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以明老子之术

庄子不仅才高八斗,而且学富五车,所以司马迁说“其学无所不窥”。这一评语可以从《天下》获得证实。《天下》被誉为中国第一篇哲学史论文,一般认为是庄子后学所作,但也有一些学者(如王夫之、张默生、徐复观)主张是庄子自作。“学富五车”这一成语即出于《天下》。庄子说:“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这是贬抑惠子,说他虽然藏书五车之多(或著书五车之多),然而理路驳杂、言辞不当。今天我们用“学富五车”形容一个人学识渊博。庄子无疑是个学识渊博的人。先秦时期的学术,最具影响力者,有儒、墨、道三家,对这三家庄子都深有研究。儒、墨两家是批判的对象,道家则是他接受的对象。

说起道家,我们首先想起杨朱。杨朱并非庄子的别称,而是庄子的前辈。在冯友兰出版于1948年的《中国哲学简史》中,先秦道家哲学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杨朱,第二阶段为老子,第三阶段为庄子,如此,庄子应为先秦道家哲学的集大成者。虽然司马迁并没有提及庄子之学与杨朱之学的关系,但是,有孟子“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的论点在先,又有冯友兰道家发展三阶段的观点在后,我们讨论庄子的学术背景,必须先考察杨朱与庄子的关系。

(1)杨朱与庄子

先秦道家当然不止杨朱、老子、庄子三人。庄子之前的道家人物,至少有杨朱、列御寇、魏牟、老聃、关尹等人。大体上属于道家的,还有彭蒙、田骈、慎到等人。但是,道家哲学由杨朱开始,似乎有某种必然性。在“道”字的诸多含义中,首先就是“路”。“道路”,“道”就是“路”。比如老子说:“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意思是说,明明大道宽敞平坦,人们却偏偏喜欢走崎岖偏僻的小路。虽然杨朱尚未真正提出“道”的概念,但他的最有名的逸事便与路有关,颇富道家色彩。《荀子·王霸》载:“杨朱哭衢涂,曰:‘此夫过跬步而觉跌千里者夫!’哀哭之。此亦荣辱安危存亡之衢已,此其为可哀甚于衢涂。”《淮南子·说林训》载:“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墨子见练丝而泣之,为其可以黄可以黑。”此即“杨朱泣歧路,墨子悲丝染”的由来。

歧路有什么可哭的呢?就实在言,歧路的形成是由于特定的地势,或是源于通向某地的实用目的,这没什么好哭的。杨朱并不是为实在的道路而哭泣,而是为歧路的哲学意味所触动。“歧路”的确是个富有哲学意味的语词。“为其可以南可以北”,说的是选择。选择是艰难的,因为一旦做出选择,就可能“此夫过跬步而觉跌千里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失足成千古恨。也许一个小小的决定,就从此改变了人的一生。然而人又不得不做出选择,不得不承担选择所带来的后果。人生就是如此。歧路在形而上的意义上,也就是人生的境况、人生的真相。杨朱泣歧,是一种形而上的哭泣,他大概是被人生的真相给震撼了。

杨朱泣歧体现了他的哲学情怀,也体现了他的生命情怀。人生只有一次,应当郑重其事地对待;生命只有一次,应当倍加珍惜。杨朱是非常关爱生命的。《韩非子·说林下》还记载了杨朱的一个故事。杨朱的弟弟杨布有一天穿白衣出门,路上被雨淋湿了,就脱了白衣换上黑衣,回家时,他的狗竟然不认识主人了,朝他狂吠不已。杨布大怒,想要打它。杨朱说:“别打它。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假如一条白狗出门一趟,回来变成黑狗,你难道不奇怪吗?”当然,比起动物的生命,杨朱更关心自己的生命。这就是孟子所说的,“杨朱为我”。杨朱希望人人都能重视自己的生命,不要轻易为身外之物而浪费自己的生命,这叫“轻物重生”。把“轻物重生”的观念推至极致,便得出杨朱的著名命题:“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杨朱的思想就是在今天看来,也有点惊世骇俗。人们通常把杨朱的“为我”理解为极端自私自利的表现。与此相比,人们更倾向于墨家“摩顶放踵以利天下”[18],或儒家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然而实际上,杨朱的观点正是针对墨家和儒家而发。墨家强调的是无我和牺牲,杨朱强调的是为我和贵己;儒家强调的是义务,杨朱强调的是权利,是最起码的个体生命的生存权。没有自我,何来天下?没有权利,谈何义务?道家出于隐士。隐士悠游山林,独善其身,在儒家看来是置家国于度外,视君臣如无物,可谓极端自私,孟子急于剿灭杨朱之言,是不难理解的。然而从道家的角度看,儒家讲“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非要将仁义之道推广于天下,颇有强制和极权的倾向,反之,“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则容许个人生存的权利和自由。因此,没有这种“为我”的自私,也就没有道家了。自霍布斯(Thomas Hobbes)以来,西方伦理学大都已经承认了自私也是人性,“利己主义”(Egoism)乃成为近代伦理学的一大派别。在现代西方的某一派伦理学看来,自私甚至是一种美德。总之,以上所述杨朱的观点,尤其是“轻物重生”的思想、养生的思想、贵己的思想,庄子都以某种方式继承下来,并加以创造性的发展。就此而言,杨朱实为庄子的思想先驱。王博论杨朱与庄子的关系云:

相对于墨子的兼爱,杨朱主张贵己;因此不同于墨子的舍生取义,杨朱主张轻物重生。他最著名的说法当然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这个经常被曲解的命题,显然针对着墨家“腓无胈,胫无毛”的说法,用以显示生命的重要。在哲学史上,杨朱第一个站在生命的一面突出了生命和外物的矛盾,这使他成为庄子的先驱。但和庄子不同,杨朱仍然是一个游士,他的贵己和墨子的兼爱一样,仍然是提供给君王的一种治国的方法,但治国的话题却早已退出了庄子的心灵。[19]

这应当是比较准确的判断。

不过,庄子与杨朱的差异,还不仅在于有无治国的思想,更重要的差别在于,虽然都轻物重生,都主张全生避害,都要养生,但是对于生命的态度,庄子和杨朱毕竟有所不同。杨朱始于“为我”,也终于“为我”;庄子也始于“为我”,却未必也终于“为我”。杨朱的确自私,庄子未必也自私。冯友兰指出:“早期道家的思想是从自私——即有我——出发,在后来的发展中,‘私’字被倒过来,被否定了。”[20]这是很有见地的看法。王叔岷在《庄学管窥》中也认为,杨朱之学是“为我”,庄子之学是“忘我”,两者不容相混。为什么从“为我”出发会否定“为我”而走向“无我”或“忘我”?那是由于在庄子看来,唯有“忘我”才能真正地实现轻物重生、全生避害的目的。

(2)老子与庄子

较之杨朱,老子与庄子的关系显然更为紧密。儒家“孔孟”并称,道家则“老庄”并称;儒家讲“仁义”,道家讲“道德”。汉语中“仁义道德”连用,如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写道:“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但老庄的“道德”并不是伦理意义上或日常语言中的“道德”,而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道德”,就此而言,老庄的“道德”其实是“超道德”“超仁义”的“道德”。司马迁说庄子“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这是为后世所公认的判断。不过司马迁只说庄子学说归于“老子之言”,并没有具体指明归于“老子之言”的何处。若要狗尾续貂,则毫无疑问,庄子学说的归处,乃是老子的“道德”,或更简洁地说,就是“道”。老子被某些学者恭维为“中国哲学之父”,正是由于他提出了“道”这个哲学概念,建立了道的形而上学。如果说,杨朱为庄子提供了某种思想倾向,那么,老子则为庄子提供了形而上学基础。正是“道”的概念,把“老庄”连在一起:

老庄所建立的最高概念是“道”;他们的目的,是要在精神上与道为一体,亦即是所谓“体道”,因而形成“道的人生观”,抱着道的生活态度,以安顿现实的生活。[21]

司马迁又说,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其目的是“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这说明庄子的思想渊源远于儒家、近于道家。但司马迁的这种说法容易让人产生这样一个判断:庄子哲学只是老子哲学的注解,有所不同的是,《老子》仅有五千言,《庄子》则用了“十余万言”;《老子》是格言体,庄子是散文体。诚然,老庄的共性,非常之明显。例如,老子崇道德,庄子也崇道德;老子讲自然无为,庄子也讲自然无为。与庄子一样,老子也是站在儒家的对立面说话的,要说“诋訿孔子之徒”,那么《老子》便已开风气之先了:“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十八章)“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三十八章)[22]庄子也说过:“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马蹄》)老庄思想如出一辙。老子在庄子之前,庄子的思想与老子又是如此相似,于是,庄子模仿老子、复述老子、注释老子,便成了顺理成章的想法。事实上,明代释德清(憨山)就说过:“《庄子》一书,乃《老子》之注疏。”[23]今人林语堂认为:“老、庄思想的基础和性质是相同的”,因此,“了解老子的最好的方法,便是配合庄子来研读”,[24]于是,他的《老子的智慧》一书,便顺理成章地“以庄注老”了。此举对庄子不免有些不公平。须知庄子固然皈依了老子,却也对老子学说有着重要的发展和推进,将道家哲学带到一个崭新的阶段。大体上,老、庄之关系,可比拟为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关系。亚里士多德师从于柏拉图,在柏拉图学园学习了20年之久,他有一句名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因而并不盲从柏拉图,而是对柏拉图哲学持有批判态度,并最终形成了自己的哲学。一般认为,柏拉图是理想主义者,亚里士多德是现实主义者。

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哲学有批判、有超越、有发展,庄子对老子哲学亦然。老、庄哲学之异,其实非常之明显,令人无法视而不见,择其要者,有如下三点。

第一,老子哲学偏于宇宙论,庄子哲学偏于人生论。王国维认为,“探宇宙人生之真理而定教育之理想者,固哲学之事业。”[25]准此,宇宙与人生是哲学的两大课题。衡诸老庄,老子哲学偏于探究宇宙之真理,庄子哲学偏于探究人生之真理。随之而来的,是老子之“道”偏于客观,庄子之“道”偏于主观。比较而言,老子之“道”,外在于人,或超越于人;庄子之“道”,内在于人,或不离于人。

老子哲学好似古希腊前期的自然哲学(Natural Philosophy),宇宙生成论(Cosmogony)的分量很重。老子的“道”,主要意义就是宇宙万物变化的法则。“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四十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四十二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四章)……这都是讲宇宙的生成。“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七十七章)“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四十章)“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二十五章)……这说的都是宇宙万物的运行法则。哲学起源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在变中求不变,在混乱中求秩序,在多中求一。古希腊自然哲学如此,老子哲学亦然。“道”就是千变万化中的不变的法则。“道”,作为统治宇宙的法则,同时也是支配人类社会的法则;是自然之法则,也是生活之准则。

在庄子那里,“道”的宇宙论和客观法则的意味已经微乎其微。钱穆《庄老通辨》说,孔子与墨子“两人之立论要旨,可谓重人而不重天。庄子晚出,承接此两人之后,其思想范围,乃始转移重点,以宇宙界为主。《庄子》书中论人生,乃全从其宇宙论引演。”[26]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说法。诚然,孔墨两家重人道,而庄子重天道,不过“重天道”可不等于“以宇宙界为主”“从宇宙论引演”。在庄子的《逍遥游》中,我们确实体验到一种宏大的宇宙感,因此我们说庄子的文字有一种宇宙境界、宇宙气象、宇宙视野,但“宇宙境界”“宇宙气象”“宇宙视野”等,都有极强烈的主观意味,都不是宇宙论。

庄子的“道”,更倾向于是部分所赖以存在的整体,或者更准确地说,主要是理解世界的整体视域。“道无所不在。”(《知北游》)“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齐物论》)“道术将为天下裂。”(《天下》)“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天道》)此类说法强调的都是道的整体性。从部分求整体,这也是哲学起源的动因之一。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大都如此,黑格尔哲学尤为翘楚,而在中国哲学传统中,这一点比较充分地体现于庄子哲学。

第二,老子哲学偏于政治哲学,庄子哲学偏于艺术哲学。班固《汉书·艺文志》说: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

古代君王坐北朝南,“南面”即“统治”之意。道家学说是“君人南面之术”,也就是说,它是统治术或政治哲学。但是,班固的这个界定很适合老子,却未必适用于庄子。据司马迁说,老子是“周守藏室之史”,正是“史官”;而“君人南面之术”,也正是老子哲学中的一个突出部分。道家学说在汉初被称为“黄老之学”。一般认为,“黄老之学”就是黄帝、老子之学。但所谓“黄帝”当然只是伪托,黄老之学,主要还是老子学说(兼采法家之言)。李长之说:“我很怀疑黄老之学的黄、老原先并非指黄帝、老子,而是指张良所见的黄石公。黄石公也不一定真有这个人,却可能是张良所假托的。……黄石公是张良自述的一个神话,当然是他编造的。张良是秦、汉间人,造了这个圯上老人黄石公以后,于是到了汉初,便有‘黄老’这个名称了。后来的‘黄老派’也的确是拿兵家的道理而应用在人事上的。”[27]如何“拿兵家的道理而应用在人事上”?李长之举例道:“不但汉高祖时代的张良、陈平、曹参是‘黄老派’,就是汉高祖本人讲斗智不斗力,能以退为进,能欲取先予,也是深得黄老三昧的。”[28]显然,李长之所云“人事”,主要就是政治,纵然是军事也无非是政治的延伸罢了。因此所谓黄老之学,其要义正是“君人南面之术”。何谓“君人南面之术”?就是“有关统治术的行为指南”(葛瑞汉语)。因此接受“黄老之学”的人物,其人生使命,就是辅佐君王;其最高理想,就是做“帝王师”。汉初张良、陈平、曹参等人,乃是这类“道家者流”的代表。总之,班固眼中的“道家者流”,乃是“黄老之学”的实践者,与庄子并无多大关联。

庄子哲学中自然也有政治哲学的维度,《庄子》内七篇中毕竟也有一篇《应帝王》,表达了一种政治理念。但是比较而言,老子的政治哲学是“君王南面之术”,庄子的政治哲学是“内圣外王之道”。“内圣外王之道”这个说法,首出于《天下》:“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后来儒家把“内圣外王之道”的说法拿去,将它解读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严重偏离了庄子的本意。如何偏离了呢?例如,儒家思想的社会基础是传统大家族,家就是一个小天下,天下就是一个大家庭,而庄子是根本不讲“齐家”的,至于“治国平天下”,庄子也并不放在眼里。庄子的“内圣外王之道”,更具有个体色彩,更强调自我完成。[29]如果说,老子的“君人南面之术”侧重无为,那么庄子的“内圣外王之道”则追求无用。“无为”还是为了“无不为”,“无用”也仍然有“无用之用”。但追求无用于社会,追求“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逍遥,使得庄子的哲学视角淡出社会,回归个人;淡出政治,回归生活。英国汉学家葛瑞汉(A.C.Graham)曾比较《老子》与《庄子》:“两书的思想也颇为不同,并不是一开始便被划归一类。《庄子》是一部古代著作集,为了偏爱私人生活而非社会政治的局外人所著。《老子》虽然也吸引了同一读者群,但却呈现为有关统治术的不同的行为指南。”[30]葛瑞汉甚至以“反政治的《庄子》”和“讲政治的《老子》”将两者区别开来[31],这有些简单化和极端化,尽管如此,葛瑞汉用这种措辞还是可以强化对老庄之异的认识。

庄子淡出政治哲学,趋向艺术哲学。在1966年首次刊行的《中国艺术精神》中,徐复观率先拈出庄子的艺术哲学维度,揭橥庄子之道“实际是一种最高的艺术精神”[32],开辟了庄子哲学研究的新路径。艺术哲学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学。日本学者冈仓天心强调:“对亚洲的人生样貌来说,道家的主要贡献是在美学领域。”[33]李泽厚也曾说:“庄子的哲学是美学。”[34]严谨地说,美学是现代知识体系或教育制度中的一个学科,1750年始在德国呱呱坠地,获得命名,又经过半个世纪,才有谢林和黑格尔的艺术哲学问世,在庄子那里,自然没有美学和艺术哲学。但我们至少可以说,庄子哲学中有明显的美学或艺术哲学的维度。

据班固所言,“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是道家思想的基本特征,这其实也是对黄老之学的判断,与庄子哲学关系不是很大。老子哲学,就其作为处世哲学而言,大体上就是柔弱哲学,是所谓“弱者的生存哲学”。老子的思想据说受商容(常枞)的影响:

容有疾。老子曰:“先生无遗教以告弟子乎!”容曰:“将语子:过故乡而下车,知之乎?”老子曰:“非谓不忘故耶?”容曰:“过乔木而趋,知之乎?”老子曰:“非谓其敬老耶?”容张口曰:“吾舌存乎?”曰:“存。”“吾齿存乎?”曰:“亡。”“知之乎?”老子曰:“非谓其刚亡而弱存乎?”容曰:“嘻!天下事尽矣。” (《慎子·外篇》)

《文子·上德》还说:“老子学于常枞,见舌而守柔;仰视屋树,退而目川,观影而知持后。”于是我们可以说,老子思想有两大要点:“见舌而知守柔,观影而知持后。”《老子》一书中,充满了这类言论:“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四十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八十章)“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三十六章)一方面处处强调“守柔”“持后”“退让”“卑弱”,另一方面,又始终不忘实现“无为而无不为”,“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简直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之权谋的活生生的系统表述。

这就使老子哲学颇有几分阴谋学的味道,而老子,甚至被视为一个大阴谋家。朱熹的说法最是一针见血:“老子之心最毒。其所以不与人争者,乃所以深争之也。其设心措意都是如此。闲时他只是如此柔伏,遇着那刚强的人,它便是如此待你。”(《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七)老子到底是不是一个阴谋家?《老子》是不是一部谋略之书?这也是后世学者喜欢争论的话题。在我们看来,作为一种“君人南面之术”,当然要积极为君王出谋划策,寻求有效的统治手段,因此《老子》讲政治谋略、讲权术,是不可避免的。不过,《老子》毕竟还有较为形而上的一面,从形而上学的角度看,“以退为进”“欲擒故纵”“柔弱胜刚强”之类说法,主要是用来指点、例示其哲学观点的。汉代陈平的一句话,也可以为老子开脱阴谋家的罪责。《史记·陈丞相世家》载:“始陈平曰:‘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可见,纵然是黄老之学,也并不推崇阴谋。

至于庄子,正如王维诗句所言,“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枝树”,其平生理想,惟愿植几株婆娑之树,“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逍遥游》),远离车马,亲近自然,或悠游山林,或垂钓江湖,既不求裂土封侯,更不图做帝王师,要那些劳什子政治谋略何用?

第三,老子哲学富有官方哲学的性质,庄子哲学则是典型的民间哲学。既然是“君人南面之术”,则《老子》一书所预设的读者,主要就是君王,因而天然地具备了官方哲学的基因。汉初,老子哲学得遂所愿,一度荣升为官方哲学。但是,在随后与儒家学说的斗争中,黄老之学一败涂地,并且从此一蹶不振,随着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一劳永逸地占据了官方哲学的位置,长达两千年之久。然而道家败于儒家的历史事实,并不能改变《老子》的官方哲学色彩。与此相对,庄子哲学属于典型的民间哲学。这不仅是由于庄子本人的民间身份,更是由于其哲学本身的民间立场。大体而言,庄子并不对统治者说话,而是对普通人说话。

一般来说,官方哲学作为意识形态,总是僵化的、教条的,民间哲学基于自由思想,往往较有活力。庄子哲学就是一种充满活力的民间哲学。它勇于“诋訿孔子之徒”,批判以正统自居的儒家思想;敢于提出种种“荒唐之言”、奇怪之论;乐于发挥想象,驰骋文字,做超越的形上之思,为中国哲学开辟了一个全新的视野,迄今尚未完全丧失其生命力。就庄子哲学作为民间哲学而言,有个有趣的例子,就是庄子发现了“江湖”这一生存空间,创造了“江湖”一词。如《逍遥游》云: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

《大宗师》云: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与“江湖”相近的一个词是“江海”,例如:“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让王》)“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刻意》)庄子发明的“江湖”一词,从此存活于汉语之中,被广为使用,主要有民间、隐居之所、退隐等含义。但在哲学的意义上,庄子用“江湖”概念表达一个独立的生存空间和自由天地。官方哲学关注的是“魏阙”,民间哲学关注的是“江海”;官方哲学居于“庙堂”之上,民间哲学处于“江湖”之远。

在《逍遥游》中,庄子推崇“无用之用”,他认为唯其无用于社会(即远离于政治),才能逍遥自在。一些学者认为,庄子的“无用”从老子的“无为”中演变而来,就思想的历史延续而言,或许确实如此,但思想的来源不等于思想的本质。需要指出的是,老子的“无为”主要还是就统治立论的。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四十八章)老子又说:“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十七章)圣人治国,行无为之治,并非不为,而是功成身退,使百姓根本意识不到他的存在。老子的“无为”颇有政治意味,而庄子的“无用”更接近本来的生活、本真的生命。老子智慧,庄子逍遥。智慧首先是庙堂上的智慧,而逍遥只能是江湖中的逍遥。作为官方哲学,作为“君人南面之术”,老子的智慧首先表现为政治智慧。庄子的逍遥则是生命本身的逍遥。在《逍遥游》中,庄子用来象征和体现逍遥的人物,要么是远离世俗的神人,要么是笑傲江湖的隐士。庄子显然认为,在庙堂上没有逍遥可言,真正的逍遥只存在于江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