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废墟（五）

多年以来，倘若我动笔的时候，另一只手没有夹着烟卷儿，那定然是使我不习惯的。大学的时候，我几乎从不在教室里自习，我都是夹着书本到宿舍楼前那片树林里，那里面有一张很大的象棋盘，不光凉快，还能保持着我这个习惯，让我不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似的。若是冬天的话，便只能窝在宿舍里。

回忆是痛苦的，回忆的路是漫长且没有尽头的。而今天再次回首的时候，却是一无所有，就像一条笔直的、长长的路，站在路上望不到尽头一样。就像《百年孤独》里说的那样，友情和爱情，那都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孤独才是永恒。

我曾不止一次的回到那里，寻找着过往和青春的踪迹。从一开始的拒之门外到残垣断壁，终究还是没有寻到当年在墙上刻下的字。每一个人的过往，都像成了一堆废墟一样，也许那废墟里面掩埋着能让你哭泣的东西，或是能让你仰天大笑的东西，可无论如何你也是找不到它，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已。

放不下过往是一件坏事，回忆那些过往的事情，情绪跌宕起伏，等到回过神来，那都已经化为了可望而不可及的尘埃。过往是恶毒的，而今天却是更加的恶毒，因此便谩骂着今日的恶毒去怀念过去的恶毒。

我也曾去看过当年的房东。火车在血红的黄昏里穿行着，走出站台，环顾着这让我陌生的城市，零下30多度的天气，更让我的心情低落。幸好在这陌生的城市里，还有着熟悉的人，等待着我。我终于见到了阔别六年的房东。她老了，她真的老了。和她并排走在一起，觉得她的步伐明显比以前慢了许多。到了她的新住处，摘下了厚重的衣帽，我分明的看到她已经有白头发了。岁月是这样如此的无情。

这屋子里也十分清冷，哪里像当年那样，我陪她一起去拉煤，回来生暖气，整个楼上楼下都是温热的。那条狗还在，被栓在门后的暖气管上。

“点儿点儿还在呀，还这么胖。”

“我这现在天天就伺候它，它能不胖嘛！”

点儿点儿一开始冲我摇着尾巴，站立起来两条前腿扑在我的身上，我当时觉得这狗应该是对我“冰释前嫌”了。吃饭的时候，用的还是当年的那个红色的圆桌，可现在已经有些掉漆了。桌上依然有我最爱吃的她做的辣酱，没有什么美食比得过这阔别了六年的味道了。吃完饭回到屋子，当一推门进屋，这点儿点儿又冲我闻了闻，突然发出“呜呜”的声音，我意料到不好，赶紧闪开，这狗突然用力的拽着栓它的铁链子，冲我疯狂的叫号，呲嘴獠牙。哦，看来它是想起我这个“仇人”来了。

“那个东东（也是当年的一只狗）呢？死了还是送人了？”我掏出香烟，递给她一支，我也叼了一支。

“死了，去年死的。”她点燃了烟，深吸一口说。

我对东东这条狗还是很有感情的，不像对点儿点儿这样。

“点儿点儿这都多少年了，从我去你那儿住时它就在。”

“十多年嘞！”

“咱们那儿现在成啥样了？”她又深吸一口烟，看着我说。

“啥都没了，都盖成了居民楼了，那个厕所和商店倒是还在。你没回去过？”

“没有！从搬迁后再也没回去过。”

寒冷的夜里，冷风无孔不入，透过窗子的缝隙呜嚎着。虽然蜷缩在曾经让我觉得安逸的那张床上，但却不能轻易的入睡，过往的画面在脑海里风起云涌，翻江倒海。

我再次与她离别，乘车回到县里，又一次来到了那个地方。商店的阿姨依然记得我，一番寒暄之后，我点了支烟，穿过胡同，向那些新建立起来的高楼走去。胡同左侧的墙沿，现在已是年久失修一般的破旧，那时候放学或者是上学，都会跳起来去够这墙沿，从一开始差很多才能够到，到后来轻而易举地够到，是因为我长得越来越高，跳的也越来越高。而现在我抬头望着这墙沿，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再也跳不起来。这些高楼让我心生憎恨，却又无力回天。我呆呆的站在那儿，香烟的过滤嘴儿已经冻得粘在了我的嘴唇上。这里再也没有我认识的人，我也再也不能回到这里，物是人非，竟是这般的臻致。我突然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也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这寒冷的风中摇曳着。

原来是青石板街的那条路，现在也变成了黑色的油漆路。我一边走着一边想四处张望着，这里原先是一家商店，那里原先是卖豆腐的，对面这宽敞的空地原先是一所驾校……我走着走着，竟然遇见了王婆子。王婆子还是像当年那样，手背在后面，慢慢悠悠的走着，只是她的步伐却更加的蹒跚，靠近她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更多了。老态龙钟。这王婆子依然眼尖的很，一眼就认出了我。和王婆子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觉得王婆子没有当年那么凶了。

“老太太，我是真想念在这住没拆迁那时候啊，记得那会儿还经常惹您生气呢。”

“嗨嗨，你那会儿还小，也不懂事儿，我这个驴脾气啊，呵呵呵…”王婆子的笑，竟让我觉得在这寒冷中感受到一丝温暖。这要是以前，怎么可能。

“这虽然拆迁给了不少钱，当年我买那小二楼才两万块钱，可没想想现在这房子，给那些拆迁费还不够买房子，我老两口还得再搭好多钱，不然都无家可归了啊，嘿咦…”

“住楼房咋也比原来的房子好吧老太太，哈哈。”

“环境倒是比原来好啊，孩子，我也经常来这溜达，我可是在这住了20年啊！”王婆子带着遗憾极了的语气，缓慢地说，她说话的声音，再也没当年那么洪亮了。

王婆子非得邀请我到她家里坐坐，我没好意思去，也不想去。

没有人能放下过往，现实生活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过往，就算是一秒之前，也都是无论加以什么贵重的代价都无法返回的。反而在得过且过以后，又后知后觉，甚至后悔莫及。说是珍惜当下，却又总不能把每时每刻都牢牢地记录下来，人是没有抓住时间的本事的，倘若有，便无所谓逝去，无畏过往会让自己或喜或悲。

有些东西就是用来失去的。

比如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