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惊弓之鸟

战国时期,天下合纵拒秦,以楚考烈王为从长,时任令尹的春申君黄歇主其事。

集内政外交于一身的他,位高权重,不可一世。司马迁在《史记》里说过:“虽名相国,实楚王也。”有一次,来自赵国的使臣魏加,问起谁会来统帅这支合纵国的联军,黄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即将委任临武君景阳为主将。显然,这个小道消息,魏加早有所闻,才专门求证于这位权侔楚考烈王的春申君。经此落实,不由心凉半截。他太了解这个空谈兵法绝对在行、动手打仗绝对不在行的临武君了,根本不是强兵悍将的秦军对手。

他记得很清楚,公元前259年,秦军围赵国都城邯郸十七个月,形势危殆。赵平原君驰楚求援,“日出而言之,中午不决”,平原君的舍人毛遂火冒三丈,拔剑出鞘,黄歇这才派临武君领军北上解围,景阳此前与秦交手多次,每战必败,因此心存畏惧。军至钜鹿,遂趑趄不前。幸亏魏信陵君窃得用兵虎符,率精兵八万救赵,大败秦军于邯郸城下,赵国才免于灭亡命运。

魏加为外交官,深谙语言艺术,自然不能直指黄歇用人非当,便转移话题,说起自己早年也曾是喜好弓箭之辈,算得上略通骑射。春申君有点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怎么一下子扯到引弓挽箭了。魏加一笑,因为您欲起用临武君为将,臣不禁想起一件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齐孟尝君、魏信陵君、赵平原君与楚春申君,史称战国四大公子,都以养士闻名。凡养士者,不管真的假的,都要做出来有容人之量的宽阔胸怀。春申君说:“且讲无妨,黄某洗耳恭听。”

魏加开始讲述他的故事:早年间,有一位叫做更赢的神箭手,与魏王站在高高的台阁之下,仰望天空,只见一群一群的雁阵,或人字形,或一字形,嘹唳飞过。更羸对魏王说:“大王,您信不信,我引弓虚发,箭不脱手,也能打下鸟来?”魏王怀疑不信,直是摇头:“难道你的射击术能够达到如此境界吗?”稍顷,有雁由东而来,往西飞去。更羸果然挽弓虚发,弓响而箭犹在弦,只见那雁扑腾两下,飕的一声跌落下来。从人捡了来给魏王看,魏王惊叹不已,直是点头:“看来你的射击术是能够达到如此的境界的。”

更羸说:“此孽也(这是一只受伤的雁)。”魏王问他:“何以知之?”更羸回答:“因为它飞得慢而且叫声惨,飞得慢,由于受过伤,叫声惨,由于离群久。创伤未愈,惊心不宁,听到弓弦的响声,吓得往更高处飞。往高飞,要用力气;用大力,创口挣裂。创口破,剧痛难忍,就只好应声坠地了。”说到这里,魏加补充了一句也许是春申君最不爱听的话:“今临武君,尝为秦孽,不可为拒秦之将也。”(《战国策·楚四》)

一个多世纪以来,军舰堵住国门,炮火封住家门,枪口对住脑门,铁蹄踩住命门,中国人饱受帝国列强之欺侮凌辱,之践踏蹂躏,之侵略进犯,之消灭屠杀,也算登峰造极,要想不成为惊弓之鸟也难。然而,有血性的中国人,为民族尊严,为国土完整,抵抗者有之,斗争者有之,抛头颅洒热血者有之,活着是条爱国的汉子、倒下是精神不死的中国人者有之。荜路蓝缕,披荆斩棘,总是希望奋斗出一个扬眉吐气的中国。然而,不知为什么,在知识分子中间,颇有一些像临武君这样永久牌的惊弓之鸟,不知是吓破了胆呢,还是喝多了迷魂汤?投怀送抱于唯“美”主义,顶礼膜拜于“西”化精神,凡老外的一切,无不好,即使不好也好。凡中国的一切,皆不好,即使好也不好。那种惊弓之鸟的变态心理,总是处于负气而又神经质的生存状态之中,真是既无知,又可怜啊!

看来,更羸所说的“孽”,应该可分两种状况,一为生理上的暗创,一为心理上的阴影。若是皮肉上的伤痛,也许容易医治,而如果是心志上的缺陷,恐怕就很难祛除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