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私人生活

公元前6世纪末,一位画家用当时还相对新颖的红绘技巧画了一个酒杯[图5—图7]。对于该画家的名字和地位我们都不甚了解。虽然该酒杯最终是在伊特鲁斯坎(Etruria)瓦尔奇(Vulci)的一座墓葬中发掘出土,但杯上文字却表明它原本极有可能是主要面向雅典市场而生产的。该陶杯上的题写文字昵称其中一个男孩为“美丽”,而其他四个应当出于同一画家之手的陶杯也是如此,现代学者因而将该画家称为“美人画家”(Epeleios Painter)。

类似这样浅口、杯足呈喇叭形、杯柄很短的双耳杯,是此类交际酒会配备用具的一部分。交际酒会几乎全是排外的小圈子聚会,酒会上男人们斜倚卧榻,在小房间里围坐。房间中央是搅拌钵,提供服务的年轻男子或女子从那里把酒杯加满[图4](比较[图69][图72][图92])。男人们自己弹奏里拉琴,或是有其他年轻男人或女人吹奏笛子。参加酒会的人唱歌、比赛讲故事或是讨论某个特定议题(正如柏拉图和色诺芬以“会饮”为题所写的文字),而酒会司仪负责调配饮酒量和酒与水的混合比例。

图4 红绘风格陶杯,归为画家杜利斯的早期作品,约公元前500年

杯上所绘展现了古希腊交际酒会的典型活动:三个蓄须男子斜倚着,正在聚会喝酒。一人手执杯脚;一人用他的酒杯玩游戏,酒杯绕着手指旋转,杯中酒溅洒到另一个人身上;还有一人一边唱歌,一边弹着里拉琴伴奏([图69])。

正如许多同一时期绘制的酒杯,该陶杯反映出了它的使用程序。杯子内壁[图5]描绘了一个萨梯萨梯(satyr):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具有部分人身和部分马身及羊身,好女色。——编者注奋力将酒囊中的酒挤进有花环装饰的搅拌钵里。萨梯在希腊神话中几乎无足轻重,但是自从在希腊艺术中出现之后,他们的形象就常常伴随着与酒联系最密切的狄俄尼索斯(Dionysos)。他们半人半兽的形象(长着尾巴和马的耳朵)和半人半兽的行为,使其无论在陶器绘画还是在戏剧里,都成为一种最为人们钟爱的方式,用来反映人类的社会行为与性行为可被接受的底线。准确地说,正是在这一时期逐渐形成了一个惯例,即在一位作者的悲剧三部曲译者曾就“Terpon the Silen”与“Kalos Epeleios”的翻译向作者求证。奥斯本教授指出“Terpon”是一个人名,意指“享乐”;而“Silen”是英文“Silenos”的缩写,既可指一种特殊的萨梯(可与第238页的图注相比较),也可用来仅仅指“萨梯”。因而此处译成“享乐的萨梯(Terpon the Silen)。而“Kalos”一词指“美丽”,也有“高贵”之意。类似“kalos Epeleios”的铭文被称为“kalos inscriptions”,总是指具有(同性)性吸引的美。此处是指美人“Epeleios”(对于其他男人)有性的吸引。——译者注(本书所有页下注如无特别注明,皆为译者注)表演之后,上演由同一剧作家所写的萨梯滑稽剧。滑稽剧会讲述一个类似的神话故事,并将这一神话故事的背景幽默地置于萨梯的世界之中。画家以醉酒萨梯的背部支撑住杯底的圆形区域,酒从皮囊里喷射出来,萨梯扬起的头突出了其中的快感。这些都强化了整个场合的性气氛,正如萨梯惯有的性兴奋与同性恋问候语“Epeleios”(美人)所表明的。

图5 美人画家所绘陶杯内壁,约公元前510年

杯子内壁画面中的萨梯用语言赞叹“甜美的酒”,这些字从他的嘴里冒出来,并且被贴上了“享乐的萨梯”(Terpon the Silen)或是“一个萨梯快活得很”的标签。他的背后和双腿间标有“同性恋美男”(Kalos Epeleios)的字样(Epeleios意指美人)。希腊悲剧由酒神节祭祷仪式中的酒神颂歌演变而来。剧本用诗体写成,有的用一个故事写成一部悲剧,有的写成三部相联的悲剧,称“三联剧”。悲剧演出后常加演一出羊人剧。完整的希腊悲剧形成于公元前5世纪初,先后出现过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三大悲剧作家。

一种相对而言更加柔和的色情弥漫在杯子外壁的画面中。从杯子的一面[图6],我们看到位于中心的搅拌钵四周持续的狂欢。搅拌钵旁,一个蓄须男人手执里拉琴,戴无檐帽,带着些异国情调,或许包含了女性化的暗示(与[图69]比较)。一位更年轻的男子手拿双耳大饮杯,使人想起交际酒会中有序的文雅活动。但是更靠边上的人物已进入了会饮活动的另一阶段:右边,一位手拿角状杯的蓄须男人与一个手持酒囊、更加年轻的男人属于酒神狄俄尼索斯的世界,在那里,欢庆的美酒将不被掺水而直接饮下交际酒会中的搅拌钵是将酒与水按照一定比例调和,而从酒囊里直接喝酒就是喝不掺水的纯酒。;左边,人们已经不喝酒了,身体的展示与诱惑的姿势使同性恋的倾向具体化。更多“X(非常)美丽”的文字也传达出同性恋的信息。而在杯子的另一面[图7],则没有明显的酒的痕迹,那儿的诱惑属于异性恋:一个蓄须男子在与女人角力。女人的同伴有的挥舞着鱼,有的做出警示的姿势。这样的神话场面在公元前6世纪晚期与公元前5世纪早期非常流行:珀琉斯(Peleus)通过搏斗赢得了海洋女神忒提斯(Thetis)。忒提斯能变成动物(因此此处珀琉斯的肩膀上有一头狮子),甚至可以变成火焰,珀琉斯得是个有决心的求婚者才行。忒提斯注定要生一个比父亲更强大的儿子,一些希腊神心存顾虑而躲避她,但他们都来参加了忒提斯与珀琉斯的婚礼,他们的婚礼常被作为理想婚礼而加以表现[图41—图43]。珀琉斯与忒提斯后来成为英雄阿喀琉斯(Achilles)的父母。

图6 美人画家所绘同一酒杯外壁一个面的图像

搅拌钵在此图中占据了中央位置,与交际酒会中的情形一样。但是那些参与酒会的人已经从卧榻上起来了,开始同性恋的诱惑与不加节制的狂欢。

图7 美人画家所绘同一酒杯外壁另一面的图像

陶杯外壁的这一个面上描绘了珀琉斯向忒提斯求爱,使她的海洋女神同伴们惊恐不安,与杯子另一面所绘同性恋的求爱并置。希腊文本常常将婚姻归为“驯服”,忒提斯能变为动物的本领突出了女性潜在的狂野。

这个陶器与绝大多数其他陶器一样,所绘画面本身并非原创:每个场景都或多或少与其他器皿的图案类似。该陶杯图像涉及的关于酒与性的内容也出现在大量酒器上。从社会仪式到宗教行为,从神话到当时雅典人生活的轻松过渡,是当时陶器绘画的一个特点。但是,没有其他酒杯以同样方式再现同样场景,也没有其他酒杯上的图像试图将上述场景结合起来。这些场景的结合表明,雅典人生活的不同方面通常相互区隔:萨梯的不加节制与民众的狂欢;聚会的宴饮与对狄俄尼索斯的崇拜;交际酒会上的同性恋与婚礼。画家将酒囊转换为性享乐的对象,不过仍需全力以赴才能获得。他借此幽默地将萨梯比作珀琉斯,将忒提斯比作酒囊,画家运用多处铭文将他再现的场景植入到当时雅典精英阶层的现实生活之中。红绘风格的新技巧带来更大的探索领域,画家得以描绘扭转的身体,既强调了身体的展示,也使人物之间有了更加微妙的相互关系。

此类个别陶器即便对陶瓷艺术史而言产生的影响也极小。如果说狄克斯里奥斯纪念碑浮雕确立了一种骑兵纪念碑的古典形式——该形式在古希腊和罗马各地及其疆域之外不断被重新发现——却没有证据表明“美人画家”的陶器绘画曾经产生过何等影响。该陶器图像的重要性在于,我们因而得以了解古典时期希腊艺术的使用情况,了解艺术在私人社交中所处的位置,以及社交的内容。通过观察画家运用不断提高的造型能力描绘身体的形状、展现特征与姿态,我们可以发现传统绘画史特别关注的技术发展问题如何与图像的发展紧密联系,使我们关注到艺术家在雅典人如何看待自己的社会行为与建构自身身份方面作出的贡献。

考古学提供的关于古风时期和古典时期希腊艺术所处语境的信息,永远无法使我们重新进入艺术家作坊或重新编织私人赞助的网络。但是,相关考古信息的确使我们有机会得以了解艺术如何被消费,发现艺术与社会如何相互作用。我们因而有可能揭开某些复杂的关系,如雕刻或描绘的方式,描绘对象或场景的选择,政治、社会、道德及神学价值,以及产生造型艺术同时也是造型艺术再现对象的社会活动。接下来的章节将试图对上述种种复杂性进行系统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