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字溯源[1]

杨琳[2]

摘要:齐白石曾说烤字是他“自我作古”,引起不少学者对烤字历史的关注。前人考查的结果是烤字出现的下限为1758年。本文指出,烤字元代已见,南宋时可能已有烤字,明末流行。“烤”这个词,汉末魏晋时期已见使用。该词当是由枯槁之槁派生出来的,由枯槁引申为干燥,再由干燥引申为用烘烤的方法使之干燥。

关键词:烤;熇;词源

马南邨(邓拓)在1962年6月21日《北京晚报》上发表《“烤”字考》一文(后收入《燕山夜话》一书),文中说:

前几天,一位朋友给我写来一封信,他说:

烤肉宛有齐白石所写的一个招牌,写在一张宣纸上,嵌在镜框子里。文曰:“清真烤肉宛。”在正文与题名之间,夹注了一行小字(看那地位,当是写完后加进去的),曰:“诸书无烤字,应人所请,自我作古。”(原无标点)看了,叫人觉得:这老人实在很有意思!因在写信时问了朱德熙,诸书是否真无烤字;并说,此事若告马南邨,可供写一则燕山夜话。前已得德熙回信,云:“烤字说文所无。广韵、集韵并有燺字,苦浩切,音考,注云:火干。集韵或省作熇,当即烤字。熇又见龙龛手鉴,苦老反,火干也。”烤字连康熙字典也没有,确如白石所说,诸书所无。

我很感谢这位朋友,他引起了我的兴趣,也引起了报社记者同志的兴趣,他们还把烤肉宛的匾额等拍了照片。原来这个匾额的款字写着:八十六岁白石。计算齐白石写这个匾额的时候,是1946年,还在解放以前。[3]

马南邨在朱德熙基础上做了进一步的追踪,指出:“《说文》中也有‘熇’字,段玉裁注云:‘火热也。大雅板传曰:熇熇然,炽盛也。易:家人嗃嗃,郑云:苦热之意,是嗃即熇字也。释文曰:刘作熇熇。’由此可见,‘熇’字的出处应该追溯到《诗经·大雅·板》八章中。”[4]

给马南邨写信的是作家汪曾祺,汪曾祺在《贴秋膘》一文中提及曾向朱德熙询问:

“烤肉宛”原来有齐白石写的一块小匾,写得明白:“清真烤肉宛”,这块匾是写在宣纸上的,嵌在镜框里,字写得很好,后面还加了两行注脚:“诸书无烤字,应人所请自我作古。”我曾写信问过语言文字学家朱德熙,是不是古代没有“烤”字,德熙复信说古代字书上确实没有这个字。看来“烤”字是近代人造出来的字了。[5]

朱德熙、马南邨都没有指出“烤”字的出现年代。《说文》:“熇,火热也。从火高声。《诗》曰:‘多将熇熇。’”徐铉音火屋切,今应读hū。《诗经·大雅·板》:“多将熇熇,不可救药。”毛传:“熇熇然,炽盛也。”熇本义是炽热,是个形容词,《广韵·铎韵》音呵各切,今应读hè。可见《说文》和《诗经》中的“熇”读音与“烤”不同,朱德熙不提《诗经》《说文》中的“熇”字,原因盖在于此。后来邓景滨撰文指出:

邓拓写此文是1961年前后,而齐白石老人写“烤”字则在1946年。他们所说的“诸书无烤字”的“诸书”,当指1946年前出版的辞书。然而,在1915年出版的《中华大字典》的巳集火部中,就有“烤”的字头,下面的注释是:“口到切,考,去声,号韵。以火炙物谓之烤。如俗云烧烤是也。”1915年10月出版的《辞源》在巳集火部中也收录了“烤”字,其注释是:“考去声,以火干物也。”1936年出版的《辞海》在巳集火部中亦有“烤”的字条和注释:“可袄切,读如考,烘也。俗称藉火取暖曰烤;火炙肉曰烧烤。”可见,齐白石老人当年说“诸书无烤字”,这是不确的。而朱德熙先生及邓拓,亦偶有此疏漏,足见治学、尤其是治文字学之不易。[6]

此说把“烤”字出现时代的下限追到了1915年。

接着,周士琦也对烤字的起源做了考查。他说:“我国各种‘烤’制的食品极为流行,早已脍炙人口的烤鸭、烤肉、烤白薯、烤花生经久不衰,近日又兴起了烧烤之风,这个‘烤’字的来源如何?最早见于何书?却让学者们伤透了脑筋,费尽了力气。”作者指出,清代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成书于1758年)八月“彩兔”条有如下记载:“京师以黄沙土作白玉免,饰以五彩妆颜,千奇百状,集聚天街月下,市而易之。灯火荧辉,游人络绎,焦包炉炙,浑酒樽筛,烤羊肉,热烧刀,此又为游人之酌具也。”作者据此评议说:“看来不但齐、朱、邓三位的‘诸书无烤字’之说不能成立,而且还证明了‘烤肉宛’的‘烤肉’之说古已有之。在齐白石于1946年为烤肉宛题名之前的188年前就有了‘烤羊肉’之说,所以白石老人所说的‘自我作古’也就不能成立。”[7]周文把烤字的出现下限提前到了1758年。

再后来,游修龄说:

《诗经》里的“多将熇熇”,只是形容火势的炽烈,不是烘烤食物。“熇”作烘烤食物,首见诸《齐民要术》卷八“八和齑第七十三”引汉《食经·作芥酱法》:“热捣芥子……微火上搅之。少熇,覆瓯瓮上,以灰围瓯边,一宿则成。”少熇,就是稍微烘烤一下。……不过据现在北京华天饮食集团公司的介绍,烤肉宛创建于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是北京经营烤肉最老的餐馆,当年推车支摊卖烤肉的店主,是京东大厂的宛姓回民,所以立字号为“烤肉宛”。这样,可以找到kao的口语用“烤”字来表达,是在公元1686年,《康熙字典》是康熙五十五年(1716)成书,尽管《康熙字典》不收“烤”字,但民间已在流行使用了。[8]

把《齐民要术》中的“少熇”理解为稍微烘烤一下,恐不妥帖。缪启愉《齐民要术校释》指出:“少熇:稍稍干燥时。”上面说“微火上搅之”,下面说“少熇,覆瓯瓮(应作瓦)上”,则“少熇”应以稍干为确。[9]至于据今天商家的说法将“烤”字的出现年代上溯至1686年明显是靠不住的。就算1686年已有烤肉宛字号,也无从得知写的是不是烤字。

最近朱炜又对“烤”字的出现年代做了一番考查,结论是“烤”字最早见于《红楼梦》甲戌本(1754),比《帝京岁时纪胜》要早。传世甲戌本只残存十六回,即第一回至第八回,第十三回至第十六回,第二十五回至第二十八回,朱文揭示“《红楼梦》里‘烤’凡五见”,然均不在甲戌本的十六回里[10],朱氏大约是误把庚辰本(1760)当成甲戌本了。其实,无论是甲戌本还是庚辰本,存世的都不是原件,而是后世辗转抄录的本子,作为某字出现年代的依据是不可靠的。

看来,“烤”字追踪还得继续。经过搜考,“烤”字在明代已很流行。例如:

(1)教丫头烧个火笼儿,与银姐烤手儿。(《金瓶梅词话》第六十八回,明末刻本)

(2)一要知烤炕火力。(明佘自强《治谱》卷十“杂事门·兑米法”,崇祯十二年胡璇刻本)

(3)青椒:一两,去目及闭口,烤焙干,为朮节。(明刘宇《安老怀幼书》卷一《食治养老序第十三·食治冷气诸方》,崇祯刻本)

(4)烤燺:火烘燥炙燔焚烧。(明张云龙《广社·上声》,崇祯刻本)

通俗小说用“烤”字,政治著作也用“烤”字(例2)。例(4)是字谜,“火烘燥炙燔焚烧”是谜面,谜底是“烤燺”二字。拿“烤”字制谜语,不难看出“烤”字在当时的流行程度。

更早的用例见于元代“普宁藏”(刊行于1290年)所收三秦失译《别译杂阿含经》(约出于351-431年)卷九:“譬如二大力士捉彼羸瘦极患之人向火烤炙,我患身体烦热苦痛亦复如是。”可知元代已有“烤”字。

《别译杂阿含经》中的“烤”字,南宋“思溪藏”及“赵城金藏”作“拷”,“拷”讲不通,当为“烤”之通假;或为“烤”之臆改,盖“烤”字当时尚未通行,不知者校改为“拷”,“普宁藏”则如实刊刻。后世也有将“烤”写作“拷”的。《金瓶梅词话》第四十六回:“小玉正在炕上笼着炉台拷火。”由此看来,南宋时可能已有“烤”字。

再来追踪“烤”的来源。“烤”在明代以前大都写作“燺”或“熇”,用例早见于东晋。“高丽藏”三秦失译《别译杂阿含经》卷九:“譬如二大力士捉彼羸瘦极患之人向火燺炙,我患身体烦热苦痛亦复如是。”表明最晚在魏晋时期已有“烤”字。

那么,烘烤义之“燺”是从何而来的呢?前面说了,《诗经》《说文》中的“熇”音义与“烤”不符,所以炽热义之“熇”不可能是烘烤义之“燺”的来源。

我们注意到,古代文献中干枯、干燥义的“槁”常写作“燺”或“熇”。例如:

(5)即收相国及嬖妾,以棘笞之,焬(炀)胶渧其疮中,燺(“思溪藏”作熇)即裂之,为坑生埋矣。(“高丽藏”三国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四“戒度无极章第二”)

(6)此池本时清泉盈溢,饶藕多华,鱼龟满中,我昔所依,而今枯熇。(东晋瞿昙僧伽提婆译《中阿含经》卷十三“中阿含王相应品乌鸟喻经第一”)

(7)当取直理之木,熇燥好薪,不用蠹虫及木皮不净之薪。(东晋道经《洞真高上玉帝大洞雌一玉检五老宝经·大洞雌一太极帝君镇生五藏上经法》)

(8)山间有清涧,恒取澡漱。后有采薪者秽慢其侧,水俄顷而熇。(梁僧佑《出三藏记集》卷十三“竺法护传第七”)

辞书中的记载如日僧空海《篆隶万象名义》卷廿一“火部”:“熇,口老反。。”吕浩校释:“‘熇’字头重出,上文作‘熇,许酷反。火炽也’。此处字头当作‘燺’。”[11]即燥的异体。后晋可洪《新集藏经音义随函录》第十二册《中阿含经》卷二:“枯熇,古老反,火干也,枯也。正作槁、燺、薧三形也。又呼各、呼木二反,热皃也,非用。”又第十二册《成唯识论》卷十三:“枯熇,苦老反,乾也,枯也。正作洘、槁、燺三形也。又火沃、火各二反,非用。”可洪认为火干、干枯义的正字为槁、燺、薧、洘等形,而不是“热皃”义的熇,他的看法无疑是正确的。

烘烤义之“燺”是由枯槁之“槁”派生出来的。由枯槁引申为干燥,再引申为用烘烤的方法使之干燥。《周礼·冬官·考工记·轮人》:“揉辐必齐。”郑玄注:“揉谓以火槁之。”“以火槁之”理解为用火干之或用火烤之都可以,这种两可的理解正是“燺”来自“槁”的明证。陆德明释文:“槁,刘苦老反。”“刘”指东晋刘昌宗,“苦老反”与“烤”同音。考虑到晋代已有烘烤之“燺”的用例,郑玄为汉末之人,“以火槁之”之“槁”当为动词烘烤义。后来人们为此动词义另造了“燺”字。“槁”异体作“槀”,“槀”上添加义符火即为“燺”。“燺”加以省略就成了“熇”,此“熇”与《诗经》《说文》之“熇”来源各异,二者为同形字关系。游修龄说:“朱德熙引《集韵》说‘熇’是‘燺’的简省,但‘熇’已先见于《诗经》、《说文》及《齐民要术》,‘燺’却迟迟见于梁《玉篇》、唐《广韵》及宋《集韵》,说‘熇’是‘燺’的简化似不能成立。”[12]从我们的考察来看,朱德熙的看法是符合实际的,游氏将同形字混为一谈,判断失当。

“烤”字的创造大约受了“洘”的影响。《广韵·晧韵》:“洘,水干。”从可洪的记载我们知道,“洘”也用于泛指干枯干燥,而“熇”(燺)也用于水干涸(见上列例句),洘、熇(燺)实为异体关系。当“洘”用于火干义时,容易改造为“烤”,正如温暖之“温”也写作“煴”。《玉篇·火部》:“煴,煗也。”汉牟融《理惑论》:“狐貉虽煴,不能热无气之人。”或者当人们想把“燺”简化一下时,联想到“洘”字,也会造出“烤”字。

《荀子·劝学》:“木直中绳,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使之然也。”这里的“槁暴”古来训解不一。《汉语大词典》:“槁暴,枯干,晒干。”举《荀子》为例。“虽有槁暴,不复挺者”是转折复句,枯干之轮不复挺直乃事理之常,何来转折?文理难通。杨柳桥《荀子诂译》说:“槁,借为‘熇’。《说文》:‘熇,火热也。’今所谓烤也。《说文》:‘暴,晞也。’《小尔雅》:‘暴,晒也。’”[13]如上所述,《说文》之“熇”与“烤”无关,然谓“槁”为烘烤义则有可取之处。“暴”训为“晒”文意未安,当为“爆”之通假。《说文》:“爆,灼也。”段玉裁注:“谓火飞所灸也。”《说文》:“灼,炙也。”《集韵·铎韵》:“爆,火干也。”《广雅·释诂上》:“,曝也。”、焙之异体。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字下:“馥谓曝当作爆。”“槁暴”同义连文,谓炙烤。“”为“煣”之借字,指用火烘烤使木弯曲或伸直。中绳之直木既已烘烤为轮,干燥定形,以后即使再用烘烤之法,也不能使之挺直了。如此解读则怡然理顺。只是“槁”在先秦是否有烘烤义,缺乏佐证,故此解不敢自必,聊备学人斟酌参考。

顺带澄清一下齐白石给烤肉宛题写牌匾的时间问题。《齐白石年表》云:“民国二十四年,乙亥(1935),73岁。约是年,鬓发复黑,齿亦重生,胃口奇佳,食量不减,好啖牛羊肉。曾为宣武门山西人宛氏父子所开之‘烤肉宛’书赠招牌。”[14]齐白石题写的“烤肉宛”牌匾今已不存,但邓拓见过牌匾的照片,落款为“八十六岁白石”,应该是1946年,《年表》列在1935年是错误的。

参考文献:

[1]马南邨.“烤”字考[N].北京晚报,1962年6月21日.

[2]汪曾祺.贴秋膘[J].中国美食家,1993(试刊号).

[3]邓景滨.诸书无“烤”字?[J].语文月刊,1993(1).

[4]周士琦.闲话“烤”字[J].语文建设,1995(4).

[5]游修龄.释“烤”、“秀”、“芣苢”[J].语言研究集刊,2008(22).

[6]缪启愉.齐民要术校释[M].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1998.

[7]朱炜.“焩”“烤”音义考[J].语言研究,2016(3).

[8]吕浩.篆隶万象名义校释[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7.

[9]杨柳桥.荀子诂译[M].济南:齐鲁书社,1985.

[10]齐白石辞典编纂委员会编.齐白石辞典[M].北京:中华书局,2004.


[1]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项目编号:15FYY001)的阶段性成果。

[2] 作者简介:杨琳(1961- ),男,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古代汉语及古典文献研究。

[3] 马南邨.“烤”字考[N].北京晚报,1962年6月21日.

[4] 马南邨.“烤”字考[N].北京晚报,1962年6月21日.

[5] 汪曾祺.贴秋膘[J].中国美食家,1993(试刊号).

[6] 邓景滨.诸书无“烤”字?[J].语文月刊,1993(1).

[7] 周士琦.闲话“烤”字[J].语文建设,1995(4).

[8] 游修龄.释“烤”、“秀”、“芣苢”[J].语言研究集刊,2008(22).

[9] 缪启愉.齐民要术校释[M].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1998,(P573).

[10] 朱炜.“焩”“烤”音义考[J].语言研究,2016(3).

[11] 吕浩.篆隶万象名义校释[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7,(P340).

[12] 游修龄.释“烤”、“秀”、“芣苢”[J].语言研究集刊,2008(22).

[13] 杨柳桥.荀子诂译[M].济南:齐鲁书社,1985,(P2).

[14] 齐白石辞典编纂委员会编.齐白石辞典[M].北京:中华书局,2004,(P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