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则七年,新年。
“说吧,要我又去送哪门子死。”音调稚嫩。
嘈杂的街道上,四处喜气洋洋,高挂灯笼,雪洋洋洒洒的铺满了整个京都。
一家卖饼铺子正坐着一位女童,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小脸细皮嫩肉的软糯,一双乌黑晶亮的小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盘子里的新鲜出炉饼,静候着。
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她说的一般。
对于一个孩子,送死两个字这么轻而易举的说出口,毫不避忌,还是在新年这日。
身旁坐着一位三十余岁的夫人,衣着随简不显眼,通身的气质却贵气,还带着不怒自威的压迫。只是听到这句话,她脸色变得有些难堪。
好一会儿,她才清着嗓子,慢道。
“你还想吃什么?香姨带你去吃。”
讪讪地拎着一个蓝色宫绣的荷包,装满了银子,在她眼前晃着。女童扫了一眼,冷哼低头吃起饼,不理会。
好一会儿。
女童一边吃一边清淡疏远地问着,只是话语里面的怨,狠,仿佛五湖四海都盛不满,几欲四泄。
语气很不友好。
“你还是直接说,他又有什么麻烦,要我替他去死。简单点,我们论感情就可笑了。尤其是你主子,更可笑。”
那女子心神一顿,指尖来回摇荡的荷包都停顿了,落了几撇风雪。神色难掩的难受,眼泪滑下来,整张脸颤抖着。
“那是你母后。”
稚子听这句话无数次,母后……呵。本能性的想作呕。
吃着的饼“呸”地吐出来,目光凶恶,简直都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修罗,要吃人一般。
倏然起身。
那女童一脚踏在那贵气难过的女子身边的椅子上,如同一个土匪,整个人像猛兽嗅猎物一样凑过去,视线细细碾压着她喉道里的呼吸。
“去他娘的母后,天天教老子送死,是我母后?既然是,那我为什么不是在宫里锦衣玉食的那个?”
这话她也反驳了很多次,一次怒意胜过一次,偏生眼前这个女人爱说,爱挑起她的痛脚。
那个女子瞪大眼睛,伤心难过一瞬间卡在眼里,神情撕裂的过于夸张。雪天原生就冷,她对面的孩子,过完年,开春,就是八岁了
声音都拿不稳。
“你是她的女儿,你是东唐的三公主……只是,只是……”
这话说的颇于讽刺。
东唐的三公主?大马路边小棚子里吃饼的公主?事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公主?日日替他人送死的公主?
重点是,她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贵气的女子将剩下的话咽下去了,捏着帕子捂了半张脸,眼泪掉落下来,带着心疼。
实在是为难,怎么解释为什么她不能进宫享受荣华富贵呢。
她把女童巴掌大的小脚从椅子上放下去,细细抚平她衣裳的褶皱,重新递给她一块儿饼。
转开话题。“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说话如此粗鲁。定是先生没好好教习你。”
孩子接过饼,看了看,扔到桌子上。她递的,不想吃――心里烦的不得了。
不耐烦的怒吼,“你能不能赶紧跟我说清楚,我哪天需要去替他送死?”
脸上写尽了让她滚蛋的意思。
声音显得幼稚,只是语气里的驱赶一清二楚。自称“香姨”的人也不好在套近乎说什么。心里茫然,以前小,还能哄骗,现下是已经不行了。
只得原原本本得道来。“今夜宫宴。可能有人要动手脚……”
女童心生恶心,大致清楚了,挥挥手,拿着饼就走,头也不回。
她无论去哪里,在宫宴前,都会有车马找到她,给她准备好衣裳,带她去送死。
枝香捏着帕子,心里着实难受。
娘娘为什么这样做呢。
走的不远处,就是京都穷苦百姓的聚集地,相当混乱。
她就是这里的小霸王。
敢招惹她,第二日必定横死街头。死了两三个人后,这里的人都当她是邪祟,没人敢靠近她。
她之前一个人住在这里,吃穿有人送过来。余剩下的委实就是实实在在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前一段时间,多了另外一个人......
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得她难受,低着头,啃着饼,心不在焉。
“呦呦。”
一声温吞敦厚的声音突兀的出现在雪天里,随着凛冽刺骨的风雪飘到她耳边。
一声呦呦,她心里跟泡了汤池子一样舒坦,脸上慢慢展开笑意,一扫之前的不悦。
抬起头,敛起笑。
一座二进院子门口正站着一个小少年人,九、十岁的模样。怀里还露有一本书的书角。整个人身形笔直,衣衫单薄。
那人右眼里的重瞳,看的犹如能吸魂夺魄,总是看到就要陷进去会儿。
寒风里,冷寂悠长的古道,他不太起眼。
她皱了皱眉。稍稍匀了速,走过去。
低声唤起:“江木。”
一近身,他赶紧将手上素白斗篷给她披上,让开道一同进门。推搡着让她赶紧,别突然慢下步子,温温吞吞地。
江木心里哼到:死性,别扭。
呦呦作想,他也不大,应该也就大她一岁有余,却显得极其老成。
江木他来的就比较奇怪,是香姨带他来的,来的那日,跟要死了差不多。糊糊涂涂昏睡了近十日,才醒。两个人就这样认识的。
进了屋子,简便的不能再简便。
就屋中央一个火炉,一张草席,简单的吃食,水,和冬日里必备的炭火。
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人在这里。
五岁之前还有个嬷嬷,照顾她。有个先生,教习她读书写字。
后来她无意间知道每次去金碧辉煌的宫殿,穿好看的衣服,吃好吃的吃食是让她送死后。她就赶走了嬷嬷和先生。
想想那天她是怎么发疯的,只恨一头撞死。
当然,她也确实这么做了。醒来后,她只觉得,这才恍然大悟。
她的人生才刚开始,不能这样无人知晓的潦草结束她的一生。
每次的替身,她再也不是妄妄无知,而是谨慎小心,艰难且努力的活下去。
活着,才能离开这样的境地。
虽然目前不知道怎么离开,不知道离开后怎么样,但是活着总没错。
嬷嬷她没要了,先生倒是日日会来。不能做个傻子,不然那岂不是死的更快?
独身七年,就在前些日子,来了个江木。且还年岁相仿。
呦呦此时大刺拉拉地坐下,毫无女儿的规矩可言,简直和地痞流氓山野匪头倒是一模子刻的。
江木坐在身边,皱着眉角,眼含鄙夷。
噼里啪啦的火堆暖的她一下子有些晃神。好半响才哽着喉咙,手上拿着饼烤着,有些凉。
厌厌续续说到。
“江木,我今日又要去。老话,我死了,我把的名字刻在木笺上,放到最宽的河域,让我自由点。”
呦呦得声音清淡幽广,仿佛传了数千里之远,江木出神的跟着声音飘荡到很远。
正在看书的江木翻书页的手一愣,静静地抬起头。穿过火光,看着她,心里升腾出来的情绪他自己也搞不懂。
只是谓叹到,这个小姑娘,长的是真的好看,小小尖尖的下巴,高鼻,樱嘴,一张极具灵气的脸。
眼神糯糯得如同一头放哨的小鹿,机警,明亮,灵动,生机勃勃。却也总是在眸子上蒙了一层死气,不像七岁多的女孩子。
眼睛活的跟能扎进人心底一样。心涧上来的诗句,呦呦鹿鸣。
像极了小鹿。虽然诗里讲的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江木他给她取名,呦呦。
在互相诉称谓时,他才得知她活了七年还没自己名字的时候,心里很别扭,哪有一个人活了七年还没有名字的……真是怪哉。
在观了面前小女孩后,他取了“呦呦”二字赠给她。
那是江木见过她笑的第一次,干净如云,高远空寂的笑,简单又寂寥。眼睛一笑起来跟揉进了漫天星河一样耀眼璀璨。
就是可惜,怕是不长寿。
江木叹息到。
怕是与哪家权贵的公子哥儿撞脸了吧,让人家关起来,预计有什么不安全的事就将她放在众人眼前,充当靶子。
江木越与她呆在一处,越当她要出去时,心里越模糊。
他们差不多的命运,都是把握不住自己的,偏生想要跳离,却无法跳离……
感慨了好半响,他一个字也没说,又低头看手中的书卷。
今日先生不会来了,一般她要出去的日子,先生都不会来......
二人静静地烤着火。
一个吃饼,一个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