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幼儿园大门,穿过操场走向104教室。门口站着他们的副班陈老师,乐天在教室里远远瞥见我,抱起书包就要冲出教室,被陈老师拦在教室门口。我一边快步走上去,一边提高声音对他说:“慢点,慢点,要跟老师说再见哦。”等我到门口,他低着头牵起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说了声“老师再见!”
平常这种情况,我都是由着他,然后自己跟老师打声招呼就走。但今天,我特意蹲下身子,看着他说:“说话的时候脸要对着人哦,转过头跟老师说再见,好吗?”
小家伙听了,吸了两下鼻子,手脚抽动一下,转身向着陈老师,眼睛看着地面,重复一句:“老师再见!”说完又迅速转身牵我的手准备走。
我本想跟老师交流几句关于乐天平时的情况,但此刻心绪仍很零乱,不知从何问起,只能微笑着跟老师告别。
幼儿园门口有菜市场,菜市场很小,几乎所有的档主都认识我和乐天。每次带着乐天买菜都是仓促而匆忙的,因为他总会无所顾忌地去动菜摊上的东西,无论我怎么制止呼喝都没用,我只能每次都一手拉着他,防止他到处乱动,一手挑菜,以最快的速度挑选东西,匆匆买单走人。
从菜场步行回家只要四五分钟,一路上有三家小吃店,五家服装店,一家眼镜店,一家烟酒店,一家杂货店和一家药店。
每次放学回家,乐天必定要在经过眼镜店,烟酒店和药店的时候走进这三家店,在店门口的位置站一两秒,然后再出来。以往对于他这个行为很费解,又无可奈何,好在他没有破坏任何东西,也就由着他去了。今天看着他这一系列固定动作,恍然明白他这奇特行为背后的原因,除了无可奈何,更多的是深深的愧疚和满满的心伤。
我们租住的房子是水利局的宿舍楼,整个宿舍大院共有十栋楼,分三排。一进院子,乐天便跑向第三排的8号楼,直冲上三楼,我紧随其后大步跟上。
上了三楼,楼梯左转302单元就是我们家,这个大院宿舍都是老式房改房,家里大厅的窗口就对着走廊。
三楼的光线不是很好,从窗口看向厅里有点暗,虽没见到人,但乐天知道爸爸在家,一到家门口,就习惯性地冲着窗户喊:“爸爸,快开门!”过了一会儿,吴云从小房间里出来。
吴云失业将近一年半,这一年半里他基本都呆在家。以前我们两个都上班的时候,周一到周四乐天放学后直接在幼儿园吃晚饭,并托管到下午六点才由我接回来,这一年半来不需要托管了,吴云会准点接回来,周五则一直是由我接。
“回来了?!”吴云一脸笑容,开了门,接过我手上的菜,拿到厨房。
乐天换了拖鞋,放下书包就去厨房洗手,出来嚷着肚子饿了要吃下午茶。
“他肯定是想吃昨天买的饼干了,开一小袋给他吃吧。”我对老公说着,打开了厅里的风扇和日光灯。
我喜欢敞亮的空间,流动的空气。
“这哪是肚子饿,明明就是想吃零食了,对不对?”老公一边拿饼干一边笑着逗儿子。
“是呀!”乐天一板一眼地说,“爸爸,你要说‘臭儿子’!”
“臭儿子!”老公按他要求加了一句。
我们已经习惯了乐天一些很奇怪的要求,比如像刚才这样,对话当中他会提一些特定的话语,要我们照着说,如果没有照着说,他就会一直无休止地重复要求,直到你满足他为止。了解了自闭症的存在后,似乎生活中处处都可以看出乐天的与众不同处,奇怪的是,之前五年,我们竟毫无察觉!
乐天吃完饼干就像往常一样拿出彩笔和A4纸到餐桌上画画了。今天抽动似乎又频繁了一点,回家到现在已经抽了七八次。不过他画画的时候,抽动的频率会大幅降低。
看着他坐定画画,我倒了杯水叮嘱他喝,然后进了厨房准备晚餐,吴云则进小房间玩电脑。在乐天面前,我们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尽量让一切如常。
“准备吃饭咯!”我做好饭后,挂着满身汗水从厨房出来,对着客厅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正对着风扇吹。
吴云从房里出来,交代儿子收拾画具。小家伙先举起刚才的画,向着爸爸说:“爸爸,爸爸,你看我今天画的,猪爷爷开车,托马斯小火车,撞到一起了,全部都是脏脏的啦!”
乐天的表达很多时候是又急又乱,想说的会一串儿蹦出来,不管顺序和逻辑,有时几句话说出来,让人找不到前面一句和后面一句有任何关系,有时是用错连词,有时是前后因果对调了,而用错你我他这种代词就更为常见了,屡教不改。因为每天跟他生活在一起,知道他接触的所有事物,他的话我基本能听懂,再者,也常安慰自己,他开口迟,语言发展需要过程,以后语言能力提高就好了,所以也没太在意。但是此刻听起来,我马上怀疑他表达不清,并不一定是因为语言能力的问题,而且因为他内在的逻辑和秩序跟普通人不一样!
吴云一边回应着儿子,一边帮他收拾桌子,当然也不忘督促他一起收拾。父子俩一同收好桌子,摆出饭菜准备开饭。
吃饭时我们一起聊着白天发生的一些事情,我和吴云都比平常多了份耐心去倾听儿子讲述他在幼儿园里的事情,以及他画里的世界。
饭后,吴云陪着乐天出去附近的小公园散步,他们一般会溜达一个小时,我则利用这段时间洗碗、收拾房子、洗头洗澡等等,感觉每天回到家都如战斗般忙碌不止。
在我洗完澡出来吹头发的当口,父子俩回来了。
“妈妈,快开门!”乐天还没上到三楼,声音先传了回来。
我开了门,见乐天急冲冲从楼梯冲上三楼:“怎么又是你一个呀?爸爸呢?”
“爸爸丢了,哈哈~”乐天边回答边进门,反身就把门关上,然后大笑着跑进房间。
前些天,乐天一个人先回来,我开玩笑地问:“你怎么把爸爸弄丢了?”他觉得很好玩,自那天起,每次他都要跑到前头,进门后把门关上,然后告诉我:“爸爸丢了”。这种游戏一般小孩估计玩两三次就厌倦了,而他则会一直玩下去。
等老公给乐天洗完澡,我们母子便开启了乐天最喜欢的睡前阅读时光。
说来奇怪,小儿抽动秽语综合征的家庭干预方法最主要的是要创造一个快乐放松的家庭环境,避免让小孩精神紧张或者压力大。这个月来,我一直在检讨自己对乐天平常的态度,尽量避免对他大声吼叫或让他着急,总的来说,他抽动的程度比月初好了很多。但是,细分到每天来说,抽动总是晚餐后最频繁,尤其是阅读时间,按理这是一天中他最喜欢也最放松的时刻啊,怎么反而会比白天加重呢?
今晚也是如此,洗完澡后明显地高频抽动。我从身边搂过他,让他坐我腿上,双手环着他,靠在床头,拿着绘本共读,希望能让他的抽动有所缓解。
读完两本书,时间已接近十点了,熄灯睡觉。
乐天从出生至今都要我陪睡,我只能等他入睡后才能起来干完剩下的家务活。还好今晚入睡比较容易,想必抽动频繁导致身体太累了,在床上翻腾十几分钟就睡着了。
睡着后的乐天安静自然,抽动完全消失。我轻轻抚触他的头和手,一阵心酸袭来……
深吸一口气,起身准备去洗衣服,路过书房看到吴云电脑里显示的不是游戏界面,而是自闭症相关文章。于是走了进去,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一时不知说什么,夫妻俩相对无言……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网上搜索自闭症的资料,”还是吴云先开了口,“很多症状咱儿子都对比上啊!你看这个‘情感反应冷淡——对亲人,甚至父母的离开或回来没有明显情感应答,不会索取或回应拥抱’,这点明显咱儿子没有嘛,从小到大他粘你粘得跟什么似的,最喜欢我们卖猪仔和大熊抱了。
“还有这个,‘社会交往障碍——明显缺乏与其他孩子交往的意愿,对周围的人和事不关心或缺乏兴趣。’咱儿子很喜欢和小朋友玩啊,经常要你约妍妍和浩浩一起出来玩,平常在公园看到小朋友也总是跟着跑。哪里会缺乏跟其他孩子交往的意愿?你说对不对?”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我也从心底不愿相信我们的乐天是自闭症,可是,乐天的的确确跟一般男孩子不一样。
我无力地抬起目光望了他一眼,叹口气,又把目光转向毫无意义的地面,仍旧无言以对。
“要不这样,我们再试一下挂周主任的号?我感觉啊,一般这些科室的正科那肯定是业界标杆,副科可不一定,所以再挂一下主任号,多看一个人也没坏处。”
话是这样说,可周主任的号是那么容易挂的吗?听说光黄牛费都几千了,还要排很长时间。最主要的是,其实在看了《伴你前行》之后,我基本已经倾向于乐天确实是这类特殊儿童了,只是程度问题而已。
“可能你看了上午医院买的那两本书后就不会这样认为了,”我再次叹了口气说,“我已经看了一半了,这两天趁着周末看完再给你看。”
“嗯,好!你先别这么灰心哈,咱儿子那么聪明伶俐,古灵精怪,这是事实啊……”
“他古灵精怪的方式总是跟别人不一样!这点我们一直都有所觉察的。”我摇着头说,“其实我们应该一早就带他看医生,为什么他语迟那么长时间,我们没想到带他看医生?如果早点确诊,早点干预,可能现在就不会比一般小孩落后那么多了;如果我们早知道他是自闭症,肯定不会处处要求他和别人一样,经常吼他喝他,那样就可能不会发生抽动了!我们为什么会等到现在才去求医?他两岁都没语言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带他去正规的医院了,现在是不是错过了最珍贵的三年啊?”
我边说边痛哭起来,悔恨与懊恼像潮水一样把整个心吞没:“我们竟然一直都看不到他跟其他小孩的差距和不同?我们还不断大声吼他,有时还打他,吓唬他,我们都一直不懂他,我们是他最亲的父母,竟然一直都不懂他,我们从来没有真正试着去了解他……”
吴云沉默着用双手搂住我,任由我把头埋在他肩上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