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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年,天大雪。
世人皆说,瑞雪兆丰年,此乃新帝登基后的祥瑞之兆,更有人预言,有此新帝乃是周国之幸。
新帝程桀登基后不久,坊间便有谣言传出,不堪入耳。
但程桀对此却毫不在意,朝中有少数人对新帝忌惮不满,得此传闻后便暗中派人前去调查。
那位大人得知此事真相后,危在旦夕之际将密信托付于某位大臣之手,不过一日便命丧于府中。
永和三年,小雪。
程桀手段狠辣,不亲信任何人,一次不忠,终身不用。
仅三年铲除朝堂之上异己,开疆拓土,广纳贤士。
城外某处竹林的小庭院刚扫过雪,屋里躺着的人见雪停了,就盼着能出去活动一下筋骨,怎奈天公不作美,刚打扫完庭院的雪,又开始下雪了。
丫鬟孟冬气得将手里的扫帚扔了出去,扫帚直接倒在墙根处,“这老天爷也太不赏脸了,公主想出来看看都不行啊。”
屋内的人听她抱怨,笑着说:“算了,先进屋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不能走出去透气,我还不能站起来开窗透气了?”
程佑安倒是想得通透,只要活得悠闲自在,有吃的有喝的,无人打扰她就行。
“公主,您已经三日没踏出过房门了。”孟冬还竖起三根手指来,特意强调最后那几个字。
程佑安打了个哈欠,眼角还有泪水流下,闭上眼,满不在乎的说:“能多睡一日是一日,难得这么好的日子让我享受。”
孟冬拿她没办法,又拿了厚被褥为她盖上,火盆里的炭火眼看就要燃尽,公主服用的药也将用尽,也不知宫中何时派人送来。
更不知宫中可还有人记得,这城外的小竹林中还有一位小公主。
大雪连着下了七日,孟冬下了山,只留她一人在屋里。
程佑安见雪停了,连唤几声没人应声,她走出房门,见山路都已扫过,穿上厚重的氅衣,将帽子戴上出了门。
恍若重见天日般,她走在石阶上,偶尔蹙足见这竹林之美,一场大雪倒是别有一番风景。
只听见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她向那声音走去,越是靠那声音近了,越能听清。
“咳咳……”
满天白雪地里躺着一位衣着暗沉的人,身上受了很严重的伤,她的身旁还有一把带着血的长剑,程佑安不由地警惕起来,捏紧了袖中的匕首。
地上那人也发觉有人靠近,艰难的伸出冻得僵硬的手去拿剑柄,连声音也颤抖着,“你是何人!”
“我为何要告诉你。”
说罢,程佑安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那女子不由地紧张起来,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双清澈灵动的双眸,眉宇间一点朱砂痣,脸很白,唇色却依旧红润。
氅衣上的衣帽用鹅毛缝制了一圈绒毛,让她看起来更加灵动,她却一眨不眨的审视着自己。
程佑安绕着她走了一圈,鼻梁高挺,明眸皓齿,衣着不凡,脸上虽有干涸的血渍,但还是能看出她是位长相标志的美人。
没想到出门一次还能见到战损美人。
不过听她方才的语气,再看地上的长剑,想必武功在自己之上,先沉住气再说。
要是有非分之想,直接趁她病要她命。
她乞求道:“姑娘,能否帮在下一把?”
“你刚才还对我那么凶。”程佑安双手环抱,居高临下的站着,淡漠的扫视了她的神情。
女子还以为会听到那一句。
可程佑安想也没想的便答,“我才不救你。”
“求姑娘……帮帮忙……”女子瘫在地上重咳了一声,嘴角又有血流出。
程佑安不忍直视阖上双眸,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今日就不出门了。
“你先等我一下。”程佑安转过身去。
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竹叶上的雪落下,又是一阵清脆的声音,是竹枝折断了。
她好奇一问,“姑娘在做什么?”
“卜卦。”
“为何要卜卦?”
“关你屁事,再多言,我不救了。”
程佑安拿出荷包里的铜钱,抛了几次后,她眉头紧蹙却又在那一瞬间化为平静,抬眸看向她,而她也一直盯着自己看。
二人四目相对,女子率先开口,“姑娘可算出凶与吉?”
“今日卦象是上吉,能救。”
程佑安起身,脱下身上暖和的氅衣给她搭上,又费力将她拉起来,连发丝都结了冰霜,看来冻了许久。
这天底下,怕是只有自己这般好心了,自己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身子,还想着救别人。
“姑娘……”
程佑安费劲力气将她带去了另一处草屋,屋内东西齐全,这本就是孟春为了在山上囤柴火的地方,有时忙活得晚了就在此处歇下。
程佑安撕开她身前的布料,肩上和胸口前的刀伤深得很,伤口的血都被冻得凝固了。
榻上女子躺着任她看,见她秀眉紧蹙在一起,右手在触碰伤口时愣住了,“多谢姑娘出手相救,这些小伤我自己会处理的。”
她本是想出声安慰,让她不必害怕,可话到嘴边就变了。
程佑安一言不发的瞧她身上的伤势,普通的药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
在这冰天雪地里冻了这么久,还得泡个热浴暖一暖才会好,放下人后,程佑安忙里忙外的去烧水,为她找药膏。
眼看天色渐晚,还得早些赶回去。
若是被孟冬发现,想再出门就难了。
“我回去了。”程佑安伸出手想拿盖在她身上的氅衣,只那一瞬间收回手,又拿出厚被褥盖在她身上。
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屋内女子笑着摇头,看向一旁烧得正旺的火盆出神。
程佑安火急火燎的跑回去,额头上出了汗,刚躺下没一会儿就有人回来了。
“公主,明妃娘娘已被陛下赐死了。”
暗卫孟春一进来,外面的寒意入侵,惹得躺在贵妃塌上的人轻咳一声,拢了拢身上的被褥,孟春连忙卸下身上的斗篷为她盖上。
程佑安得知这消息倒也不意外,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公主今日出门了。”孟春说得笃定。
程佑安缩了缩脑袋,抿着唇不敢开口。
程佑安环视一圈,少了一个人,“孟冬为何还没回来?”
“孟冬下山时刚好宫中来人,被传唤回宫了。”孟春拿起一旁被雪浸湿的绣花鞋放在炭火旁。
“明妃是这宫中最得宠的妃子,可有查清因何赐死她?”
“坊间传言,公主您是陛下亲生女,并非兄妹。”孟春添了些炭火,手顿住了,“明妃娘娘得了一封密信,还有画像,陛下见后龙颜大怒。”
“那画卷现在何处?”
“已被明妃的亲信带走。”
“皇兄还是慢了一步。”
程佑安眉梢微挑,默默的听着孟春说,最后阖上双眸。
“孟春,收拾一下东西,准备回宫吧。”
果然不出所料,当日夜里程桀身边的管事太监就带着人来山上将这位一直久居山林的公主接回宫中。
那位一直在外祈福的公主,终于能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了。
回宫的第二日就为程佑安办了一场接风宴,宴席上程佑安端坐在主位上,堂下皆是这京城中最有威望的王孙贵族,也有不少官家小姐在场。
她很快了然这一场接风宴是何意图。
她轻咳一声,孟冬连将手中氅衣为她披在肩上,程佑安眼眶微红,抬眸对上了来者,只那一瞬,想要离开宴席的她停住了脚。
“微臣来迟,还望公主见谅。”
“这位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杜辞月。”一旁皇后说道。
程佑安微微颔首,微眯着眼,朝她递过去一个眼神。
“杜大人免礼,入座吧。”
原来是朝廷大臣,还是御史台的中丞,那日受这么严重的伤许是被仇家报复了。
也不知那日她是如何回城内的,程佑安心理暗暗想着。
程佑安摇了摇头,这些事都与自己无关紧要,眼下最要紧的是离开这里,在宴席上待了一会儿便以用药为由早早回了殿内。
回殿后正要推开门时,身后有人推搡,慌张进入殿内。
程佑安欲开口喊人,却被那人捂住口鼻,见来者是谁后,便放下心来。
“那日微臣还未好好谢过殿下。”杜辞月松开手,向她行了一礼。
“杜大人客气了。”程佑安后退半步,上下打量着她,“只是杜大人这谢人的方式,着实令人意想不到。”
“殿下是聪明人,微臣就不打哑迷了。”
程佑安故作不懂,歪了一下脑袋,眼神中透露着天真无邪,看不出一点破绽。
“殿下在城外做的那些事也不想被陛下知晓吧。”
“你威胁我?”程佑安回眸,觉得这个人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有趣。
她向她走近,杜辞月被她摁在门上,耳边温热的气息喷洒而来,脸上尽是温柔色,说出的话却是狠厉的,“早知道我就该把你剥皮抽筋了。”
晚膳时,程桀就来找程佑安。
程桀直言不讳:“佑安,皇兄需要你帮一个忙。”
“皇兄但说无妨。”
只见程桀招了招手,管事太监就带着人往殿内送入不少画像,看这样子像是早就准备好的。
“你也到了婚配的年龄,心中可有人选?”
程佑安淡淡的扫视一眼案前的画像,随后抬头看向满眼期待她说出那个人名字的程桀。
她缓缓开口,“我都不喜欢。”
“你说喜欢什么样的,皇兄帮你找。”
“我喜欢杜辞月那样的。”程佑安一脸认真,这倒让程桀犯了难。
程桀喝茶的动作僵住,半晌才开口,“佑安真的想好了?”
“自然。”程佑安点头,手中拿着一张绣着兰花的手帕,在手指间搅弄,“我可没与皇兄说着玩。”
孟冬:“殿下这样固执要杜辞月,是否会引起陛下猜忌?”
“就是要让他猜忌才好啊。”程佑安慢条斯理的整理着手中的手帕,看着程桀远去的背影。
“我若不这样说,不知何时才能看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公主这样做是为了……”
“我才不会让自己身边留下危险的隐患,皇兄本就疑心重,我一个久居宫外不知朝廷局势,还卧病在榻从未离开过竹林小院半步的落魄公主,却偏偏知道杜辞月,你说皇兄会做些什么?”
程佑安将手中的手帕扔进炭火里,看着它一点一点的燃尽,“我早就说过啊,我不是什么好人啊。”
后来几日程桀在得知她要选的人是杜辞月那样的时,又让画师拿了不少女子画像,任她挑选。
可程佑安这一次看都不看一眼,铁了心只选杜辞月。
既然要选,那就选看似不能拿捏却能拿捏的那一位。
杜辞月就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是皇兄让我选自己喜欢的,怎么我选了还不肯了?”程佑安眼睛一转,笑着说,“莫不是皇兄心仪杜大人?”
程桀道;“佑安,你知皇兄不是这意思。”
“我只要杜辞月。”程佑安语气坚定。
当日二人便被赐婚,于十日后大婚。
“殿下真是对微臣出了一道棘手的题。”
“那杜大人可想明白了?”
“当然。”
孟春:“殿下,该入药了。”
“药太苦了,不喝。”程佑安摆了摆手。
“那也不能不喝。”
程佑安拦下她喂药的手,双眸紧盯着她,再次开口,“我可不是好人,杜大人想清楚了?”
“自然。”杜辞月笑了笑,没再开口,一点一点的喂药,见她便塞了一颗果脯给她。
这位当朝天子唯一的妹妹出嫁时十里红妆,锣鼓喧天,所有人都在庆贺着。
谁知在公主府了也不得安生,每日清晨便被杜辞月从温暖的被窝里生拉硬拽喊起来。
美曰其名为晨练,强身健体。
程佑安眼睛都睁不开,皱着眉,“果然成婚后才是最要命的。”
孟春与孟冬都在一旁站着看笑话,愣是不过来帮忙。
程佑安还是除了待在公主府里就是进宫,程桀有些意外。
“佑安,你怎么来了?”
“皇兄不是说我能随时进宫吗?那是客套话?”
“怎么会,你回来皇兄比谁都高兴。”
“皇兄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怎么能舍下我的亲人。”
此后程佑安隔三差五的往宫中跑,一会儿是寻到了稀奇的小玩意儿,再就是自己做的糕点,亦或是亲手缝制的衣裳。
“杜辞月的底细摸清了?”程桀道。
“还望皇兄恕罪,臣妹无用,未能查清。”
程桀冷笑,将手中的狼毫扔向一旁,“那你这一月的解药也不用了,回来不是让你安享其成的,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杜大人,公主她……”
“佑安怎么了!她怎么了!”
那是孟冬孟春第一次见杜辞月如此紧张公主,带着她去了公主的卧房里。
“公主一直卧病在床,是中了奇毒。”
“是陛下为了好操控殿下,自她年幼时便下了毒。”
杜辞月将她搂在怀里,双手止不住的颤抖着,怕抱得重了些她会疼,又怕轻了些她没安全感。
“佑安,你……”
“阿月,我身上好疼。”程佑安禁蹙着眉,额前有细密的冷汗冒出,她疼得胡乱抓,攥紧杜辞月的手臂,咬着牙。
“药呢?!”
“陛下为了惩罚公主,缓解疼痛的药,没有派人送出来。”孟冬说道。
“这种毒你们没有配出解药?”
“没有,我们翻遍古籍药典,找遍了名医都解不了。”
杜辞月大手一挥,掏出一块令牌,“去楚国的桦岳阁找风先生,他见了这令牌自会明白。”
“我其实一早便知你是明妃娘娘的亲信,那封密信上的内容都是真的。”
杜辞月紧拥着她,心中一阵慌乱,不知该如何缓解她身上的疼痛。
“我自出生起就是一枚弃子,在宫中遭母妃厌弃,被皇兄皇姐欺辱,就连宫中最下等的奴婢也敢欺负我。”
“七岁那年我天真的以为程桀会将我庇护好,直到我发现他与我母妃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从那时起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后来程桀当上太子,我母妃为了一个男人断送了一生的后路,他当上皇帝后,赐了她一杯毒酒,再后来我被送出宫中时,也不得自由之身。”
“阿月,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杜辞月张了张嘴,“我会。”说着她将怀中的人抱着更紧,“我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不离不弃,直到殿下厌弃臣时,臣自会离开。”
“都怪我,这一年里我竟从未怀疑过你为何每日都要用药,若我早些发现……”
“我不会让你有机会离开的,永远不会。”
“先帝有七子四女,被程桀杀得只剩下他和我。”
“其实我一早就认识你了,若我没扛过去,劳烦你把我的尸体带回竹林。”
程桀攥紧手中药瓶,面色阴沉,“公主府可有消息?”
“还没有。”
又过了三日,公主府一点消息都没有传来宫中,程桀有些坐不住,正要吩咐人将缓解的药送去公主府时。
殿内走进一个人。
这皇宫中的一切都被她控制了,程佑安一步一步踏上皇位。
“皇兄,你的心还是不够狠。”
“你身上的毒……”
程桀此时看清她的身后跟着一众暗卫,还有自己最亲信的陈将军,瞬间醍醐灌顶。
“皇兄当年为得朝中众臣支持,与我母妃牵扯太多,如今失了母妃,皇兄倒是想起我来了。”
“佑安,这偌大的宫中只有你我有血缘之亲,你该帮我。”程桀只觉喉中一股腥甜上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皇兄记错了,我与你并无干系。”
“与你流着一样的血我嫌脏,我母妃早在被先帝强迫进入宫中时就已有身孕,母妃与你不过是为了自保。”
只那一瞬,程桀反应过来,“明妃的死和那幅画都是你设的局!”
“皇兄真糊涂,那是你自己设的局,是你太心急想要揪出这背后之人,我不过是借此机会加了点料而已。”
“皇兄,这皇位该换人了。”程佑安笑得迷人,嘴角的梨涡再加上她那双看似天真无邪的双眸,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不过你确实把这天下统治得很好,但是人对有些东西也有腻的时候,皇兄该让位了。”程佑安抚摸着皇位上的龙头的手停顿了一下,“毕竟这皇位也有我母妃的一份,若不是我母妃,你早就死在了那年冬日。”
“你……”
“我知道皇兄疼我,我也想坐坐这皇位,皇兄可以让给我吗?”程佑安脸上的笑容灿烂。
她深知,若心不再狠些,那么死的只会是自己。
殿外杜辞月又带着一行人冲进来,将程桀团团围住。
“皇兄放心去,这江山还是姓程。”
程桀一口鲜血喷出,浑身发颤倒在龙椅之下,他一手禁攥胸前衣襟,又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她后退半步。
程佑安半躺在她的怀里,伸手想要接住落雪,可一触碰雪就化了。
“你说这京城中的大雪要下多久才能停,我想出去玩。”
“先把药喝了。”
“哼,杜大人还真是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程佑安往一旁挪了一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果然是得到了就不懂得珍惜。”
“你啊。”杜辞月伸出手在她额前朱砂痣上轻轻一点,二人额头相抵,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与道不尽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