服一点,以操纵他们的灵魂,因此狄更斯讽刺地称她们为“卫道警察”。这些穷极无聊的资产阶级太太,为非洲土著的灵魂操心,却无视自己的子女的起码温饱。至于工人的真正苦难,更在她们视野之外。因此,工人和劳动人民对这类传教活动和慈善事业是非常敌视的。狄更斯在《艰难时世》中就侧面表现了工人对宗教的冷淡,第五章中写到英国教会五花八门的教派,说“令人费解的是,究竟是哪些人属于这十八个教派?不管是谁,反正这里没有工人……礼拜天早上,他们懒洋洋地荡来荡去,呆呆地望着教堂和做礼拜的人们,好像与他们毫不相干”。《荒凉山庄》第八章描写帕迪戈尔太太押着五个因被迫参加这类活动而怒气冲天的儿子,带着一堆道德说教的小册子来到烧砖工人的家里,一进门就碰了个钉子。房子的主人劈头对她说:“我要结束你这件工作。我不要别人随便到我家里来。我不要像一头畜生那样被人摆弄。现在你又来耍你那一套,问这问那——我知道你打算干什么。哼!这一回你可不行了。我可以让你不必操这个心。我女儿是在洗衣服吗?不错,她是在洗衣服。瞅瞅那盆水。闻一闻呀!我们喝的就是这种水。你觉得怎么样,你也许觉得喝杜松子酒比喝这些水好吧!我这儿很脏是不是?不错,是很脏——当然是很脏,当然是很不卫生;我们有过五个又脏又不卫生的孩子,可是在很小的时候,就都死掉了,这样对他们更好,对我们也有好处。我有没有看你留下的那本小书吗?没有,我没有看你留下的小书。这里没有人认识字,就算有人认识字,这书对我也不合适。这本小书是给小孩看的,可我又不是小孩。要是你给我留下了一个布娃娃,我也不会喂它奶吃的。我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吗?瞧,我已经醉了三天;要是我有钱,第四天我还要喝个醉。我是不是一辈子也不打算上教堂吗?不,我并不是一辈子也不打算上教堂的。就算我要去,那也没人希望我去;那位助理牧师太斯文了,我受不了……”短短的一席话,把资产阶级阔太太弄得狼狈不堪,把资产阶级传教、慈善事业的闹剧加丑剧式的骗局揭露得淋漓尽致,并鞭辟入里地表现了工人对资产阶级这类把戏的极端轻蔑。作者从这一特定角度暗示,正如法与贵族之于资产阶级一样,资产阶级之于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也是难以忍受的赘瘤。总之,“托姆独院”贫民窟中的“可怜的乔”的形象,以及烧砖工人顶撞传教的资产阶级太太的戏剧性的一幕,虽然在全书中占的篇幅不多,但是在狄更斯的创作历程中代表了一个重要的转折。早期、中期作品里所提出的往往是在资本主义制度的范畴内所能解决,甚至资产阶级的发展本身所需要解决的问题,而在《荒凉山庄》中,狄更斯则以巨大的艺术力量提出了在资本主义制度的范畴内不能解决的问题——大多数被剥削、被压迫者的命运,以及资产阶级与广大劳动群众的敌对关系问题。
十九世纪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往往被笼统地概括为“维多利亚主义”,它是在十九世纪中叶形成的,是当时英国资本主义经济的繁荣发展在意识形态上的反映。它一般被理解为自满自足、岛国自大、虚伪道德、慈善主义、粉饰太平、感伤主义等的同义语,虚假乐观主义的代名词。狄更斯的许多前期作品还不能打破这种维多利亚主义的思想羁绊,而后期作品,以《荒凉山庄》为标志,代表了一个重要转折。在这里,他最少哭哭啼啼的感伤主义(如《老古玩店》中那样),相反他借“可怜的乔”之死发出深沉的、狮子般的怒吼;在这里,他最少虚假的乐观主义(如《尼古拉·尼古尔贝》中那样),相反,这里的青年人理查德不是发财致富和得到美满的婚姻,而是悲惨地死去,不仅如此,他也没有获得道德上的新生(如《远大前程》中的匹普),而是被法的病毒深深地感染,在精神上不可救药地堕落下去;在这里,他最少甜腻腻的慈善主义(如《圣诞欢歌》中那样),有的却是无情的嘲笑和辛辣的揭露。《荒凉山庄》基调低沉、色彩阴暗,毫不妥协地勾划出了英国资本主义盛世的阴暗面,字里行间蕴藏着要捣毁这丑恶、龌龊的世界的满腔怒火。如果说这里还有什么希望的火花的话,那就是朗斯威尔工厂里的钢铁与火光了。当然,人们可以说,有了朗斯威尔这个正面资产者形象,以“可怜的乔”为代表的劳动人民的状况问题只能用浪漫主义的象征性的手法含糊地提出来。狄更斯在紧接着的一部作品《艰难时世》中倒是以劳资矛盾为主题,把工人阶级状况问题具体地提出来了。然而,正因为提得明确、清晰,作者本人的阶级偏见和局限,如对真正产业工人的生疏,对工人运动的不理解,反而暴露得分外清楚、刺眼,远远比不上《荒凉山庄》中的具有象征意味的形象所包含的丰富思想意义和搅痛人心的艺术力量。《荒凉山庄》在狄更斯的创作中、在英国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小说中的重要地位是十分确定的。
朱虹
主要人物表
埃丝特·萨默森 德洛克夫人的私生女,荒凉山庄管家,爱称小老太太、小老太婆、德登大妈、哈巴德大娘、希普顿太太。
德洛克夫人 切斯尼山庄女主人。
累斯特·德洛克爵士 切斯尼山庄主人、从男爵。
伏龙妮亚 累斯特爵士的堂妹。
朗斯威尔太太 累斯特爵士公馆的管家婆。
朗斯威尔 朗斯威尔太太的大儿子,钢铁大王。
乔治 朗斯威尔太太的小儿子,开设打靶场。
菲尔·斯夸德 打靶场的小伙计。
奥尔当斯 德洛克夫人的法国侍女。
露莎 德洛克夫人的小使女。
约翰·贾迪斯 埃丝特的监护人,荒凉山庄主人。
婀达·克莱尔 埃丝特的女伴,约翰·贾迪斯的受监护人。
理查德·卡斯顿 婀达的远房表兄和丈夫,贾迪斯控贾迪斯案的当事人。
巴巴莉小姐 埃丝特的姨母和教母。
雷彻尔大嫂 埃丝特幼年的保姆,恰德班德牧师太太。
图金霍恩 累斯特爵士的法律顾问。
阿伦·伍德科特 外科医生,埃丝特的丈夫。
霍顿队长 德洛克夫人过去的情人,后沦为法律文件誊写人,化名尼姆。
威廉·巴菲 累斯特爵士公馆的座上客。
布都尔爵士 累斯特爵士的朋友,议员。
劳伦斯·波依桑 累斯特爵士的邻居。
布克特探长
格里德利 大法官庭的受害人。
弗莱德小姐 疯疯癫癫、经常出入大法官庭的老小姐。
贝汉姆·巴杰尔医生 理查德的业师。
肯吉 律师,外号“快嘴肯吉”,巴杰尔的表亲。
马休·贝格纳特 外号“大木头”,当过炮兵。
贝格纳特太太
马耳他 贝格纳特的女儿。
魁北克 贝格纳特的女儿。
伍尔维奇 贝格纳特的小儿子。
恰德班德牧师 口若悬河的骗子。
博斯比 太阳徽酒店老板。
格鲁伯 德洛克家徽酒店老板。
威廉·格皮 肯吉-卡伯伊法律事务所雇员。
托尼·贾布林 又名威维尔,格皮的好友。
特维德洛甫 讲究风度的“绅士”,普林斯的父亲。
普林斯 舞蹈教师,凯蒂的丈夫。
卡罗琳·杰利比 爱称凯蒂,埃丝特的女友。
杰利比太太 凯蒂的母亲,热中于非洲殖民事业。
啤啤 凯蒂的小弟弟。
斯纳斯比 法律文具店老板。
嘉斯德尔 斯纳斯比家的使女。
克鲁克 破布废纸收购店老板,斯墨尔维德太太的兄弟。
斯墨尔维德爷爷
斯墨尔维德奶奶
巴梭罗米·斯墨尔维德 格皮的朋友,外号“小鬼”。
朱狄 巴梭罗米的孪生妹妹。
帕迪戈尔 英国皇家学会会员。
帕迪戈尔太太 以“慈善”事业为幌子的有闲女人。
艾尔弗雷德,埃格伯特,奥斯华德,菲利克斯,弗朗西斯 帕迪戈尔的儿女。
格谢 帕迪戈尔的朋友。
奎尔 帕迪戈尔太太的朋友。
哈罗德·斯金波 债多不愁、自命孩子的“乐天派”。
斯金波太太
艾瑟萨 斯金波的女儿,爱称“美丽姑娘”。
劳拉 斯金波的女儿,爱称“多情姑娘”。
基蒂 斯金波的女儿,爱称“逗笑姑娘”。
霍尔斯 理查德的法律顾问。
乔 屡遭警察迫害的流浪儿。
莉子 烧砖工人的妻子。
夏洛蒂·涅克特 小名查理,埃丝特的使女。
爱玛 查理的妹妹。
托姆 查理的弟弟。
斯维尔斯 外号“小胖子”。
佩金斯太太 住在太阳徽酒店附近的长舌妇。
派珀尔太太 克鲁克的邻居。
珍妮 爱喝酒的烧砖工人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