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三年多来崛起的新人、新作品,是很喜欢的。我昨天晚上看了话剧《陈毅市长》,我说这个作家有才能。因为,要写陈毅,这么一大部材料,要在短短的两个多钟点里把人物展示出来,是不容易的。材料像海一样的,怎么去抓呢?我觉得,我们很多新人是有办法的。
要批评社会的缺点,但要给人以希望
不少同志写了反映十年浩劫的作品。这是他们在“四人帮”横行的时候亲身体验到的。他们写的东西,不仅揭露了“四人帮”的罪恶,还切中今天我们社会中的时弊,因为“四人帮”留下来的坏东西,在我们社会里还存在。他们能发现,他们能写,这是很好的。从这一点上讲,他们的起点比我们很多人当年开始写作时要高。我们那时候,天地很狭窄,只晓得写知识分子,写知识分子在旧社会的苦闷。他们真正写了广阔社会里边很多龌龊的东西,很多不好的东西。这些龌龊的东西,妨碍我们社会主义的四个现代化,也妨碍社会主义新人的成长。他们的作品触及的社会问题,都是比较深的,所以受人欢迎。要不然,为什么有人欢迎呢?如果我们自己对自己都不说真话,都不能说坏,只能说好,讳疾忌医,这怎么行呢!但是,我认为,这些作品有的还写得不够。我们这个社会的弊病,可以写,应该进行自我批评。我们要让读者看到现在社会里面的一些坏,不但是“四人帮”所制造的,遗留下来的,而且是几千年来封建社会留下来的,是我们在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中还没有彻底肃清的。同时,还要写出一个强有力的东西,与这个坏,有对比,有斗争。要使读者觉得我们正在斗争,我们是有希望的。这个批评,不是作家一个人在批评,而是我们整个人民也在批评。要是这样来写,就比较全面了。
我读了《人到中年》,我认为是写得好的。作者谌容自己也四十多岁了,“人到中年”了。作品所写的问题,实际上是大部分中年人的问题。现在我们许多的中年人,大部分都是这样子,五十年代从学校毕业的。她写的是医院,我最近也住了一次医院。我问了一些主治医生,都是“文化大革命”以前毕业的,大都是五九年、六〇年、六一年,我们自己培养出来的。现在他们忙得不得了,而工资级别就是六十多元钱。老婆是医务人员,或是中学教员,夫妻两人一百一二十元钱,两个孩子,有的还要养老的。《人到中年》不单是指医院,教师更穷了,更没办法。我们的编辑也很辛苦,整天看稿子,看得头昏眼花。
医院里的同志看了《人到中年》后说,就是这样嘛,我们领到工资,要给孩子买一本《新华字典》,也得再三考虑,结果还是不能买。但有一点不合情,他们说,医生从手术台上下来,身体不好,旁边有护士,不会把她一个人丢在一边,不会大家都不管她,自己就跑了。那一天,我跟谌容讲,她说,她不是讲道理,她是讲生活的真实。我跟她说,可能你没有把人民之间的感情写好,人民之中是有好人的。不过,我觉得,这个医生是写得好的,社会里面还有很多像医生这样的人。我们要写出这个光明,虽然那个好的东西,一时不能起主导作用,但是总有一天,这个光明是要出来的。现在,很多人由于本身是受迫害的,是在迫害里长大的,所以,他们容易看到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当然,一个作家总归要写他脑子里经常思索的问题,所以他们就这样写了。但我认为,还应该想得多一些,想得深一些,远一些。还应该把世界写得更有希望一些。
就像写陈毅,陈毅是个英雄人物,为什么我们不写呢?这个与江青讲的“英雄人物”是两码事嘛。他有些地方也很粗,但他并不是“粗人”,他还是个“细人”。有人说《陈毅市长》这个戏也有缺点,这个戏暴露了陈毅的缺点。我以为这应该从整个作品来看。作家写的陈毅市长到底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还是个有很多缺点的人物呢?《红楼梦》不是写了许多不好的事么?贾宝玉的私生活不是一尘不染的,但是你还觉得贾宝玉是个了不起的人。曹雪芹也写了林黛玉好多缺点,写了她的小气,小心眼儿。但尽管这样,这两个人物是反抗封建主义的,他们是英雄人物。至于贾宝玉喜欢吃点胭脂,其他什么的,那是他的生活里面的小事;不是主要的事,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如不这样写,他不成了悬空的人了?或者倒成了一个迂夫子了,成了贾政那样的人了。所以,我说,我们不要怕人家写缺点。作家写不好的东西,是要让读者看到它是不好的,我们要恨它,我们要斗它,我们要批它。但是,我们的作家总还是要讲好的,讲我们的好处,不是说要追求简单的政治效果,不是要写政治口号标语,而是我们的作品拿出去,要使人们觉得这里面的人物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我们社会希望的所在,人人要跟他学,但又不是生硬的。
要反对特权,但不要反对老干部
谈到干部的特殊化,确实存在这个问题。我们自己生活在特殊里面,耽久了,麻木了,自己都以为这是应该的了。事实上,我们的某些特权,有时比旧社会的官僚、地主特权要高。过去,地主只有财政,只有土地权,他不直接管政权;而现在我们只要有权力,就什么都有了,什么都管了。农村一个大队书记就了不起,简直就成土皇帝了。过去地主剥削我,我还可以不租你的地;我可以另外找一个,当然,另外找一个也还是不好。现在,你待在这个大队,你就属这个大队书记管,大队书记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不能不让你劳动,但他可以给你只拿五个工分的劳动。这样你就吃亏了,你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我们对于特权是要反,不反是不行的。其实,这个特权不完全是江青搞起来的,江青是发挥了,恶性膨胀了。早在封建社会就是这样的,当了官了就什么都有了。现在有些情况比过去还厉害。过去秦始皇修阿房宫,只在长安修,没有在全国修。可是有一阵子不是北京、上海、杭州……不少地方,都有修而不用的“行宫”吗?不是比封建皇帝还厉害吗?
现在似乎成了这样一股风气,一提反对封建特权,就联想到老干部,这是严重的误解。是的,我们老干部里面有不争气的,有忘本变质,腐化堕落的;还有一些老干部,腐化是不腐化的,对党是好的,但是,经历了十年大动乱,眼看用鲜血换来的天下被林彪、“四人帮”篡毁无遗。因而痛心、失望,他们信心少了,斗志少了,对革命事业不如从前那末关心了。但这些都只是老干部中的一部分。应该看到,我们有很多老干部,在战争年代,他们戎马一生,出生入死,在“四人帮”疯狂的时候,又是他们力挽狂澜,顺应民心;现在还是他们,呕心沥血,团结人民,同整山河。这个国家要不交给老干部而交给另外的人,我还不放心呢。全国人民也不会放心的。
作家有责任引导青年人爱国、爱党,启发人民对共产主义的信心。现在有些人对共产主义没有信心。有些人对我说,你错了,你不了解,你光说社会主义,什么社会主义呀!是的,现在我们生活里面有许多消极现象,但是,我们不能说,因为社会主义没有搞好,我们就不相信社会主义了。我们搞了三十年了,工作中本来就存在一些错误,加以十年大动乱的破坏,我们的社会主义没有搞得好。但是,如果你没有偏见,你就会看到,我们的国家,我们人民的生活,到底是大变样了。你就应该想到,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我昨天到龙华革命烈士公墓去,你们看,长眠在那里的很多人,都是二十几岁的青年。他们是没有自己的,就是刀放在脖子上,也是要革命的。“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嘛。什么主义?共产主义嘛!他们根本没有讲个人要什么,他们要的是国家的独立,民族的解放,社会的自由,人民的幸福。现在有些青年人就是缺少信仰这样一种东西,单纯追求物质欲望的满足。这样的人,你就给了他电冰箱、洗衣机,他也嫌不够的。年轻人脑袋里革命意志衰退了,你还得拉着这些人革命啊。作家不是应该多想点办法吗?
百家争鸣,提倡批评——反批评
有同志说,我们需要批评家,欢迎批评家。我觉得要欢迎批评,还要欢迎反批评。粉碎“四人帮”以后,三年多来,各地报刊上好的评论文章多起来了,文艺界的批评的空气比过去浓厚了,这是很可喜的。回忆“四人帮”的时候,上面喜欢谁,我就猛捧,上面不喜欢谁,我就猛批。谁吃得开的时候,就都说他好;谁一倒霉,就都说他坏。那时没有真正的批评,批评只是掌握在少数几个人的手里。他说这个好,底下也就说这个好。他是大官,顺着他说,我就可以做个小官;不顺着他说,我这个小官就没有了,就没地方吃饭的样子。这种人是封建社会里的小丑。“四人帮”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四人帮”出现以前,也有过类似的现象。历史证明,这不利于百家争鸣,不利于开展批评,不利于我们的社会主义文学事业。对一个作品,你有意见,写书评,把你的道理拿出来。你说了,我同意,我也写文章。他不同意,他写文章反驳,这就百家争鸣了嘛。我们不要嘴上说百家争鸣,实际上还搞一言堂。去年剧本座谈会开得很好,不同的意见大家都摆出来,没有扣帽子,也没有打棍子。但是,开会只是几十人,再扩大也不过两百人参加。会议结束,与会人的意见一致了,认识一致了。广大的读者希望了解,这些不同的意见是怎样统一的,他们也希望从中提高自己的认识。所以,我还主张大家来写文章,各抒己见,开展批评和反批评。不要只停留在开会上。
要搞批评,就得看作品。要多看几篇,从很多篇里面去鉴别,不看作品是不行的。作者都欢迎具体的批评,这个作品哪一段没有写好,为什么没有写好,应该怎么写,批评家可以畅谈自己的看法。你也不必要求你这篇文章是百分之百的正确,是最后的结论,那是不可能的。你只是平等地发表个人的意见,不是强加于人,这样就会受到作者和读者的欢迎。因为我们缺少批评与反批评的风气,现在一有批评文章,文艺界就容易紧张。要是有了而且习惯了批评与反批评的民主风气,就不会有什么紧张,批评得不对,谁也可以反驳。如果不这样,百家争鸣是搞不起来的。
改善和加强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
这个问题牵涉面很广,我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也有沉痛的教训,这里我且不谈,只谈几点小意见。我以为作家发表作品,评论家发表批评文章,一般地都不要禁止发表,应该允许发表,作品即使有错误,评论文章即使与领导上的意见不相同,不一致,也应该允许发表,要让群众来检查、鉴定,大家写文章。领导有意见,当然可以而且应该参加批评,但是不搞家长制,一言堂,也是一家之言。领导同志也有评论的自由。作家不同意,也可以反批评。
一般作品,应该由编辑决定,权力下放,领导不要管那么细。如果发现有谬误的作品,不要大惊小怪,可以批评,但不要轻易采用行政手段,给以组织处分。它到底是个思想意识方面的问题。过去我们有些工作的同志,只要领导批评什么人了,他就对这个人不重用啦,对他有成见啦,一有什么运动,就找他的岔。这是很不好的。所以领导批评要特别慎重。要给人家一点余地,不要讲绝了,给人家留有余地,那么人家就容易接受。
领导还要和作家交朋友,要像周总理、陈毅同志、贺龙同志那样和作家交朋友,要交上几个知心的朋友。没有知心的朋友,只有几个干部,如果那几个干部又都是顺着你说的,那你就听不到真实的情况。结果你讲的话,你做出来的决定,你向上级的报告就可能不可靠了。我在文代会上讲了,希望领导同志注意,不要上当。如果你只听你周围的人讲好话,结果你就上当了。对此我有切身体会。周围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坏人,也不一定有意这样,因为你不喜欢听不同意见,不喜欢听批评嘛,你就听不到比较全面、正确的意见了。
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五中全会以来,我们全党都在为贯彻党的决议而努力。随着党内和社会上民主生活的日益健全和扩大,我们文艺界的民主生活也必须相应地改进。我相信我们的作家、艺术家、理论家、评论家一定能加强团结,为繁荣创作,促进四化,作出新贡献,不辜负党和人民对我们的希望。
我现在不愿意人家来写访问记。一个作家么,要自己写出东西来。要是作家只让人家来写访问记,再登上照片,作家就成了一个空头作家了。作家不写不行。
附带谈一个问题,那就是错划右派的同志平反改正后,也要重新受考验。据我看来,这一批人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们是经受得起严峻的考验的。这是一个多么严峻的考验哪!因为原来是对党忠心耿耿的,热爱党的,说了几句正直的话,一下子却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说是反革命了,这就不得了,六亲都受牵连了,而且时间那么长,把最好的年月都放到里面去了。大好的时光,就没有了。这些人哪,即使经受了这样严峻的考验,绝大部分还是站到党的里面来的。在任何时候,即使以后还要改朝换代,即使还要有人“造反”,这些人还是站在党这一边的。同时,看来二十多年的冤屈,他再对党忠诚,也难免有点怨气,你不要以为他一点怨气都没有。一点怨气都没有,这不可能。因为他有这么一点怨气,他就比较容易同情别人;受了批评,他比较敏感,认为棒子又来了,因为他身受的痛苦太多了。现在还有一种东西,就是尽管社会上给你平反(我不是说我个人),组织上给你平反了,但是也还会有一些人对你有看法。还有一些人,过去给人错戴了帽子,现在他还是说,他没有错。有的还硬给人家拖一条尾巴,说人家当时还是有错误的。这样,要平反了的同志心里一点疙瘩都没有,那也是不容易的。现在我觉得这些同志还是不错,还是争气,还是写文章;写得多,还是好的多,写的还是好人多呀,还是说的我们中国共产党好啊,这些人还是党的好同志,二十多年来有的人在底下和老百姓住在一块,总觉得还是应该改造自己,我自己也是应该改造的。
一九八〇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