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湖州传:湖光山韵丝书远
- 张加强
- 9465字
- 2021-03-28 05:10:02
国丝,一个亘古的岁月品牌
古希腊以后,丝绸风靡意大利,罗马人称此为“赛里斯的纱”,雅极。
于是,西方人在19世纪争相来到中国,探访这神秘而优雅的国度。
中国古代和欧洲中世纪,有一条以丝绸贸易为媒介的文化交流之路,其线路从黄河流域,经印度、中亚、西亚连接北非和欧洲。它原先的起点在黄河流域的中国长安,后来上溯至长江流域的中国湖州。
再后来,湖州钱山漾遗址出土了4000多年前的丝片,成为世界丝路源头的古老诗篇。
1872年,一个叫费迪南·冯·李希霍芬的德国地理学家,完成第七次中国西部的远征,这位德国男爵用欧洲贵族的眼光,审视了中国西部往欧洲的贸易路线。五年后,他在德国出版《中国》一书,第一次用了一个非常唯美的词取代了曾经频频使用的“瓷器之路”“佛教之路”“玉石之路”,这个影响百年的伟大名词叫“丝绸之路”。
罗马道上,醒世的东方物语
时光定格在公元创世纪前后,汉帝国不经意间用一绵掌,向两个王朝放招。一个是野蛮游民匈奴,一个是文明部落罗马。去历史的空间目睹一场异乡传奇,历经几千年,在哀矜的苏醒中似乎看出明白。
第一招出于无奈。中国面朝大海,背靠沙漠、戈壁、高原。公元前2世纪,帕米尔高原山地的边缘地区,生活着一个著名而珍贵的马种,它们的耐力令人赞叹,草原有“龙族也敬它们三分”之说。因其会排出红色的汗水,人们便将其称作汗血马。这些品种精良的马匹成为诗歌的题材,雕塑和绘画的对象,被誉为天马。
问题是,骑马人是一个叫匈奴的强悍西北游牧民族,匈奴人驰骋在整片蒙古草原,有学者将这些部落描述为茹毛饮血的野人,是“被上天遗弃的民族”。他们屡次进犯汉境,每一次入侵总占上风,汉高祖刘邦亲率32万大军征讨,在山西白登被匈奴冒顿单于40余万骑兵围困七昼夜,差点断了西汉政权那一丝营生命运。
匈奴人控制了西域,从敦煌开始的南北两条通道都有了风险,大漠世味令汉帝国有大限来临之忧。于是汉武帝决定寻求盟友,共同对付凶悍的匈奴人,派张骞带着汉朝的丝织品出使西域。
十三年后,张骞历尽艰辛回到长安,向汉武帝详细报告了葱岭东西、中亚、西亚,以至安息、印度诸国的位置、特产、人口、城市、兵力等。这些内容为司马迁在《史记·大宛列传》中保存下来。这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初笔痕。
汉朝向西开拓的这条道路后来被称作“丝绸之路”,原本是西汉政府为解决纠缠而联合大月氏夹击匈奴,却使汉朝和西域的经济文化交流日益增多,东方宝物大量运到西域后再转运到西亚和欧洲。
匈奴80多年全盛期,西汉70年的休养生息,汉政府常派大使造访与安抚这些游牧民,给游牧部落送去大米美酒和纺织品,最重要的礼品是丝绸,部落极为看重这种丝织品,它质地好、分量轻,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高级绸是单于尊贵身份的体现,并将之赏给手下侍从,汉政府为换取和平付出的物资总量巨大。
匈奴人喜欢奢侈品,如今已离不开汉货。公元前1年,匈奴收到3万匹丝绸和大约相等的原材料,另加370套衣物。一位特使毫不客气地对部落首领说,匈奴的习俗正在发生变化,汉朝将征服整个匈奴。
汉朝使出的绵掌见效,匈奴分化,接着出现了卫青、霍去病、李广等优秀将领,对匈奴发动漠南、河西、漠北三次大战,收复河套并将河西纳入版图。汉武帝时期大幅提高军人的待遇,在一次巡视时,犒赏边防军100万匹丝绸。
河西走廊向西是帕米尔高原,再向西就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张骞出使西域使沿途的商业贸易一度繁荣,开启了一条横跨大陆的交流通道,被称作“凿空之旅”,张骞成“丝绸之路的开拓者”“东方的哥伦布”“世界史开幕第一人”。
疆土的扩张激起了中国人对外部世界的兴趣,官员们奉旨考察帕米尔高原并将记录呈报朝廷,留存下来的史料之一就是《史记》。司马迁以谨慎的态度审视印度、波斯和中亚地区的历史、经济和军事状况。他认为,中亚王国不通军事,却善经商,中国和外界的贸易开始。
商队西行的必经之路是玉门关以西的戈壁滩边缘,开拓并不顺利。过塔克拉玛干沙漠,跨越天山山脉或帕米尔高原,都须穿涉险要地带,从一个绿洲到下一个绿洲,路途异常艰辛。极端的高温是巨大考验,必须有丰厚的回报才值得人们去冒险。
在汉朝,铸造足够数量的钱币是个难题,支付军饷更成问题,饱受战火的边疆,铜钱一文不值,粮食也会随之腐烂。丝绸便扮演着最值得信赖的货币的角色,丝绸与钱币、粮食一样用作支付军饷,成匹的丝绸维持着边境安宁。同时,丝绸还成了一种国际货币。
汉帝国的第二招出于无意,是用奢侈的丝绸无意间降服了高贵的罗马人。
汉武帝招募了大量商人,朝廷配给货物,到西域各国经商。其中不乏冒险精神的商人成为富商,吸引了更多人走上丝绸之路,中国丝绸出现在几千英里以外的中东巴克特里亚市场,推动了中原与中西亚的经济文化交流。
罗马人很快加入到这条商道中,从公元一世纪起,罗马人开始迷恋从阿萨息斯王朝和阿克苏姆帝国手中转手取得的中国丝绸。罗马人相信丝绸是从树上摘下来的,丝绸成为罗马城狂热的追求。古罗马市场上丝绸的价格曾上扬至每磅约12两黄金的天价,造成罗马帝国黄金大量外流,迫使元老院断然制定法令禁止人们穿着丝衣。埃及历史上著名的艳后克利奥帕特拉七世酷爱丝绸制品,穿着丝绸外衣接见使节。
英国著名历史学家、牛津大学教授彼得·弗兰科潘在他的《丝绸之路》中说:
丝绸出现在罗马,令保守人士塞内加担忧,他说,丝绸做的衣服根本就不叫衣服,既不能显示罗马女性的曲线,又不能表现她们的高雅。他说,婚姻关系的根基正在动摇,因为男人可以透过裹在女人身上的薄丝看到裸体,任何神秘感和想象都没有了。在塞内加看来,丝绸只不过代表着异国情调和色情诱惑,除此之外一文不值,女人不会老实地告诉你她穿丝绸的时候里边是不是全裸。保守派已做过多次努力,包括颁布法令禁止男人穿着丝绸衣物。
东方价值观冲垮了罗马崇尚严格军事化的理念城堡。
当时有些人的说法更为直白:
罗马的男人们应该好好想想,身着来自东方的绸缎衣服是否得体,是否觉得丢人!老普林尼于公元1世纪后半叶写道,他反对这种高成本的奢侈品仅仅“能让罗马女性在众人面前显得光鲜”。他最大的不满在于布料的成本,他悲叹道,“这比实际成本竟高出100倍!”他继续写道,我们每年在东方奢侈品上为我们和我们的女人花费掉大笔资金,一年有多达1亿塞斯特斯(古罗马货币单位)从罗马帝国流出,进入到边疆以外的东方贸易市场。这一惊人的数字相当于帝国年造币总数的近一半,并占去年度预算的10%以上。
彼得·弗兰科潘得出结论:
罗马商人以精致的玻璃、银器和黄金,还有来自红海的珊瑚和黄玉、阿拉伯出产的乳香精油换取中国纺织品、香料以及靛蓝这样的染料。资金外流带动了商道沿线的地方经济。村庄变成了小镇,小镇变成了大城,越来越多令人惊叹的纪念性建筑拔地而起。譬如坐落在叙利亚沙漠边缘的帕尔米拉,作为贸易中心的它成绩斐然,将东方和西方联系在一起。
巴特内,坐落在阿拉伯半岛和地中海商道,古代城市发展史上的奇迹。它被誉为“沙漠威尼斯”,那里曾举办产品交易会,来自上百英里甚至上千英里以外的卖家和买家汇聚到这个交通便捷的交口上。每年的9月,幼发拉底河畔的巴特内的交易会,贸易商们可以找到胡椒、调料、象牙和纺织品,成品丝绸和丝绸纱线。这是一个汇集了来自印度、中亚和中国各类货物的大型商业中心。大批的财富从这里被商队从地中海运往中国。
东汉大将军班超统领军队于1世纪末抵达里海后,建立起汉朝在中亚的支配地位,派甘英携带大量丝织品到达波斯湾和罗马的叙利亚行省,大概是今天土耳其的安条克,当时安条克以南正是罗马的埃及行省,中国与埃及最早的官方沟通大概在这个时期。
中国和波斯的交往也变得密切频繁,每年都会派出使团前往波斯,每个使团至少由十位大使组成,外交使节一般跟随大型商队出发,这些商队携带着准备交易的货物,返回时又满载着国内渴望的物品。
这条丝绸之路绕过绝地长夜,打通蛮荒古道,缠缠绵绵地铺到了天外,使世界认识了盛产诗和丝的中国。于是丝绸化为一种抒情的布,裹着前朝风华,裹着后世琳琅,用中国色彩打扮了世界开篇的美。
湖边,那尊孤寂的雕像
湖州,这世界还真有原先,有旧时月色,有逝去的时光,有诗(丝)和远方。
湖州城东有片漾荡,贴近水边的村落叫潞村,一位读书人从家门口捡拾到的奇石中,琢磨到曾经沧海为桑田的神秘,复原“梦忆”中的“荒蛮之境”,串起远古的散珠落玉。
清光绪年间《归安县志》记载一个故事:900多年前,一位姓慎的京官外放湖州,当所坐的官船过一片大漾,进得一个叫潞村的村落时,眼前的小桥流水、村外的碧水青山无不拨动着他的心弦,产生了在此颐养天年的念头。时隔多年,致仕后的慎氏果真携家眷来潞村定居,过上了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且“后人播衍多业儒”。村外的那个大漾,叫钱山漾,如今已名播世界。
今天湖州八里店镇潞村确实住着许多慎姓人家。
20世纪20年代,波光粼粼的钱山漾湖面,涟漪荡漾,三五成群的白鹭在水边悠闲散步,新绿的芦苇随风摇曳。一个在湖边摸点螺蛳河蚌的少年,拾到磨得光光亮亮、奇形怪状的石头,特别好奇,带回家藏起,这些布满人工打磨痕迹的石头,隐隐约约传递着某种来自时光深处的信息。
这个少年叫慎微之,家学渊源,后来留学美国,拥有哈佛大学和宾夕法尼亚大学双博士学位。慎微之回国后出任沪江大学商学院教务长,后又任之江大学教育系主任、教授等职。但他不能割舍对家乡钱山漾的感情以及那些奇诡的石头。
1934年夏,湖州适值百年大旱,钱山漾湖干涸得几乎见底,夕阳下一位穿西服的长者赤着双脚蹒跚在河滩上,发现很多破碎的瓦片。经验告诉他,少年时的呼唤获得应答。这些石簇、石镰、石刀、石斧、石锛、石犁等,竟是远古时代的生产、生活用具。
慎微之动用信仰翻出一座城风华绝代的光阴。至今潞村仍有不少老人清晰记得他西装革履,暑假回钱山漾采集石器的模样。赤着双脚,手上拎着个装石器的竹篮,人们戏称他为拎竹篮的“石头博士”。他拾集了大量石器,把钱山漾遗址从石器时代的枯竭水面捞了上来,将遥远时光打捞回来,成了“钱山漾遗址”的发现者。
慎微之不把钱山漾看成一时一地的文化现象,而是从文化人类学角度审视遗址的演变。两年后,1936年5月发表《湖州钱山漾石器之发现与中国文化之起源》论文。他推断,钱山漾在古代本系普通河流,大部分为古城市旧址,是一处大面积的古人类遗址,在其四周必有大量古物蕴藏。其观点与江南史学界吴越古文化“几与中原并驾齐驱”之说形成共鸣。慎微之的论文令沉睡了数千年的钱山漾遗址进入人们的视野。
1958年钱山漾遗址出土丝绸线
1956年和1958年,浙江文物专家顺着慎微之的路数,对钱山漾做了两次发掘,出土了大量以石、陶器为主的史前生产、生活用具,其中200多件有机质文物以其丰富的种类、精湛的加工技术震撼了现场的考古人员。人类首次发现了绸片、丝带、丝线等一批尚未碳化的织物。
专家们无法精确测定此类织物的时间,送经当时的浙江丝绸工学院、上海纺织科学研究院切片检测,奇迹发生:丝片和丝带属人工饲养的家蚕丝织物。这些绸片再经碳十四测定,距今已有4400年至4200年,是世界上迄今发现的最早的家蚕丝织品。
几千年岁月磨蚀了丝织物曾经的美丽光泽,织物色泽淡褐、经纬细密,平整而有韧性,但它们却是钱山漾遗址作为“世界丝绸之源”最有力的佐证。
两次的考古发掘解决了长期困扰江南考古界的“第一次划分出包含硬纹陶和不包含硬纹陶的上、下两个地层”难题,也使良渚黑陶从龙山文化中划分出来,为浙江良渚文化的命名铺平了道路。
钱山漾遗址实证了古代湖州的前世今生。这里依山傍水,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的石斧、石箭和陶片,属多层文化遗址,八室多开间房基遗迹的发现在国内新石器时代史前建筑尚属首次。所反映的强烈时代特征和鲜明文化个性,拟是古人栖息之所。重大考古发掘的诸多成果,无不印证着慎微之的预言。
《中庸》曰:“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是这位留洋博士的境界。湖州市博物馆收藏着14本笔记本,是慎微之1955年至1966年在湖州野外考古调查时的记录,这数万字简陋的笔记本,慎微之一一冠名为考古拾零、考古要领、考古随记、考古勉思等,本子大多为学生的练习本,一页页泛黄的纸张中,是他一生最钟情的家乡钱山漾。不少笔记内层层叠叠贴满了车船票或旅店客栈票据,一行褪色的字迹:“内附发票,因为我是业余考古,不作报销。”
潞村,一条小河流经整个村子,古村的人们临水而居,慎氏为潞村望族,慎镛是潞村慎氏的始祖。慎镛在历史上也颇有名,他和好友范仲淹、欧阳修三人同为进士又同朝为官,三人不仅兴致爱好相同且志向抱负一致,交往甚密。当范仲淹和欧阳修遭贬谪时,慎镛即联名奏本朝廷为他们鸣不平,反遭牵连而罢官,卸任后便定居潞村乡间。这件事在湖州的官方或者民间都引为美谈。
潞村从东往西分别有四座古桥,这四座单孔石桥均始建于宋代,由北宋金步度支员外郎慎镛及其后人出资建造,清朝道光年间重修。历经900多年的风雨依然古朴典雅,坚如磐石。
这四座桥,连接人类文明的两端,过了桥,与古人对话,审视湖州丝绸文化的发祥地上生产生活的人们。“钱山漾文化”文物中有陶鼎、罐、壶、盆、钵等器皿以及纺轮、网坠等纺织工具残件,说明湖州当时的农业文明已有相当水准。
潞村边上的钱山漾,在很久以前是个大湖,如今沧海变成了桑田,这里曾淹没了一个很古老的村落。这场景让那位从潞村走出,又留洋归来的慎微之捡拾了回来,化作了古代文明碎片。
遗址中出土的残丝片和丝、麻织品是我国迄今发现最早的丝、麻织品,一片陶瓷,一个瓦片,它们无声地诉说着人类社会的兴衰交替。时光的洪流掩埋了历史的痕迹。
湖州水巷
从湖州出发,踏上一条洪荒中荒凉、无常中无畏的道路。无数先人用智慧作祭奠,树叶蔽体改由蚕吃叶吐丝后织布作衣,成为文明的人。数千年的嬗递,对于今天的人们,像是一个虚幻的概念。史前文明,那时的湖州古人除已懂得用火和渔猎,懂得生存、生活和创造,繁衍生息。
至于丝绸路上“驼铃古道丝绸路,胡马犹闻唐汉风”属于眼前故事。
2015年“世界丝绸之源”命名暨闪耀米兰世博会仪式在北京举行。经专家评审,发现世界上最早绸片的中国湖州钱山漾文化遗址被正式命名为“世界丝绸之源”。钱山漾遗存与年代稍晚的“广富林文化”一起,填补了长江下游良渚文化到马桥文化之间存在的缺环,恢复了这段被遗失的历史记忆。
这一时刻的到来,距慎微之的1934年,过去了整整80年。
烛光下细细端详在钱山漾湖底捡来的碎陶片的微之老者,以微见著,厚厚的野外工作记录与这一叠叠个人支付的“盘缠”珠联璧合,串联起一个考古人经年累月的风雨历程。他一生没有留下丰厚钱财,没有留下等身著作,也没有留下骨肉至亲,甚至连一张供后人缅怀的照片都没留下。然而这一摞野外工作笔记,正是这位执着又节俭的老人留给我们最丰厚的遗产。敬怀一位老人,以诗以待较为合适:
千万年的风尘把你装饰得德高望重,
我望着你,像瞻仰一尊慈悲的图腾。
钱山漾在千年万年以后的今天,它依旧展露其默默无闻亘古如初的德行。
人类对于大自然的苦苦求索与追问,无外乎山川大地,日月星光,透过一沙一世界,发现原来这大地未曾虚空。钱山漾绸片上的纹路,记录着一天天流水的日子,记录着时间任着性子的包容。古人用丝的经验,给了今人以柔克刚的坚韧个性。砍砸器、刮削器、石镐、石斧,诸多石器标本,是深藏不露经历岁月磨砺依然饱含信仰之物。面对无情岁月有情天地,它固守着自己的质地,随遇而安,时光让所有的生命破绽百出,却不能粉碎生命留下的印记以及印记背后神圣的东西。
由潞村延伸开来的江南原始文化,闪烁出东方智慧。水巷拱桥建立在历史厚积上,水巷全无母亲河的意象,滥觞之始一足踩在水底,一足跨到河沿的渔夫耕者依旧可见,使人不出潞村亦可见江南流韵。
辑里村,世俗而唯美的真丝部落
唐代有位宰相叫于頔,792年任湖州刺史,在湖州任上办了两件水利盛事。一是在长兴环桥至白阜一片人称“西湖”的低洼区,修堤筑岸,改造成三千顷良田。二是声势浩大地组织拓展荻塘,令河面一展浩荡,正巧第二年来了大水,排除了水患。湖州百姓敬其功德,改为“頔塘”,就是今天湖州至南浔那一路的大气派。
这项恩泽后世的水利工程,惠及了太湖南岸水乡人家,更呈现出了吴兴水网中镜面般的清亮。
苕霅两溪,水至厚,水至柔,令漾、荡、河、港,水清如镜。荻塘深处,有个水边村落叫辑里村,村东流淌着一条清澈透明的河,河水自净能力很强,时至今日,它依然清澈无比,人们称之“雪荡河”,穿过的河湾叫穿珠湾。这里土质黏韧,育桑、养蚕、缫丝自然条件优越,清澄如镜穿珠湾两岸产一种以村命名的优质丝,名播天下。1840年编印的《南浔镇志》有这样的记载:“雪荡、穿珠湾,水甚清,取以缫丝,光泽可爱。”
缫丝不神秘,用辑里村民的话说“用清水、勤换水”。明万历年间,村民培育出了蚕茧小如莲的良蚕种,特别适于缫制优质桑蚕丝,辑里丝成市场魁首,大贾皆贩于此地,贸于江南及川广地区。南浔朱国桢、温体仁两位明朝相国都将自己家乡的辑里丝推荐给当朝皇上。朱国桢的《涌幢小品》中说到辑里丝:“较常价每两必多一分。苏人入手即识,用织缎,紫光可鉴。”在他们的推荐下,“辑里丝”被指定为皇帝龙袍的用料,从此声名鹊起。
明清之际,有600多年制丝历史的辑里村,跟随南浔、双林等江南名镇的崛起,湖丝名扬寰宇。湖丝不仅广销国内官私织造,还深受欧亚贵胄青睐。
辑里村人在缫丝工艺上注重“细”和“匀”,缫丝工具应用当时最先进的三绪脚踏丝车,所缫的丝富于拉力、丝身柔润、色泽洁白,比土丝多挂两枚铜钿而不断。辑里丝独特的缫丝工艺,被布局到了杭嘉湖苏各地,土丝的质量顿有“细、圆、匀、坚、白、净、柔、韧”八大特点。湖茧、湖丝,双甲天下。
只要迷恋,不必为丝的来源发愁。湖丝风靡天下的最早记录是在明隆庆元年(1567年),郭子章描述说:“今天下蚕事疏阔矣,东南之机,三吴、闽、越最伙,取给于湖茧。”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地方官报告:外商将头等湖丝带至欧洲试用。这是湖丝第一次外贸出口交易的文献记录。
中国的重商主义在南宋有过一个高峰。“南浔辑里丝”之称,起于那个时代。南宋《嘉泰吴兴志》中就已经有“湖丝遍天下”的记载。“辑”有缫织之意,木制丝车缫制的土丝和辑里湖丝,后泛称江南上等土丝,后来一些连广东土丝也冠辑里丝。
明朝洪武年间,黄省曾的《蚕经》里也有“看缫丝之人,南浔为善”的记载。据周庆云《南浔志》载:“辑里村居民数百家,市廛栉比,农人栽桑育蚕,产丝最著,名甲天下,海禁既开,遂行销欧美各国,曰辑里湖丝。”
在欧洲人的眼里,湖丝是他们需要的最好原料。但闭关锁国对蚕丝的出口有严厉限制。乾隆有旨:“辑里湖丝出口限量5000斤,必须现银交易,不得以货易货且春丝不得出口。”两广总督在奏本中提到西洋商人用本国的商品交换湖丝,对此嘉庆皇帝生气地批复说:“西洋玻璃是土中提取的液体,钟表可有可无,而自鸣钟更是粪土,断不可用本国的珍贵特产交换这些废物!”
严格的限制没能阻断蚕丝的海外贸易,欧洲的社交场合,贵族还是穿着华美的绸衣享受咖啡与华尔兹。
入清以后,政府突然觉悟,在南方实行开放。1757年,清政府实行公行制度,外贸被限制在广州一个口岸,广州十三行靠政策取胜,全国的商机给了广州。湖丝外销要辗转运到广州出口,每年惠及地方经济未满100万两白银。被称为“天子南库”的广州十三行,记录了早期中国商人对外贸易的足迹。精明的商人看到“辑里湖丝”的巨大市场,千里迢迢从湖州丝商手里收丝,然后沿着海岸线用“漂洋船”走私出口。这一路大约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为躲避不测,一些湖州商人把咸菜装上船,遮盖住光洁如玉的蚕丝。
80年后,上海成为中国第一批通商口岸,上海开埠,机会来到了湖商家门口,湖丝运沪直奔洋行,外销成本骤降,小本生意者花五六元可雇一小船运一百包生丝售上海,价格较广州下降近四成。开埠后的上海,外贸的交易量猛增,直至占到全国外贸的90%。大运河的支流荻塘到上海,坐船只需两天,蚕丝贸易的利润大增。从上海出口的湖丝,运费只占0.2%,售价比广州时期下降35%。价廉质优湖丝成了中国当时出口的主要商品。天时地利,安逸的湖州丝商开始在内心泛起波澜。1850年前后,随着上海开埠,湖州商人顾福昌、刘镛等人登陆上海滩,结识买办,与英美商人贸易。
上海开埠后,出口商品90%是蚕丝,而蚕丝90%是辑里湖丝。
最初出口的辑里湖丝用的是传统的缫丝方法,这些丝绸到了国外,被洋人称为“土丝”。清道光初年,辑里村的工匠为辑里湖丝作了第一次改良,他们将缫丝“合二丝为一,以经车纺之”,因为是干丝干纺,需要加菜油润滑,这种办法缫出来的丝断头多,且色泽发黄。第二次改良是在同治十二年,南浔“八牛”之一的周申昌仿效日本的制丝工艺,改做辑里干经。一次对祖辈生产方式近乎宿命般的改变。
《清续文献通考》说,这些蚕丝“优者称细丝,光彩鲜艳,韧力富足,为外人所喜”,每年有11万担的销量。从1851年,辑里湖丝参加了在伦敦举办的首届世博会,到1915年的首届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辑里湖丝一直是展会最高奖项得主。
老南浔人说,南浔地旺,肥土生绿桑,清水缫上丝,丝生钱,钱生镇。南浔的发达,从丝开始。
咸丰末到光绪初,欧洲生丝产地意大利、法国等地连续发生蚕瘟,产量大幅下降,而英国的大机器生产和炽热的全球市场都急迫地等待着生丝原料,所以湖丝一度卖得极为火热,价格高得吓人。
清王朝内府规定,凡皇帝和后妃所穿的龙袍凤衣,须用辑里湖丝作为织造原料,故成贡品。康熙时织造的九件皇袍,就是指名选用辑里湖丝作经线织成。道光二十四年,辑里丝从上海出口以后,据《徐愚斋日记》中说:英国女皇维多利亚做生日,有人把辑里丝为礼品献上而获得奖励。
清代末年至民国初期,辑里湖丝在国内、国际多次获奖,取得殊荣。1910年,辑里湖丝有13个经牌,在南洋劝业会评比中分别获得头、二等商勋和超等、优等奖。辑里丝梅恒裕丝经行所制各种牌号丝经,在意大利展览会上获一等奖。南浔丝业代表张鹤卿等随中国赴美考察团,参加在纽约举行的第一次万国丝绸博览会,参展湖丝获美商好评。
1911年,在意大利都灵举行的工业和劳动国际博览会上,南浔梅氏各种牌号丝经获得一等奖,南浔籍刺绣艺术大师沈寿制作的刺绣获得卓绝大奖。1915年的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南浔梅恒裕辑里湖丝再获大奖。1926年费城世博会上,顾敬斋的源康丝厂和周庆云的吴兴第一模范缫丝厂的生丝获得甲等大奖。1910年,在清廷举办的南洋劝业会上,梅恒裕的“绣麟”“金鹰钟”等经牌获头等商勋,“银鹰”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梅月”等6个品牌获超等奖。
中国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宋锦、缂丝、蜀锦、双林绫绢和杭罗为代表的各种织造技术在列,杭嘉湖地区的清水丝绵蚕丝被制作技艺,更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地理上,从辑里村到钱山漾,近在咫尺,从湖州到伦敦,远在天边。辑里村诞生中国首个世博会金奖,村丝成为“国丝”,这4000多年的时空,只需几句话予以诠释:湖州气候温和,土质肥沃,几千年种桑养蚕,由蚕茧而缫丝,才有湖州蚕丝,这丝够长、够韧、够远,远得地久天长,远得沧海桑田。
翻开《诗经》,“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正是湖州妇人农桑的写照。以钱山漾为代表的长江三角洲一带作为丝绸源点,有上天赋予的内核,家蚕驯化、桑树栽培、蚕丝利用的背后,有适宜的自然环境和天地沟通的文化背景。湖州自古桑叶连天、田塘密布,百姓世代以养蚕种田为业。
钱山漾遗址上,建起了中国蚕桑丝织技艺非遗传承中心,丝绸历史墙上,是华夏丝绸史:夏代六州贡丝;春秋战国吴楚争桑;汉通西域;湖州丝绸入贡、西传;大唐吴绫蜀锦齐名;明清湖桑改良,桑基鱼塘兴盛,丝绸市镇兴起;晚清民国,世界殊荣里的湖丝。
作为因一丝而全盛的湖州,领先自己的时代如此之远,让目不识丁的农人激活道貌岸然的庞大机构,用自己的富庶和超负荷付出维持了历代政府的运转,浓妆下的各朝各代因丝尽显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