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被甩了

小姑娘,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齐老师跟我约的地方不大好找,我转了几趟车,又被出租车司机宰了一把,才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

门面不大,我左看右看,终于确信这家奶酸菜鱼店,确实是齐老师和我约会的地点。江城这个地方名字带个江字,其实靠海,所以当地的餐馆以海鲜为主,这种做淡水鱼的饭店很少看到。

本以为里面别有洞天,其实也就五十平米大,但店面还算整洁,桌子摆放得错落有致。

齐子墨今天没有围那条英伦风的大方格围巾,安静地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我不经意间从他敞开的衣领里看到了黑色V领毛衣。

弄这么大的阵仗让我有点忐忑,但是这么小的店又让我继续忐忑不起来,我怀着一般人很难怀着的纠结心情走了过去。

专心看菜单的齐老师抬起头,冲我点了点头后继续埋头研究菜单。

听说齐子墨是含金量很高的海龟,简称金龟。我一直以为金龟都比较具有绅士风度,比如就餐的时候帮女士拉开椅子,但好像齐子墨没这个意思,我纠结了一会,自己拉开椅子在齐子墨对面坐下了。

“来一份奶酸菜鱼,再来一份米饭。”

齐子墨合上菜单,老板娘笑着说道:“不吃点别的?”

齐子墨摇摇头,我在旁边看得有点郁闷,难道齐老师的意思是,他吃着我看着就可以了,所以完全不用咨询我的意见?

仿佛看出了我的小心思,齐子墨解释了一句:“这家只有奶酸菜鱼比较地道。”

老板娘转身向后厨说了一句,又笑着打量我好一会才离开。

鉴于齐子墨老师一直沉默,我只好干笑打开话题:“齐老师给我讲讲量子力学吧。”

“你对量子力学感兴趣?”齐子墨挑挑眉。

“啊哈哈,现在不都兴什么交叉学科么,工作不好找啊,以后毕业了或许还能去初中当物理老师呢。”我胡扯着。

齐子墨拿出那个本子,翻开到我写的那页穿越小说:“穿越时空从科学上来说不是不可以,但是实践起来有难度。”

我不想知道难度不难度的问题,我只想知道,他有没有在上面签名。

“那个……齐老师,我一直,咳咳,特别的仰慕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帮我签个名?或许,您已经签了?”

齐子墨摇摇头:“我怎么知道你留下这个本子让我签名的,我以为你是想要点评你这篇……嗯,小说?”

我将心底那头咆哮的小兽按下去,继续维持着微笑:“那您现在方不方便给我签个名?”

冷风卷了起来,我回头看了看,门推开了一半,先后进来一男一女,男的高瘦,戴了一副金丝边的眼睛,女的挽着男人的胳膊,一副小鸟依人的情态。

我揉了揉眼睛,调整焦距又看了一眼,齐子墨察觉出我的异常,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什么,您继续继续,”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水,“那男的,我认识。”

我确定以及肯定进来的就是苏跃,他鼻梁上那副金丝眼镜还是上次我和他一起去配的,而他身边那姑娘,就是昨天我在面包店碰到的女孩儿。

真是新人美如玉,不闻旧人哭啊……

“没想到这里也有奶酸菜鱼卖的,我还是去年去浙江旅游的时候吃过一回,不知道地道不地道。”姑娘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的甜美。

我很犹豫,这个时候我是应该站起来将这俩人揍一顿呢,还是在齐子墨面前给自己留点面子以后再收拾他们呢?

不过老板娘没给我继续踌躇的时间,她捧着一盆酸菜鱼走到我们这桌,终于成功吸引了苏跃的视线。

“这是……”姑娘惊呼一声,似乎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但我觉得她这个动作完全没必要,我距离她这么远,攻击力为零。

“宋小姐你别误会啊,虽然苏跃说你这个人一点情调都没有,但是在你们还没分手的情况下,我不会做破坏你们感情的事。”姑娘如娇花照水,真是我见尤怜。

我认为她现在做的事就是破坏我和苏跃感情的事,但是或者,她还可以做一些更加破坏我和苏跃感情的事?我有些不淡定,于是端着茶杯走了过去,姑娘看到我这个举动,瑟缩得更加厉害,扯着苏跃的袖子叫了一声:“苏跃!”

同一时间,我和苏跃一起出手,他伸手将姑娘一拦,我抬手将茶一饮而尽。

很明显,他俩误会了我的意图,误会往往是尴尬的基础,于是一时间,他们两个很尴尬,我只好将目光移动来移动去,等着这俩人开口。

“吃饭吧。”

声音温和,能在这么剑拔弩张的时候说这么不应景的话,除了齐老师还能有谁,我们三个这回倒是很默契,一起看向他,齐老师将手里的笔放下,大概被我们灼热的目光惊扰到了,抬起头来看着我,目光柔和得能将冰雪消融,瞬间将我心中的烦躁涤荡殆尽。

“冷夏,”惜言如金的苏跃终于开口了,“我觉得我们应该谈一谈。”

假如他说“你误会了”,那八成我们之间还有戏,但是他要我们一起谈谈,那八成有戏的就是他和那姑娘了。但是不管是“你误会了”,还是“谈一谈”,鸡飞蛋打的总不会是苏跃。

“对不起,我要吃饭了。”我不给他跟我谈的机会。

“宋小姐,我们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吧。”姑娘不依不饶,“否则,你也吃不好饭。”

“我是他的女朋友,不是你,谈还是不谈都是我和苏跃之间的事情,跟你没关系,而且刚刚你也说了,我‘误会’你们了,既然是误会,那就没有什么好谈的。”我不再搭理他们,回到齐子墨身边。

苏跃和姑娘盯了我一会,悻悻离开。

齐子墨盛了一碗鱼汤,我注意到他的戒指上有两个字母:CL。

他将鱼汤放在我面前:“这是黑鱼的鱼肉,肉质细嫩,汤做得也很地道,你多喝点。”

我伸出筷子夹了一片鱼叹了口气,自嘲地笑笑:“好像我要被甩了。”

天幕低垂,小雪絮絮飞扑下来,公共汽车等了二十分钟还没有来,站在我旁边的小伙子拿着手机应景地放着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我心里有些后悔谢绝了齐子墨送我回去的提议,当时为什么会拒绝呢,被人甩了并不比在冷风中挨冻更加悲痛……或者,这二者的区别是一个是长痛,一个是短痛?毕竟吹冷风的悲痛等车来了会立马消弭,而且平素特别讨厌的拥挤反而能够提升一下幸福值,被人甩了的悲痛要找到下一任男友才会逐渐淡化,而如果我一辈子都找不到男友,这悲痛恐怕要纠缠我一生。

等不到车的人逐渐选择了其他方式,又一批准备等车的人拥到了站台,我插着手盯着天幕,脚已经冻得僵硬,心好像也和脚一样麻木了,不是痛,只觉得心里空得厉害。

“宋小姐。”

我回过神来,发现齐子墨那辆银灰色的奔驰SL35停在我面前,我对于超出我经济实力范围的东西素来不关心,比如名牌时装,名表,名车,但乔晓玲最近张罗着要买车,成天在我耳边叨咕,因此这个牌子的车我在网页上见熟了,看到实物,觉得更拉风一点。

“上车吧。”齐子墨很绅士地下车帮我拉开了车门。

我乖乖上了车,车里放了一首不知道什么曲子,听起来有些熟悉。

“坂本龙一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齐子墨开口解释。

我点点头。

空调温度调得很高,寒冷消逝,局促感悄然而至,我揉搓着手里的钥匙链装深沉,那首钢琴曲一直在循环中,浅浅淡淡的,有些莫名的伤感。

“外衣脱下来吧。”看我没有动的意思,又添了一句,“下车会感冒的。”

我懒在座位上,不动弹。

“还有一个版本是马克西姆的,但是我太太喜欢坂本龙一的。”

我发现齐子墨这个人的特点是你越不愿意搭理他,他的话越多,于是我决定继续不搭理他,果然,他继续说了下去:

“很伤心?”

我以为他会继续说他的太太,没想到忽然转到了我的头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便达到了一种“此处无声胜有声”的效果,将我的伤心烘托了个十足十。

齐子墨蓦地俯身过来,我吓了一跳,上身僵直地挺着,左手迅速按住把手准备推门冲出去,却听到“咔哒”一声,他帮我扣上了安全带,我抽回手揉揉脸,不知道是太热还是怎么着,脸有点烧得慌。

车速逐渐快起来,我靠在椅背上回想关于苏跃的种种,想了很久才发觉其实没什么可以回忆的,第一次见面是宋暖冬的同学聚会上,那天的天气很不好,苏跃的脸上却笑意融融,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一瞬间就被这个笑打动了……后来关于他的所有记忆都是跟羊排有关……我心里暗恨,劈腿也就罢了,让我一辈子再也不想踏进羊排馆就是他的不对了。

车窗外的风景迅速往后退去,看到飞驰而过海岸我才反应过来,居然已经上了高速,我闭上眼睛停止了思考,静静听着耳侧风撞击车窗的声响。

手机响起来被我按掉,再次响起来又被我按掉,等我再次睁开已经打算干脆关机的时候,发现车放缓了速度,终于停在了海边。

没有海天相接时那种澄净的碧蓝,海边也没有浅黄的细沙,这种季节,这样的天气,空荡荡的一片海滩,黑色的海水涌到暗上,拍出一层白花花的垃圾。

海风很大,我那半长不短的头发被尽数吹了起来,冷风一激,鼻子里酸酸涩涩的,我缩着脖子打了个喷嚏,一副触了电门的倒霉相看着齐子墨。

“不听话,”齐子墨叹了口气,打开后车门拿出了那条大方格围巾,我刚伸出手想接过来,齐子墨却越过我的手将围巾围在我的脖子上。

海风将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到后面去,露出了眉心那道极深的川字痕,印象中他总是笑得很温和,那为什么会留下只有皱眉才会形成的川字痕?

离得这么近,甚至能听到他清浅的呼吸声,我觉得一颗心马上就要跳出了腔子,哆哆嗦嗦地想要表示我自己围就可以,但舌头好像打了结。

“我太太很喜欢看海,那时候住的地方离海并不近,她每次都一个人走很远,在海边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想明白,其实她是心情不好。”齐子墨眉头微皱,声音有些萧索,让我想起了百度百科上他的那张照片,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他?温润中夹杂着一种让人捉摸不定的疏淡,心里没来由的有些酸涩,我怅怅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太太很年轻,很张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挂在脸上,我一直以为她很单纯,后来……后来我发觉有些事情不像我想的那样,但是当我回首过往的时候,发觉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其实是最真实的,她很好,错的是命运。”

……难道看海什么的不是为了安慰我吗,我怎么觉得齐子墨没有要我安慰的趋势?我所有的技能中最弱的一项就是安慰别人,每次昀昀被朗朗欺负哭的时候,我都在一旁看着,等她哭够了再将朗朗揍一顿。

“小姑娘,”齐子墨转身看向我,将我飞扬的头发掖在耳后,“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这些年是哪些年?但是我很快意识到,大概他是透过我想到了别的人,虽然记忆的磁盘被清空了,但是我认为在我青葱的岁月里绝无可能认识齐子墨这么拉风的人。

有一种人是你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的,齐子墨无疑属于这种人。

“我不是什么小姑娘,我已经二十五了。”回过神来,我立马纠正了齐子墨的错误。

“我比你大十岁,跟我比,你当然是小姑娘……年轻的时候太自信,总觉得什么东西都可以握在手心里,”齐子墨笑了一下,这样褪去底色的笑容,让我恍然觉得他的年华老去,站在我眼前的不再是台上那个风度翩翩的学者,而是一个耄耋老人。他埋下腰拾起一捧沙子,“你看,就像这捧沙子,不管我握得多紧,总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小姑娘,人生像是一场负重的奔跑,你承载的越多,向前行进的脚步就会愈加缓慢,只有放弃一些,才会看到更美丽的风景。”

“那,你可以放弃你太太吗?”我忍不住问他。

他沉默良久,抬眸望向大海:“我已经走不动了。”

虽然我很委婉地表示,其实可以将车停在小区门口让我下去,但是齐子墨选择性耳聋,坚持要把车开到我家楼下,看门的那个八卦大爷很诡异地看了我一眼,我推测最早一个小时之后,最迟明天上午,本小区的大爷大妈都会知道,宋二姑娘换男朋友了,送她的那辆车,居然不是原来的雷克萨斯。

但是等我看见苏跃的车停在我家楼下的时候,我发现原来看门大爷是好心,他不过暗示我,脚踏两条船,早晚有一天会踩雷的。

苏跃靠在挡风玻璃上,一手插着兜,一手按着手机,扫了一眼齐子墨的车,大概没料到我会从车上下来,愣了一下。

当我敲敲车窗,示意要把围巾还给齐子墨的时候,他拉下车窗按住我的手:“围着吧,天很冷。”

我火速移开手,不自然地笑笑,待齐子墨倒转了方向盘,才转身看向苏跃。

“我觉得我们在一起不合适。”苏跃开门见山。

我挺喜欢他这种态度,扭扭捏捏山路十八弯没意思,大冷的天,该说的话马上说完,然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拿我的杀猪刀,两不耽误。

“虽然咱们的性子不是很合,但是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一个挺单纯的姑娘,是一个很合适的结婚对象。”苏跃将手机收起来,和我面对面站着。

我点头,这年头谁谈感情啊,直接都是谈完结婚谈离婚。

“可是我最近发现你跟我想得不太一样。”苏跃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惋惜我,还是惋惜他投入的时间,“所以,我们还是分手吧。”

“你也别问我知道了什么,你自己做过的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可笑你爸妈还瞒着我们家,这么大的事情是能瞒住的吗?”

我不知道自己要摆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才好,愤怒?质疑?不解?多种复杂的情绪纠缠在一起,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苏跃好像已经没有耐心了,脚尖踢了踢地,只等着我的一句痛快话就开车闪人。

血直涌上脑门,我左右看看,没找到什么趁手的东西,自从上个月业主联合投诉了物业以后,小区内的石块砖头什么的都销声匿迹了。

“你……算了,总之好聚好散,你放心,你的事我不会往外说的。”大概我的样子看在苏跃的眼里是彷徨无措,于是特地好心安慰了我一把。

人生一大悲苦境界就是怒气勃发却不知道该怎样打开发泄渠道……我憋得心肝肺疼。

“苏跃!”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苏跃他娘。

我一直觉得,苏跃他妈妈是一个很神奇的人物,其神奇就在于,九月末就将她的白狐狸围脖围上,四月末也不脱掉她身上那件据说来自格陵兰岛的皮草,对我来说,苏跃妈妈就是活在南半球的人,所以看到她身上那件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时,我很淡定。

苏跃妈妈盯着我,眉毛挑得很高,眼睛中好像长满了光剑做成的荆棘,跟她对视一眼之后,我马上理解了“秒杀”这个词的含义。

“哟,怎么不进家啊?是我去你们家说啊,还是当着街坊邻居的面把话讲清楚啊!你们家人真是让我见识了,你和苏跃的婚房我们家可都买好了,只等着年后办了酒席入住的,亲戚朋友我都通知了个遍,哈,我说你妈怎么这么急着你出嫁呢,敢情是把我们家当废品回收站了!”苏跃妈妈一面愤愤然地指责着我们一家,一面用手撑着眼角,生怕眼角被我气出了皱纹。吵架是个技术活,其特点就在于,不但要言辞锋利,手势还要跟得上,苏跃妈妈显然没有领会到其中的真谛,糟糕的手势将锋利的言辞打折不少,甚至给了我时间思考准备婚房,备办酒席通知亲友云云难道说的是别人家?因为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暗示我让我们家准备这些,我家出钱,他们家出儿子。

“我们还是进屋说吧,怪冷的。”我觉得这种事情不是我自己就能参透的,多方谈一下才是正经,虽然有的时候越谈越糟,比如就朝鲜核问题的八方会谈。

我的前半句话苏跃妈妈显然是不赞同的,但是看到寥寥无几的行人,后半句话起了作用,终于拖着苏跃跟我上了楼。

虽然预想了气氛一定不会很好,但是我远远低估了苏跃妈妈的火力。

苏跃妈妈一上来就要求我们家支付给苏家“精神损失费”,爸妈还有哥哥小侄子小侄女一脸愕然地看着苏跃妈妈,等到苏跃妈妈将她拟定的二十条赔偿意见说完之后,爸爸才有些反应过来。

“你不是听夏夏的表姐胡说些什么了吧?”

“胡说?”显然这两个字刺痛了苏跃妈妈的神经,“人家不告诉我,现在我们家还蒙在鼓里。”

昀昀被苏跃妈妈的气势震慑住,跑过来扑到我的怀里,娇娇叫了一声“姑姑。”

“姑姑?”苏跃妈妈将一张纸拍在茶几上,“瞅瞅这是什么?”

妈妈的脸色惨变,一把拾起来揉烂:“胡说,你们都胡说!”

我有点惊诧于妈妈的表现,以往虽说不上泰山压顶不变色,可是一个人跟三五个老太太唇枪舌战,绝对没有问题。

“苏跃,”宋暖冬开口了,“这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如果你还当我是你朋友的话,就请先将你母亲带走。”

“朋友?”一贯淡定的苏跃挑着嘴角冷笑,“当我是朋友还将这样的妹妹塞给我?”

我围观着两人之间的刀光剑影,对自己的一无所知有种极度的挫败感,张了张嘴巴:“究竟……”

“你闭嘴!”双方意见难得的一致,齐齐要求我闭嘴。

我只好闭上了嘴巴。

“这两个孩子,”苏跃妈妈指指朗朗和昀昀又看看我,“难道不是你女儿生的吗!”

妈妈的身子晃了晃,爸爸好像早有准备,一把扶住了她。

大脑停止了运转,声音定格在苏跃妈妈的那句话上,并且这句话不断在我耳边重播,宋暖冬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目光中透着罕见的担心:“夏夏!”

我恍然回身,看着抱住妈妈的爸爸出神——此情此景,倒下去的似乎应该是我。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看过很多很狗血的小说,但是没有一篇像我现在所处的情境这样狗血的,而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回味其中的狗血之处,因为妈妈躺在医院里。

气氛异常沉闷,爸爸屈着身子靠在墙上,双手撑着额头,哥哥要在家哄着那两个小鬼,没有来。

平素一丝不乱的头发散开在枕头上,即使染成了酒红色也能看到其中夹杂着的花白,沉睡中的母亲眉头依然紧皱,我将她的眉心抚平,又掖好了被角。

移情别恋的是苏跃,提出分手的是苏跃,千夫所指的人却是我……我觉得此刻我应该好好悲痛悲痛,并且大声质问爸爸,为什么?

但是看到爸爸沉痛的表情,我又忍住了。

心好像麻木了,不悲不喜不躁不怒,没想到我竟然是这么一个有慧根的人。

我淡定地站起身,出门买了两份盒饭,并且给宋暖冬打了个电话,让他上网看看店主发没发货,没发货的话,把我买的袖扣退了。

回到宿舍做了一个梦,梦里模模糊糊得看不清人形,待我拨开浓雾想要看清的时候,耳边“轰”的一声巨响,眼前有血蔓延开来,我霍然从床上坐起来,一脑门的汗。抬眼一看,乔晓玲瘫在椅子上猛灌了一杯水:“图书馆的电梯坏了,我怕到十二层楼才借到这十本参考书,累死我了。”

我撑着额头半晌没回到现实,乔晓玲冲我挥挥手:“傻了?导师又申请下来一个研究项目,点名道姓让我和你负责整理上古汉语语法。”

自从听到苏跃妈妈的话之后,我对家里那两个小鬼的感情变得有点复杂,虽然我无数次幻想自己年华老去,儿孙绕膝时候的场景,但是现实中,年华还未老去,儿女就已绕膝,这种成就感实在沉得有点过分,让我有些承受不来。

虽然父母和哥哥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是讳莫如深,但是我知道有一种方法很容易知道,我只要悄悄去跟这俩娃娃做一下亲子鉴定就好了,但当我偷偷刷着网页,百度亲子鉴定的时候,宋暖冬很严肃地告诉我,不要想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苏跃他妈说的全都是扯淡,表姐也是扯淡,总之所有关于我的流言全都是扯淡。但当我问他,过去的我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宋暖冬又沉默了。

所有说出来的都是谎言,而所有不能让我知道的都是真相,这真相藏得比克格勃的间谍还深。

我就这件事咨询了乔晓玲,乔晓玲想了许久,神情凝重:“我觉得你还是珍惜现在吧,根据我以往对失忆人士的调研,凡是回忆起过去的人都表示很失望,想起不如忘记好。”

问她究竟了解哪些失忆人士,她又想了很久,给我列出了一长串的小说书单。

“你要相信我,我这真的是为你好,你想啊,万一过去的你有一段山无棱天地合的感情,最后那男人狠心将你和你肚里的娃抛弃了,你回忆起来该是何等的痛苦,以后的岁月里你将陷入对那男人的无穷仇恨中,天将不再是蓝色,太阳将不再是橘红色,树将不再是绿色……”

我抓起床头的半个桔子丢到她脸上:“我色盲了。”

之后我对这件事情并没有深究,并不是我不想深究,而是乔晓玲根本没给我留出时间来深究,她挑出最后的五本资料放到我的桌子上:“咱俩一人负责一半。”

对门学音韵学的姑娘特别羡慕每天忙碌到深夜的我和乔晓玲:“谁说研究生都很闲来着,看看你们就知道了,国家花大力气培养人才是值得的。”

我将手里厚厚的一摞书推开,深深吸了口气:“确实是人才,有人就有财,人我们出,财导师收,跟国家没什么关系。”

乔晓玲倒在床上装死,良久才冒出来一句:“苦逼呀……”

撑过晨昏颠倒的两个月,终于熬到了寒假,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特别感谢这两个月,因为它让我深刻理解了“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句话,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时间“羞耻”?但一想到导师迟迟不提报酬的事情又让我觉得所有的感谢都有些虚无缥缈,果然经济基础决道德情操。

放假前导师对我们几个姑娘小伙依依不舍,我们也笑着表示自己对导师也是同样的依依不舍,不过当导师表示希望我们多留一天的时候,我那几个同门立马表示,尽管他们是怎样的依依不舍,但是订好的机票火车票由不得他们不舍。

于是导师很遗憾地告诉大家,他其实打算晚上请大家吃饭并且K歌的,那几个同学又立马表示大不了退票呗,总也不能辜负导师的一番深情厚谊。

晚饭吃的海鲜,我那几个面有菜色的同门个个吃得红光满面,轮番端着酒杯给导师敬酒,轮番悄悄找到服务员小姐,要求再添一些澳洲鲍鱼龙虾海参什么的。当服务员拿着账单袅娜走进包厢的时候,我和众位同门一起巴巴地盯着导师,特别希望能从他的脸上看出肉痛的表情,但是导师悠哉地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张抵价券递过去,打着酒嗝跟我们解释:“一到年末学校就发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家里人又不愿意吃海鲜……”

大概刚才吃多了,众位同门的表情都有点堵得慌。

有了吃饭的教训,一位同门坚持要去附近新开的一家KTV,我从同门那笑眯眯的眼睛里看懂了潜台词:让你拿抵价券!

KTV的名字很有意思,叫黄裳,乔晓玲很不解:“为什么不叫皇上呢?”有小百度之称的师哥师兄摸摸下巴一脸高深:“这家老板很有文化啊,《诗经》有云‘绿兮衣兮,绿衣黄裳。’郑玄说这是比喻嫡妻,可见老板很爱他的妻子。”

导师摸摸光亮的额头不满意:“明明就是指宋代的词人。”

同门师妹不同意:“南宋还有个制图专家叫黄裳呢,怎么就不会指的是他?”

大家争论不休,进了门的第一件事就是问迎宾小姐:“你们这家店为什么叫‘黄裳’?”

迎宾小姐好像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人特别热心:“我去找我们老板娘来,你们问问就知道了。”

短信提示音响了起来,我点开看了一下,“囡囡,明天有雪。”这个号码每天都要给我发一条短信,内容从天寒添衣到不要熬夜不一而足,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回复过去问对方是谁,对方没有鸟我。

不一会,老板娘踩着高跟鞋出来了,长发高高盘起,修长的脖子上戴了一条碎金嵌翡翠的项链,大红的旗袍紧紧包裹着身体,显得曲线玲珑,眼部的妆容很浓,衬得那双丹凤眼又妩媚又冷艳。

大概之前喝了酒,老板娘的脸上带着几分疲惫,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来,忽然定格在我的脸上。

吃惊,震撼……都不对,而是一副撞见了鬼的样子:“小落?”

声音又尖又细,刮擦着耳膜,我不知道怎么反应才对,等了好一会,老板娘才平复了心情,用一种很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我:“原来你没死。”

这句话里充斥的失落情感让我微微抖了一下,她得多恨那个叫小落的呀。

倒是导师忍耐不住了:“你认错人了,什么小落大落的,她是我的学生,姓宋,话说,你们这个店究竟为什么叫黄裳啊?”

老板娘对着导师显然比对着我轻松多了:“哦,没什么特别的,名字是我老公取的,他说《九阴真经》特别的厉害,那写《九阴真经》的黄裳一定更厉害,所以就取名黄裳了。”说到她老公的时候,她还惊疑不定地打量了我一眼。

世界上不是缺少文化,而是缺少文人,文人一扎堆,没文化都能整出文化来,导师和一众同门没想到这KTV的名字居然如此霸气侧漏,于是齐齐沉默了。

大家揣测导师这个年纪一定不擅长流行歌曲,于是心照不宣地拼命点流行歌曲,导师坐在沙发上但笑不语,不时摸摸锃明瓦亮的头顶,笑得高深莫测。

等到开唱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从杨洪基到杨幂,没有他不熟悉的歌手,从革命歌曲到网络歌曲,没有他不擅长的歌曲。

直到导师尖着嗓子唱《爱情买卖》的时候,同门们纷纷以各种借口作鸟兽散。

乔晓玲忍耐不得,先一步拉我去上了厕所,这KTV迷宫一样,转了好几个弯才找到厕所,我守在门外,听到转角处有人声,好像是老板娘。

“十七啊,你今晚别回来了,我是说你别来黄裳了,嗯,天不好,我担心你在路上出事。”我只听清了这么一句,老板娘就把电话挂了,高跟鞋踏地的声音越来越远,我松了口气,下意识地不太想看到她。

可是我这口气松得太早了,那厢我不愿意看见的老板娘刚走,这厢我更不愿意看到的人就出现了,于是我的气再次提了起来,一松一提间,胃里的海鲜味上涌,让我有点恶心。

苏跃的新欢笑容甜美,向我微微颔首。

我也扯起个笑,跟她颔首。

“听说你妈妈病了,本来想去看看她的,但是要筹备我和苏跃的婚礼,实在抽不出时间。”新欢揪了揪小礼服的衣角,一双眼睛灵动非常。

我真的特别感谢她抽不出时间去看我妈,她要是去看了,没准我妈现在还不能出院,因为感激得真心实意,我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真诚了一些:“谢谢你啊。”

新欢的眉心微微蹙碰了一下又分开:“婚礼定在2月8号,希望你能赏光过来。”

我答得痛快:“没事的话我一定去。”

大概我的痛快是新欢的不痛快,新欢的嘴巴撅了撅还待说些什么,乔晓玲出来了。

估计乔晓玲在里面听了个大概,脸色非常不好看,叉着腰呸了新欢一口:“狐狸精,什么东西!”

新欢花容失色,食指颤抖了一下,欲语泪先流。

按说新欢不是攻击值这么低的人啊,我很诧异,但是看到马上出现的苏跃时,我理解了。

苏跃的脸色很不好,我猜他会说一些比脸色还不好的话来,于是扯住乔晓玲,打算把她拉走。

苏跃拦住我,指着乔晓玲厉声喝道:“道歉!”

乔晓玲自然不是吃素的,指着苏跃大骂:“不要脸!我忍你很久了,你跟这女的勾勾搭搭多久了你自己心里清楚,当时是谁苦苦求我别告诉冷夏的?一天给我发几十条短信保证跟这狐狸精断,你断了吗?踹了冷夏还泼人家一盆脏水,姓苏的,骂你是轻的,我还想踹你呢!”

乔晓玲这段信息丰富一气呵成的喝骂让我有点反应不过来,敢情苏跃劈腿的事差不多全天下都知道了,我顿时有些怅惘。

新欢攀着苏跃的胳膊,哭得梨花带雨:“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和苏跃是真爱……是真爱,你这种人懂什么是真爱?”

乔晓玲真的一脚踹过去了:“放你娘的狗臭屁!”

那一脚其实并没有踢实,只在新欢雪白的裤子上留下了点污渍,苏跃却怒气勃发,握着拳冲了上来,我想也不想一巴掌就挥了出去,从挥出到落在苏跃的下颌骨上,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一巴掌的结果是新欢冲上来要扇我,又被我反扇了一巴掌,她只好掐挠抠抓咬五种绝技一齐使出,乔晓玲和苏跃都怕己方的人吃亏,齐齐加入战局,我们四个立时扭成一团。

“你们这是做什么?”很简单的疑问句,但声音里透出的严厉,让这疑问句变出了点祈使句的意味。

我们四个人纷纷停手了。

说话的人年纪不到三十岁,身上一袭深色西装剪裁得体,显得身子尤其挺拔,下颌的线条十分凌厉,双目狭长,隐隐泛着冷光。

我是精神出问题了还是眼睛出问题了,我总觉得这个人看我的眼神尤其特别……我一定是精神出问题了……

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急促,美艳的老板娘翩然而至,挽着横空出现的这个人,脸色不太好。

“十七……”老板娘看着我,另半句话咽了下去。

这个十七倒不再看我,目光落到了苏跃的脸上。

“这位先生,有什么事情请到外面解决,你们这样做,很影响我们生意的。”老板娘顺着十七的目光看向苏跃。

周围的几个包厢被惊动了,纷纷开了门,有几个索性出来近距离围观。

假上厕所真放风的几个同门围了上来,将我们乔晓玲团团护住。

我和乔晓玲丢脸都丢习惯了,倒也没觉得被人围观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是苏跃和新欢脸皮薄,尤其是新欢白皙粉嫩的脸上泛起了诡异的嫣红。

“你们都欺负人,还有没有天理了!”新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纤纤素手指着我,“她不要脸,你们看她年纪轻轻的,其实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还想装黄花大姑娘骗人结婚,被人识破了就想……就想杀我灭口,你就是个泼妇,泼妇!”

她这句话显然让几位同门震惊了,他们极力掩饰着各种复杂神色,纷纷做出一副既想打量我,又不好意思打量我的小媳妇神态。

众位近距离围观的原本只想看个热闹多个谈资,但是没想到居然从当事人口中知道了这等秘辛,纷纷难掩兴奋,一个一个巴巴地望着新欢,特别希望能从她口中知道更多情况。

“苏跃,我们的事情到此为止,以后我不想听到或者看到关于你的任何事情。”我忽然想起了齐子墨的话,他说,放下,才能看更美好的风景,可我觉得他这碗心灵鸡汤不管用,放下是双方的事。而我这个包袱上面糊上了一层狗皮膏药,我越想放下,包袱就越粘上来。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挺通情理的姑娘,但是我没想到你的素质这么差,今天这件事情我希望你们郑重跟我和她道歉,否则……”苏跃配合着“否则”捏了捏骨节,将威胁的意思表达了个淋漓尽致。

我按住乔晓玲举起的手,努力压抑着心中翻滚的怒潮:“跟你交往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我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假如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的话,请你多担待,你当时跟我保证,不管过去怎样,你看的是我的现在,也正是你这一句话,我才答应跟你交往的,或许我表姐跟你说过什么,我不清楚她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真的,我不能用一句我不记得了就推得一干二净,但是如果你想让我们向你和你的女朋友道歉的话,不管你的‘否则’后面是什么,我只能说,绝不可能!”

苏跃羞愤难当,袖子一甩,掉头便走,走了几步又觉得跌了面子,回头撂下了一句:“你给我等着!”

我微笑致意,转身时看到十七的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似乎夹杂着的悲伤,我被这目光虐得心肝肺脾隐隐作痛,只好用力甩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