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为美的概念的“幽玄”的内容,对其加以考察的视点

以上大体上从美学的角度,对日本中世歌学概念中的“幽玄”做了一番考察。不过,实际上我主要是从“价值概念”与“样式概念”的区别及其相互关系的角度作为主要立足点的。因而,到此为止,这种考察与其说是对“幽玄”的意义内容的考察,不如说是将形式问题作为重点所做的考察。由此,我对近来学界讨论较多的“幽玄”与“有心”问题,发表我的一点浅见。同时,另一方面,根据这一思路方法,对于“幽玄”这一概念如何能够成为美学立场上——国文学史与日本精神史的立场暂且不论——关心的焦点,我想再加以进一步明确。所以,以下我想在这个意义上,对“幽玄”的内容意义,换言之,即作为美的范畴的“幽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审美形态,加以阐发和说明。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在上文中曾提到的中世歌学者关于这个概念的直接的说明,当然要成为我们首要的参考。然而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能期望他们的一些言论都有美学反思的价值。即便他们如何直接地、直观地体验到了“幽玄”之美,但我们也不能期待他们在概念上作出精确的说明。或者在某一问题上,他们引用了一些“幽玄”的和歌,或者为判定“幽玄”之美而举出的一些譬喻与事例,固然更加显示了他们对“幽玄”美体验的直接性,但在那种场合,个别具体的和歌、个别具体的事例能否与“幽玄”的理念相契合,应该说还是颇成问题的。毋宁说有时候固然明确了某一部分的意义内容,而同时却对“幽玄”这个概念造成了误解和歪曲。然而无论如何,我们要考察“幽玄”这个概念,作为直接根据,除了依赖这些文献材料之外,别无他法。正如我们在上文中也说过的那样,将“幽玄”这个概念作为美学概念加以考察,我们多少会拥有一定的自由。倘若我们对上述的种种文献资料加以解释,把古人那些体验性的议论朝着作为美学范畴的“幽玄”的方向加以引申,将它置于美学的理论体系中,特别是审美范畴的理论体系中加以思考,那么,我们就有可能对这个概念做出新的诠释。

我们在上文中谈到,藤原俊成在中宫亮重家朝臣家赛歌会上的和歌“越过海滩涌来的白浪”,住吉神社赛歌会上的“晚秋阵雨后,芦庵倍寂寥”,三井寺新罗社赛歌会上的“早晨出海去,伴随鸟鸣声”,御裳濯川赛歌会上的“津国难波之春”及“无心之身可哀”等和歌,都冠之以“幽玄”或“幽玄体”这样的判词。此外,在慈镇和尚举办的赛歌会上,俊成对“冬日枯枝上,山风萧瑟中,白雪依然聚枝头”这首和歌评为“心词幽玄之风体也”;在“六百番赛歌会”上,对寂莲的“茫茫黄昏中,荒野无边草茂盛,一只鹌鹑篱边鸣”一首,俊成评判曰:“此首黄昏篱笆之歌,写的是伏见的黄昏情景,听之有幽玄之感。然篱笆上的黄昏岂非小耶?”在俊成自己的和歌中,他的会心之作是“原野之黄昏,秋风吹我身,鹌鹑躲进草丛里”,这首歌人所共知。这首歌与当时作为俊成的杰作而被广泛推崇的“山峰有白云,悄然起无声,宛若花朵之面容”,如果是别人的作品的话,俊成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以“幽玄”一词加以评价吧。当时的后鸟羽天皇很喜欢俊成的歌,称“颇合愚意,饶有风姿”(见《后鸟羽院御口传》)。而后鸟羽院的御制“风卷花海似白云,船头夜夜望野月”也堪称“幽玄”之歌。鸭长明《无名抄》关于“幽玄”概念的说明中,在《朦胧灯火》与《从前没有亮光的夜》两首之外,还举出了源俊赖的歌:“秋日黄昏中,港湾海风劲,浪花之上无鸟飞。”关于鸭长明所说的“余情”,到了后来,今川了俊在其《辨要抄》中举了一首歌:“莲花叶上挂水珠,晶亮如白玉,微风送凉意”,加以说明,认为“好歌就是如此”。然后他说:“过分说理,则少有余情。”又,《西公谈抄》举出了《十白酒》及上文已经提到的《海风吹来》一首,作为“寂静之歌”的例子,该书还举出了“黄昏悄然至,秋风随其后,门田稻叶瑟瑟抖”一首作为例子。

关于假托定家的伪书《愚秘抄》中的“幽玄论”问题,上文已有论述,该书有:“心词幽玄之歌,令人爽心悦目,然若要理解之则难,是乃‘歌之精’者也。”并举出“龙田山上树叶稀,山林深处听鹿鸣”。此外,《三五记》中作为“幽玄体”的例子,举出的和歌是《寂寞仍如旧》外二首恋歌;对“幽玄体”中的“行云体”,举出“炊烟何袅袅,无声无迹上云霄,人间情难了”外二首;对于“回雪体”,则举出“随风飘泊中,随波逐流游荡去,千鸟声声鸣”;“恍惚行山间,情思迷心不见路,山路在何处”;“欲忘复难忘,仰看空中云飘飞,渐渐消散尽”共三首。在《三五记》中,所引用的和歌与汉诗的作品例证,在很多时候都有牵强附会,甚至使人觉得对“幽玄”的概念做了很大的歪曲。

到了室町时代,《正彻物语》对于“幽玄”概念的思考,上文已经有所涉及,关于正彻是将怎样的和歌视为“幽玄”歌,我们可以在《黄昏乱云飞渡》《薄暮依稀见》《夜间花凋零》等和歌,以及《源氏物语》中的两首和歌等所举例子中,加以仔细体会和品味。心敬在《私语》中,在说明“心之艳”即为“幽玄”的时候,举出了《秋田割稻做草屋》《日日月月寂寞同》等和歌,还有“逝者被遗忘,乃世间常情,旅归堪与故人逢”;“秋雾何浓重,寂寞居山中,四周不见人踪影”;“彷徨又四顾,行行复行行,别离阿妹登旅程”;“从此别离去,欲忘又难忘,相会相爱在梦乡”。……在这些众多的和歌之外,我们还可以参照从俊成、鸭长明到正彻等人的著作中用来比拟自然与人间各种现象的事例,对这些复杂繁多的材料加以分析综合,庶几可为我们对“幽玄”这个概念的涵义加以分析提供契机。

在对“幽玄”概念进行分析的时候,虽然稍嫌繁琐,但我仍然觉得有必要从三个视点加以考察。

第一,就是要对“幽玄”这个概念的非审美的、一般的意义加以注意。这个概念原本来自老庄哲学与禅宗思想,在这里,我们未必需要站在老庄禅宗思想的角度对“幽玄”的意味加以阐明,在一开始的时候我们也不能只限于审美的意味,还是要把它作为一个一般概念加以分析。

第二,当我们特别在美学的角度对“幽玄”加以观照的时候,其审美的意味,借用欧德布莱希特的话来说,就是在“Wirkungsaesthetik”[14]的角度上而言的,也就是说,“幽玄”就是诉诸我们的“心”(主要是感情)的心理学的效果而生发的一种审美意味。如上所说,我国中世的歌论及和歌判词中所出现的“幽玄”的意味,许多时候都是在这种意义上所表达的。

虽不太精确,但大体来说,上述的第一种视点下的“幽玄”的意味,是以知性为主的;第二种视点下的“幽玄”意味,则是以情感为主的。最后我们要说的第三种视点,就是所谓“Wertaesthetik”[15]的视点,这是在以上的两个视点基础上的综合视点,是整体的意味,我们可以依此从根本上考察“幽玄”之审美价值的成立。第一和第二个视点是从分析的角度理解“幽玄”之本质,而第三个视点则要求我们对“幽玄”的审美意味的深层构造进行现象学的省察,并在基础上对美的价值体验的一般问题加以思辨性的考察。

以上三点,更简单的表述就是:第一点是“幽玄”概念的一般意味,第二点是心理美学的意味,第三点是审美价值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