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们可以把间离方法的作用,也就是对事件的处理描绘为陌生的。很简单地这样理解:对演员来说,哲学家意味着将人与人之间发生的事件,在我们时代里人们彼此的立场,处理得让观众感到惊异。人们必须赞同,许多事件在一定程度上令人感到惊讶。要是人们不同意这点,我们的演员就要设法将事件当作令人诧异的而让人们去认识它。

乔伊斯(Joyce)在《尤利西斯》里使用了间离方法。他既间离表演方式(主要是通过经常的迅速的变换),也间离事件。在剧本里插入文献的电影资料同样会出现间离方法。当舞台上的事件和银幕上的一般事件同时出现的时候,舞台上的事件就被间离了。

一幅绘画被间离,当塞尚(Cézanne)过分强调一个器皿的凹形的时候。

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使用极端方式的间离方法,它们的主题不能从间离中再度呈现。

古典的间离方法提高人们的理解力。

当蒙森(Mommsen)在他的罗马历史(孚希特万格尔在他的历史小说)中,把古罗马高级官吏变为检察官,把古罗马副将变为将军的时候,他就使用了间离方法。从古罗马的环境中突出古罗马高级官吏,使他更加接近我们,将检察官投入古罗马的环境中,使我们感到陌生。但是这点人们可以提出批评,古罗马高级官吏不是检察官,正如检察官不是古罗马高级官吏一样。蒙森和孚希特万格尔的处理是不完善的,当不能把古罗马高级官吏和检察官区分开来的时候,就需要使用间离方法。

在《哀格蒙特》里,用歌德的眼睛看荷兰是这样:地球上的这块地方是荷兰,它追逐市场,在一种特定的(荷兰的)居室里谈判,穿着尼德兰的民族服装,还有荷兰的历史环境,以及其他一切。一个特定的国家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里参与艺术创造,这是“可能出现的”。从歌德的传记里,人们也许了解到他个人的一些经历,想表现一定的感情、经验和形式,他在荷兰的历史中找到一个故事,人的命运境遇大致相符,就将这种主观冲动变为客观的东西。这些在荷兰的历史中是曾经出现过的。

这样,尼德兰就具有一种比喻作用。

歌德对荷兰的表现,介乎莎士比亚的比喻中对波希米亚(临海)的表现,与后来非亚里士多德式的比喻剧《男人就是男人》中对印度的背景表现之间。在这个剧本里印度仅是一个陌生的国家。

事件的河流,前后因果,运动,反应,都是有点儿模糊不清、难以追踪的东西,其间人们无法检验,这里总是有一条情绪与感情记录的河流伴随着那一条河流在流动着。

当这条河流(过程)本身表现了现实中的一个重要事实的时候,它也就可能被表现,但是它本身必须作为一个整体,亦即作为一条河流被间离,也就是说具有河流的特殊性,作为很难确定的不留痕迹的东西(即使痕迹留在后面)去表现。

在一种进步的过程中,间离方法从戏剧艺术方法中被剔除掉,是资产阶级清除了戏剧的魔力。今天人们只是在糟糕的喜剧演员身上看见间离方法。他们做出一种少见的姿势动作,仿佛他们身上具有一种超凡的力量。当这样一个演员将一个特定事件让人感到陌生,而去引起观众的赞叹或者至少是惊讶的时候,演员们把这叫作“打开了箱子”。一种廉价的间离方法就是激情。间离方法,尤其是低廉的间离方法,通常是在喜剧中运用。一个丈夫深夜回到寝室,根本还没入睡的妻子听见他偷偷地进来,这个动作被间离而让观众感到喜悦。在倒退的发展阶段中在梅特林克和斯特林堡的神秘剧里,古老的间离方法再度出现。事物的不为人们了解的方面和它的不被人们掌握的性质被表现出来。这种尝试不是为了让人们感到荒诞可笑。[1]

一切凡属表演的事件,一些人在另一些人面前登台,为了向他们表演某些经过排练的故事,而它们实际上是不曾发生的,是一些需要重复的东西,一些陌生人的情感,表演的事件已被检验过,人们对它们已经思考过,并且做出了判断,所有这些,应当具有它的自然的姿态,公开地表现出来,目的是为了获得一种冷静感和现实感,以激发人们思考。

演员在表演时对待角色所强调表现出来的对立是运用间离方法的基本立场,同时这就是使角色陌生化的一般的无力的不确定的形式。当格律涅瓦尔特的祭坛画像中的耶稣教徒自己出现在画面中的时候,他被钉在十字架上就令人感到陌生而震惊了。

从观众立场出发,设想那不是一个偶然到这里来的人,而是一个与此事件有关系的人,或者是一位借此与事件发生关系的人。比如说,一个革命者听一位妇女讲述她的男人应当投身革命,他一定听得很认真,他的态度和一个过路人不一样。他应当始终留意总的情况,那位妇女在同一个时候讲述许多事情,这儿那儿。他也应当留意总的过程,那位妇女的讲述碰巧在此地此时。他还听到这位妇女说着别的事情,比方说吧,她告诉他几个星期之后,有另外的人也在这个时候告诉他其他的事情。

从演员立场出发,可以这样表演。仿佛这位妇女生活了整整一个时代,现在她从她的记忆里所知道的好多事情中间选择这件最重要的事情,在这个关键时候作为至关紧要的事情强调出来(现在重要,因为它过去重要)。同时,演员的表演好像是另外一位妇女在讲述这位妇女的事。

当儿童表演成年人的时候,当然不仅要了解儿童们的事情,而且要了解成年人,因为儿童要努力把自己装扮为成年人的样子。

人们不能说,这主要是关系着对一件事物的看法,这不是对事物本身的看法问题,像一个唯物主义者愤然所说的那样,事物本身要有它的感性的明确性。因为事实上只有在戏剧里存在这种观念,使事物变为感性的明确的,那仅仅是表演的事情。那成年的演员也并非他所表演的那个人,他只是表演他罢了。

战争中前线演戏,战士为战士演出,当战士表演一个年轻女角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间离效果。每个观众都意识到这是一件滑稽的事情,但是当表演者拿出内衣的时候、却出现一种爱情所具有的效果。人们通过表演者的表演而对妇女了解更多,因为表演者对妇女的了解比妇女更多:妇女是作为一个被处理的人物而出现的。

当中国演员在哑剧(表演骑马)动作中注视着他自己的手足,并且用目光紧紧地盯着,这样他不仅是检查自己的动作是否正确,而是在目光中表现出一种惊奇,好像他有一个发现:他在特殊的姿势中发现这些动作,而且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他的诧异。这样他就获得一种迷人的效果,他的表演方式是神奇的。他把骑马的动作异化,当然不是为了使它易于理解。

一次访问、对待敌人、情人相会、商业方式的协定等,都可以进行间离,方法就是把这们作为风俗习惯来表演。——一个被追踪的人请求收留也可以进行间离,方法就是把它当作一个著名的尽人皆知的历史场面去处理,人们连它的细节都清楚;还可以用另一种方法对它进行间离,那就是把它作为统治这个地方的风俗来表演。这样表演,这种唯一的特殊的事件就获得了一种陌生而令人惊愕的外表,但必须通过它的特点的再现,而保留着它的唯一的特殊的性质,因为这里发生的人们的行为举止作为普遍的成为风俗的东西出现。他或者他所做的事情是否能够成为风俗,这个问题本身就将事件陌生化。

实际上说,人们可以这样做,将一个事件变为偶然事件,而让风俗讲解者和历史学家能够产生兴趣,并且用这些学者的语言草拟一系列标题,然后表演解释这些标题的场面。

这样表演事件能够帮助行动着的人,它不是事先说出一定发生的事情,而是说出可能发生的事情。

人们不能把间离方法当作冰冷的稀奇古怪的蜡人看待。间离一个形象并不意味着让人们不喜欢它。对一个事件的过程进行间离不是让人们讨厌它。


[1] 在绘画中超现实主义把事物神秘化,它把事物从彼此联系和习俗中分割开来。在蒙太奇和引语中隐藏着间离方法。——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