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记

我后来了解到在离群独处的“一只猴”的猴皮里,其实也会藏污纳垢,因此至今仍在后悔:不该仅据一两张残存的猴皮就匆匆得出结论。猴子离群独处的原因很多,而我并未能全部把握,所以结论下得太草率了。我觉得有关猴皮的问题,以后很可能还会有新的发现。比如有的猴子生来性格孤僻,不合群,对爱的感受性差,在猴群中一直被同伴嫌弃,所以终于待不下去而被迫出走。举个猴子以外的例子。我小时候饲养的一窝鸡中,有一只歪嘴鸡。我喂它谷粒,它吃不快,急起来就去啄同伴的脖子、脊背,并且养成了恶习。后来只要它一出现,其他鸡就躲开了,它只能独自寂寞地踱步。不过这些禽兽虽有错处,但也可怜,我同情它们的雅量还是有的。猴子幼时,肚子易饿,其母则因为生理需要,非常贪食,可又无法搞到两份食物。于是其母就从弱小的猴子手中抢食。这样一来,不用说被抢的猴子,就是周围的猴子也会打抱不平而叫骂不迭。这位母亲也就为自己制造了许多冤家对头,结果被驱逐出群。可悲的是,其母离开猴群后,仍留在群里的幼猴,从此就得过失恃的生活了。

再说一个只是属于猴子社会的习俗,那就是猴子对同类的毛皮,抱有特别的兴趣。这里对是否像人们所说的在捉蚤暂且不论,显而易见的是,只要有空闲,它们就互相抚摸;稍发现异状,它们就很认真地研究。如果发现了对方身上的伤疤——虽然不太清楚原因,大多应是猎人造成的吧——就彻查一番。从远处看,似乎会觉得猴子很有同情心,但实际上跟医术等毫无关系。被查的猴子显得烦躁而生气,好像还伴有强烈痛感。因为难以忍受这种折磨,常常挨整的猴子,就会渐渐疏远猴群,最终离群出走,成为一个独处者。老猎人常说他们捉住的猴子,身上常有瘢痕,指爪也常有残缺。这类猴子,怎么可能留下高级毛皮呢?

经过多地观察,现已证实了猴群中那些担任头领的资深大猴,是享受被伺候待遇的。在信州、远州的交界处,头领被当地人称为“先山”。“先山”即先驱的意思。长尾君[3]的《山乡风物志》[4]称,猴群的“先山”在位时虽然风光一时,退隐后也只能孤零零地徘徊于山中。它上了年纪,生殖力减退,从政热情随之衰颓,余下的日子也只能深居简出了。有人说老头领也逃不脱身上的旧瘢痕被彻查的命运。头领退隐之前,也曾为物色、甄别、培养接班人而不遗余力;可残酷的是,接班人取代它有了权威之后,老头领马上就沦为孤家寡人。从此群猴对前任领导不再彬彬有礼,老头领甚至也难免皮毛被彻查之苦,疼痛难忍,只能选择遁去。一只曾经威风八面的猴王,年轻力壮时出生入死,沙场鏖战,受伤自是难免。这些伤痕是那样明显,从远处亦能看出;而在晚年,却只能带着伤痕落寞离去。其悲惨可怜的程度,比上面说到的母子分别,还要严重得多。

因此,我们必须制止像“韧猴”中的诸侯那样随意去剥“一只猴皮”的行为。作为猴子,它怎么能够容忍那心爱的毛皮被剥去?它徘徊于深山之中尽管孤苦伶仃,也要比剥皮而死强过千倍。现在正有这样“一只猴”,在我国的村野里出没,悠然地穿行玩耍于蜜橘田里。它的身躯,大约是普通猴子的一倍。尽管日本并没有狒狒这种动物,但直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人把它称为狒狒。岩见重太郎等曾遇到过它。遇到它的地方,主要位于静冈县一带。我注意此事之后,报纸的有关报道已达十次以上,其中甚至有两三次说捉到了。“山男”故事所说的,显然有所夸张。说它出没于大井蒿科的水源地一带的报道很多,而这种生存样式,是有传统可追溯的,要远远早于人们开始种柑橘的时代。如果能尽可能详细而精确地把猴子的故事记载并保存下来,对人类也会有若干参考作用。人虽然不能去模仿猴子,但猴子和人的相似之处应该不少。

(昭和十四年九月)


[1] 能乐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传统艺术形式,是具有宗教意味的假面悲剧。

[2] 狂言是穿插于能乐剧目间的逗乐小喜剧。

[3] 长尾宏也(1904—?),登山家,随笔家。

[4] 竹村书房193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