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挥戈集
  • 王玉华
  • 16072字
  • 2020-08-29 06:10:16

章太炎民族思想论

一 民族思想:从意识蒙胧走向理性自觉

章太炎的民族思想萌芽于少年时代,这主要得益于他的启蒙老师,即他的外祖父朱有虔先生的影响。章太炎出身于书香门第,在他九岁的时候,他的外祖父即“来课读经”,一共在他的家里住了四年。在这四年时间里,章太炎主要跟随他的外祖父学习传统的儒家典籍。这位朱老先生在教授章太炎读经时,不但“授音必审”,非常认真,而且,在授经之暇,“亦以明清遗事及王而农、顾宁人著述大旨相晓”。[1]这种早期教育,对章太炎一生的学术事业影响极为巨大,它不但奠定了章太炎一生的治学道路,也植下了章太炎民族思想的始基。在章太炎思想成熟以后,他经常不厌其烦地向别人追叙少年时代的这段际遇。据其追叙,在读经之暇,祖孙二人经常讨论明清遗事,下面这段对白可资参证:

朱:“夷夏之防,同于君臣之义。”

章:“前人有谈此语否?”

朱:“王船山、顾亭林已言之,尤以王氏之言为甚,谓历代亡国,无足轻重,惟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俱亡。”

章:“明亡于清,反不如亡于李闯。”

朱:“今不必作此论,若果李闯得明天下,闯虽不善,其子孙未必皆不善,惟今不必作此论耳。”[2]

朱老先生的这番教导,使少年时代的章太炎“闻之启发”,这使他不但懂得了“夷夏之防同于君臣之义”的“春秋大义”,而且还知道了在汉人心中隐藏着一股强烈的反满思想。章太炎的高足汪东,在章太炎逝世之后,说章太炎“服膺片言,以至没齿”,[3]这反映了章氏早期所受的教育对他一生的影响是多么巨大!

关于“夷夏之防”,王船山曾经对之作了这样的阐释,其云:

夷狄之于华夏,所生异地,其地异,其气异矣,气异则习异,习异而所知所行蔑不异焉。[4]

不同的环境,造就了人类各个种类的不同气质,由之,人类各个不同种类的文化心态及文化行为皆划然有别,不可杂淆。王船山、顾亭林等晚明诸老在明亡之后,带着沉重的亡国之痛,亟亟乎阐扬“夷夏之防”这一“春秋大义”,目的是为了让人们知道,只要文化不坠,则种可保,复国有望。顾亭林在阐释孔子“素夷狄行乎夷狄”宗旨时,这样说道:

处夷狄之邦,而不失吾中国之道,是之谓素夷狄行乎夷狄也。六经所载帝舜滑夏之咨,殷宗有截之颂,《礼记》明堂之位,《春秋》〔□〕会之书,凡圣人所以为内夏外夷之防也,如此其严也。《文中子》以元经之帝魏,谓“天地有奉、生民有庇,即吾君也。”何其语之偷而悖乎?……夫〔兴〕亡有迭代之时,中华无不复之日,若之何以万古之心胸,而区区于旦暮乎?[5]

当然,从文化角度来阐明“夷夏之防”这一“春秋大义”的精微学说,对于少年时代的章太炎来说,也还是一知半解,当时他的民族思想,主要还是出于一种直率的情感流露。这个道理要等到章太炎成人之后才有了精湛了解,并且将其发扬光大,超越了他的前辈。稍长,章太炎读了蒋良骥的《东华录》、全祖望的《鲒埼亭集》、王船山的《黄书》以及《明季稗史》等著作,那里面所讲的全是排满及保卫汉种的话。由这些著作,章太炎得知戴名世、曾静、查嗣庭等人的案件以及扬州、嘉定及郑成功与台湾之事,“便就胸中发愤,觉得异种乱华,是我们心中第一恨事”,[6]民族思想便愈益发达起来。但当时,他的民族思想仍然还是停留在感情上,还没有什么学理作为支撑。到了甲午以后,“略看东西各国的书籍,才有学理收拾进来”。[7]这使章太炎的民族思想,由情感走向了理性自觉,并渐臻成熟。

青少年时代的章太炎博览群籍,好学深思,他不但对中国传统经籍有着极深的研究,而且,还非常注意汲取异域知识。甲午以后,章太炎根据他所了解的近代西方人类学及社会学等知识获知,人类是从距今五十万年至二十万年前才在地球上出现的,[8]人类在地球上出现之前,地球上经历了生物界迭相演变的过程。“赭石赤铜著乎山,莙藻浮乎江湖,鱼浮乎薮泽,果然貜狙攀援乎大陵之麓,求明昭苏而渐为生人。”[9]人类是从无机物→低等植物→低等动物→高等动物渐渐演化而来的。人类产生之后,亟有杂淆,本无什么差异,但在其漫长的演化过程中却渐渐地出现了分化。“燥湿沧热之异而理色变,牝牡接构之异而颅骨变,社会阶级之异而风教变,号令契约之异而语言变。”[10]由于自然环境、婚姻习惯、风教语言的不一,这样才出现了一个个不同的种族。他根据西人巴尔科的分类,认为:“凡地球之上,人种五,其色黄、白、黑、赤、流黄,……其小别六十有三。”[11]这些众多种群散处在世界各地,由于他们“画地州处,风教语言不能相通”,[12]于是走上了各自的独特发展道路。

在人种起源上,章太炎倾向于赞同 “多元论”,其云:

同度同质之地,并时可生同格之物,……断无偏菀于少数之区,偏枯于多数之区,而多数之区,其物乃藉少数之区输入者也。……言洮汰者无可更矣,而必谓人种一原,至推之动植海藻初生,亦惟一本,渐以曼衍,遂至蕃植。夫以地球广袤,太古海水,犹多于陆,何余水皆不能生藻,而独此一勺之水能生藻也?……若谓同处大陆,热度相均,如欧、亚、澳、美,皆有直于温带之地,何故甲方有人,乙、丙、丁方无人,而必待甲方之分布也?是知人种一原之说,未可执泥。[13]

章太炎在人种起源上虽然倾向于“多元论”,但他不像十九世纪欧洲学者那样,以这种学说为其“种族优劣论”张目。他认为:“人之始,皆一尺之鳞也。”[14]人类在其种族起源上本无什么优劣之分,只是由于自然环境的隔绝,各个种族演化速度的不一,这样才出现了文明的位差。文明位差的出现,是各个种族文明历史演化的结果,并不是受自于其始祖的生物性遗传。并且,文明位差的出现,在欧、美、亚各洲情形相似,并非是欧洲白种的文明要绝对地高于其他各洲,并不是欧洲的白种是文明的优等民族,而其他各洲则是劣等的野蛮民族,而是在欧、美、亚各洲皆同时出现了文明种族与野蛮种族。章太炎说道:

自大瀛海以内外,为潬洲者五。……如欧美者,则越海而皆为中国,其与吾华夏黄白之异,而皆为有德慧术知之氓。……彼其地非无戎狄也,处冰海者,则有哀斯基穆人;烬瑞西、普鲁士而有之者,则尝有北狄;俶扰希腊及于雅典者,则尝有黑拉古利夷族。夫孰谓大地神皋之无戎狄?……戎狄之生,欧美亚一也。[15]

在此,章太炎虽然借用了传统的“中国”、“戎狄”这样的文化概念,来界定文明种族与野蛮种族,但如果我们撇开这些表面符号,来窥其思想的内在精神则可知,章太炎的民族思想,不但不同于十九世纪欧洲学者的“种族优劣论”,也不同于中国传统的像王船山、顾炎武等人的“华夏中心论”(这两种看法均是以“我族”为中心来俯视其余各族,浸透着严重的“我族中心主义”的偏见)。章太炎虽然对文明种族颇致赞美,对野蛮种族颇致微辞,但在他看来,由于各个种族差别的出现,并非出自其始祖的生物性遗传,而是其所处自然环境等因素的不同,在其历史演化的过程中自然形成的,所以,人类各种族就其种类的存在来说,便无所谓高下优劣之分,应是一律是平等的。并且,与各种族相附丽的文化,其差异的出现,也是由于其所处自然环境不同等因素的作用,在历史演化中自然形成的,所以,各个种族尽管有着文明与野蛮之别,但作为文化的存在,它们也是平等的,并无高下优劣之分。在此,章氏克服了“我族中心主义”的偏见,与传统的像王船山、顾炎武等人的种族思想已不可同日而语,实现了对他少年时代朦胧种族意识的超越,也标志着他的民族思想由萌芽状态走向了成熟。

二 民族平等思想与反帝意识的交互激荡

章太炎通过理性的探寻,获得了各个民族作为种类及文化的存在均是平等的结论,这样就确立了民族平等思想。从这一思想出发,章太炎便特别强调“秩民兽”、“辨部族”,竭力反对异族的统治。

与“中国”、“戎狄”相对应的文化概念是“民”和“兽”。章太炎称文明的“中国”为“民”,野蛮的“戎狄”为“兽”。“秩民兽”的意思,即是要反对野蛮的“戎狄”对文明的“中国”的统治。就亚洲来说,章太炎认为中国(主要是指汉族)、日本、朝鲜的文明程度较高,属于文明种族。其次,“印度、卫藏与西域三十六国,皆犹有顺理之性”,“与震旦比,犹艾之于蒿,犹橘之于枳”,虽然文明程度稍逊,但也大致可以划归文明种族。“其他大幕之南北蒙古厄鲁特之窟,袤延数万里,犬种曰狄;……东北绝辽水,至乎挹娄,豸种曰貉;瓯越以东,滇、交趾以南,内及荆楚之深山,蛇种曰蛮、闽;河湟之间,驱牛羊而食,湩酪而饮,旃罽而处者,羊种曰羌。……是数族者,在亚细亚洲则谓之戎狄,其化皆晚,其性皆犷,虽合九共之辩有口者,而不能予之华夏之名也。”[16]这五个“戎狄”种族,皆处于中国之内。其中处于南中国的蛮、闽,由于“宅五帝之子姓矣,其民有世系,其风俗同九州”,因此,它同处于北方的狄、貉、羌等种族,便有着根本的区别,可视为同族。而处于北中国的狄、貉、羌等种族,章太炎则视之为异族。在这三个异族之中,羌种“自回鹘之入”,已经变得“陵迟衰微”了,只有狄、貉二种,“尝盗有冀州,或割其半,而卒有居三鬲六釴以临禹之域者”。[17]这些野蛮的异族,虽曾统治过“中国”,但章太炎将其视为一种极不合理的事情。他认为:“异族者,虽传铜瑁至于万亿世,而不得抚有其民。”[18]面对这种不合理的异族统治,章太炎发出了激烈的种族革命呼声:“兴复旧物,虽耕夫红女将与有责焉!异国之不忍,安忍异种?异教之不偶俱,奚偶俱无教之狼鹿?”[19]这种思想落实到现实斗争中去,便自然会得出“排满”(章氏将满族视为出自貉种的异族)、推翻清王朝的结论。晚清之世,章太炎以提倡“排满革命”而获得很高的声誉,但他之提出“排满”主张,由上看来,实是由他民族思想所导致的必然的逻辑结论,并非出自他的大汉族主义心灵的流露,更不是出自他对于满族抱有仇视心理的种族偏见。他之主张“排满”,目的是为了光复旧物,驱逐异族,归复汉族的统治,并不是要“杀尽五百万有奇披毛戴角之满洲种”。所以,他在晚清之世喜用“光复”一词,而不太喜用“革命”一词,其故即在此。等到清王朝被推翻之后,排满大业便告完成,但章太炎民族思想的深远含义,并没有随之消失。在其晚年,他仍然以一名民族主义大师的形象退而讲学,出而与政,继续活跃在中国的政治、文化舞台上,其故亦即在此。

对于野蛮的“戎狄”统治文明的“中国”,章太炎采取了坚决拒斥的态度,对于文明的“中国”统治其他文明的“中国”,他也同样采取了坚决拒斥的态度,这即是他“辨部族”思想的主要意旨。或曰:“必绌亚洲之戎狄,而褒进欧美,使欧美之人,入而握吾之玺,则震旦将降心厌志以事之乎?”[20]这种诘问的发出,反映了一部分中国文化分子在中国文化受挫之后民族自信心的失落。他们认为:“均之异族,宁事欧洲,不事清,以其政法犹调整故。”[21]对此谬论,章太炎给予了坚决驳斥,他认为:

是何言也?其贵同,其部族不同。观于《黄书》,知吾民之皆出于轩辕,余以姜姓之氏族,上及烈山,与任宿之风自苍牙,则谓之皆出于葛天可也。海宇苍生,皆葛天之胄;广轮万里,皆葛天之宅。以葛天之宅,而使他人制之,是则祭寝庙者亡其大宗,而以异族为主后也,安论其戎狄与贵种哉?[22]

且所谓攘除异族者,为同种自主也,政法固次之。均之异族,则政法昏民何择?[23]

这无异于是在宣言:“中国者,乃中国人之中国也。”在他看来,无论是野蛮的“戎狄”,还是文明的“中国”,皆无统治他族的资格,各个民族应该自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各个民族自有其合法的生存空间与生存方式,他族无丝毫干预的权力,这即是章太炎“秩民兽、辨部族”思想的最精湛的含义。

余秩乎民兽,辨乎部族,……一切以种类为断,是以综核人之形名,则是非昭乎天地。[24]

章太炎提出的“以种类为断”的新思路,不过是在为人类各种族之间的相处确立一个“是非”的标准,从而为人类各民族的生存与相处建立一个合理的、和平的秩序。这一充满平等精神的民族思想,我们还可以通过他的明确的“反帝”思想,得到更加深刻的认识。

章太炎曾将欧美各主要国家视为文明的“中国”,对欧美诸国所取得的文明成就,给予了充分肯定,但欧美各国恃其文明利器以强凌弱,对世界弱小民族大肆侵略,推行“帝国主义”政策,则遭到了章太炎的激烈批评。章太炎曾经说道:

至于帝国主义,则寝食不忘者,常在劫杀,虽磨牙吮血,赤地千里,而以为义所当然。……综观今世所谓文明之国,其屠杀异洲异色种人,盖有甚于桀、纣,桀、纣惟一人,而今则公吏民以为之,桀、纣无美名,而今则借学术以文之。[25]

欧美各国的“帝国主义”,给世界各弱小民族带来了巨大灾难。举例来说,始创自由平等之说的法国,却给予其殖民地越南人民以最不自由平等的待遇。章太炎云:“今法人之于越南,生则有税,死则有税,乞食有税,清厕有税,毁谤者杀,越境者杀,集会者杀”,“其酷虐为旷古所未有”。[26]他称之为“食人之国”。[27]面对这些所谓文明民族对世界弱小民族的凌暴,章太炎极为愤慨,由此他提出“排强种”的主张,[28]并对弱小民族的命运寄予了无限深厚的同情。“呜呼!印度、缅甸灭于英,越南灭于法,辨慧善良之种,扫地尽矣!”[29]这种沉痛哀号与其故国命运的关情紧密结合在一起,使章太炎发一大愿心:“吾曹所执,非封于汉族而已,其他之弱民族,有被征服于他之强民族,而盗窃其政柄,奴虏其人民者,苟有余力,必当一匡而恢复之。”[30]章太炎发出这种宏愿,并非仅停留在口头上,在流亡日本期间,他即利用各种机会,广结亚洲各国革命志士为友。当时流亡在日本的印度国大党成员钵逻罕与保什二人,即在这一期间与章太炎结下了深厚友谊。章太炎曾与钵逻罕、保什二人相约:“他日,吾二族扶将而起,在使百姓得职,无以蹂躏他国相杀毁伤为事,使帝国主义之群盗,厚自惭悔,亦宽假其属地赤黑诸族,一切以等夷相视,是吾二国先觉之责已。”[31]主张各民族“一切以等夷相视”,这就昭然地揭出了他的民族平等思想。非但如此,章太炎在流亡日本期间,还联络亚洲各国志士,在日本成立了一个反帝组织——“亚洲和亲会”,并亲自手定《亚洲和亲会约章》,其内容主要有以下几项:

建亚洲和亲会以反对帝国主义,而自保其邦族。他日攘斥异种,森然自举,东南群辅,势若束芦,集庶姓之宗盟,修阔绝之旧好。……一切亚洲民族,有抱独立主义者,愿步玉趾,共结誓盟。

一、亚洲各国,或为外人侵食之鱼肉,或为异族支配之佣奴,其陵夷悲惨已甚,故本会义务,当以互相扶助,使各得独立自由为旨。

二、亚洲各国,若一国有革命事,余国同会者应互相协助,不论直接间接,总以功能所及为限。

三、凡会员均须捐弃前嫌,不时通信,互相爱睦,期于感情益厚,相知益深,各尽其心,共襄会务,且各当视为一己义务,以引导能助本会及表同情者使之入会,并以能力所及,建设分会于世界各地。[32]

透过这份《约章》,我们可以看出,章太炎之所以要组织“亚洲和亲会”,其目的在于“反对帝国主义”,实现民族“独立自由”与民族平等。其反帝思想,与其民族独立、民族平等思想,实有着一体相连的关系。

反观当时中国的处境,在章太炎看来,当时中国面临着双重“帝国主义”的压迫,即欧美“帝国主义”与满族“帝国主义”的双重压迫。关于欧美“帝国主义”的压迫,这已成为尽人皆知的事实,无待多论;将满族对中国的统治也视为一种“帝国主义”,则颇滋异议。章太炎将满族视为“异族”,曾导致他与康有为之间一场激烈论战。康有为认为:

满洲、蒙古,皆吾同种,何从别而异之?其辫发衣服之不同,犹泰伯断发纹身耳。且中国经晋时氐、羌、鲜卑入主中夏,及魏文帝改九十六大姓,其子孙遍布中土,多以千亿。……又大江以南,五溪蛮及骆越闽广,皆中夏之人,与诸蛮相杂,今无可辨。当时中国民数,仅二三千万计,今四万万人中,各种几半姓同中土,孰能辨其为夷裔夏裔乎?[33]

康氏并引《史记·匈奴列传》为据,认为满族“上系淳维,出自禹后”,因此,满族与汉族同出一本,不得视为“异族”。康氏以中国历史上的民族融合为其理论支撑,将满族视为中华民族的一分子,当作同族来看待,符合历史的实际。但章太炎认为:“夫满洲种族,是曰东胡,西方谓之通古斯种,固与匈奴殊类。虽以匈奴言之,彼既大去华夏,永滞不毛,言语政教,饮食居处,一切自异于域内,犹得谓之同种耶?”[34]满族虽然也“尊事孔子,奉行儒术”,但章太炎认为那只不过是满族统治者“不得已而为之”,是出于“便其南面之术、愚民之智”的政治考虑,[35]因此,不能因为它接受了汉族文化就将其视为同族。除了“文化”之外,章太炎还特别强调了“血统”与民族的密切关系。如他曾经说道:“同一种族者,虽非铢两衡校于血统之间,而必以多数之同一血统为主体。”[36]在章太炎看来,血统、文化、民族构成了一脉相连的三位一体的关系。以此来衡校满族,章太炎便决然地将其打入“异族”的行列。并且,章太炎还运用其精博的历史知识,考证了汉族与满族的由来,[37]为其“满族异族说”建立坚实的历史基础。由于满族是“异族”,所以,在章太炎看来,满族之入主中国,即意味着中国的“亡国”。“毁我室者,宁待欧美?”“支那之亡,既二百四十二年矣!”[38]那么,它对汉族的统治与欧美对汉人的统治,在章太炎看来本质上便是相同的,两者都是一种“帝国主义”。因此,要“反帝”,除了要反欧美之外,当然也要“排满”。如果“满洲之汗,大去宛平,以适黄龙之府,则固当与日本、暹罗同视,种人顺化,归斯受之而已”。[39]只要满族让出政权,让汉人独立,回到自己的东北老家,则汉人照样可以同它建立平等的民族关系,就像对待日本与泰国那样。在白人与满人这两大“帝国主义”之间,章太炎认为尤以“排满”为亟要。其云:

言种族革命,则满人为巨敌,而欧美少轻,以异族之攘吾政府者,在彼不在此也。若就政治社会计之,则西人之祸吾族,其烈千万倍于满洲。……然以利害相较,则革命军不得不姑示宽容,无使清人、白人协以谋我。[40]

将“排满”放在第一重要位置,主要是出于策略上的考虑,这也是他“反帝”思想的一个重要表现。将满族视为“异族”而摈之不遗余力,在理论上同康有为相校,虽然不见得高明多少,也无法驳倒康有为,但这一思想在当时的影响却不可估量。时人在评章氏云:“章太炎,中国近代之大文豪,而亦革命家之巨子也,正气不灭,发为国光,文字成功日,全球革命潮,……祖国有今日,文豪之力也。”[41]并称章氏为“中国玛志尼”。[42]章太炎将满族视为“异族”,亟欲“起征胡之铙吹,扬大汉之天声”,[43]这种主张是否有当,暂且不论,但这一主张的提出,是章太炎“反帝”思想的一个直接结果,彻底贯彻了他的民族平等思想,则是不容置疑的。

关于他的“反帝”思想,我们从他对汉人与苗人关系的论述中,将会得到一个有力注释。

晚清之世,“中国人种西来说”颇为盛行。[44]这一观点认为,夏族(汉族的前身)是从西亚的两河流域或帕米尔高原迁徙来的,宅居在中国国土上的土著民族本为“三苗”(苗族的祖先)。夏族东来之后,在其首领黄帝率领下,与“三苗”(其首领为蚩尤)在阪泉之野经过一场大战,“三苗”战败,被驱到今天的长江流域及其以南地区,“左洞庭、右彭蠡”,繁衍不息而形成今天的苗族。章太炎一段时间内也曾步趋时尚,主张夏族是从两河流域的巴比伦迁徙来的,他奉加尔特亚为宗国,认为古巴比伦王萨尔宫即是神农。[45]他曾这样说道:

自黄帝入中国,与土著君长蚩尤,战于阪泉,夷其宗。少昊氏衰,九黎乱德,颛顼定之。当尧时,三苗不庭,遏绝其世,窜之三危,其遗种尚在。三苗之国,左洞庭,右彭蠡,不修德义,外内相间,下挠其民,民无所附,夏禹伐之,三苗以亡。自是俚、繇诸族,分保荆、粤至今。[46]

章太炎的这一观点,与他的“反帝”思想发生了深刻矛盾。因为,如果宅居在中国国土上的土著民族本为“三苗”,夏族东来之后将其驱逐,掩其地而有之,那么,根据他的“反帝”主张,则无疑可以说,夏族是对“三苗”采取了“帝国主义”的政策。从“三苗”的立场来说,则夏族当也在必摈之列,这就为其反对派提供了借口,他们曾这样诘问章太炎道:“东胡之族自宁古塔来,盗我汉族所固有,则汉族欲排之……而苗族曷尝不思排之。汉人排满为正义,彼苗人之排汉者,亦独非正义欤?”[47]这一挑战是有力的。盖章太炎自己也认识到了他的这一主张给自己的学说带来了麻烦,所以,其后他对自己的旧说便作了修正,否认了苗族为中国土著民族的说法。他修正后的观点认为,汉、苗两族同来自西方,并且,汉族是先于苗族来到东土。“假令苗族先来此土,而汉族从后侵略之,苗人视汉人诚在当排之数。……若汉族先来此土更千百年,苗人随而东下以盗我田庐,窃我息壤,汉族复从后攘除之,是则汉族之驱苗族为光复也,非侵略也。”[48]这样,他的学说中所绽开的裂口便被弥平了。其后,章太炎则进一步作了修正,彻底否定了“中国人种西来说”。下面抄摘他的一段演说辞,以资参证。其云:

法国人有句话,说中国人种原是从巴比伦来,又说中国地方,本来都是苗人,后来被汉人驱逐了。以前我也颇信这句话,近来细细考证,晓得实在不然。封禅七十二君,或者不纯是中国地方的土著人,巴比伦人或者也有几个,因为《穆天子传》里面谈的,颇有几分相近,但说中国人个个是从巴比伦来,到底不然。……到底中国人种的来源,远不过印度、新疆,近就是西藏、青海,未必到巴比伦地方。至于现在的苗人,并不是古来的三苗,现在的黎人,并不是古来的九黎。三苗、九黎也不是一类,三苗在南,所以左洞庭、右彭蠡;九黎在北,所以《尚书》、《诗经》都还说有个黎侯,黎侯就在山西。……三苗是缙云氏的子孙(汉朝郑康成说的),也与苗子全不相干。近来的苗人、黎人,汉朝称为西南夷。苗字本来写作髳字,黎字本来写作俚字,所以从汉朝到唐初,只有髳、俚的名,从无苗、黎的名,后来人强去附会《尚书》,就成苗、黎。别国人本来不晓得中国的历史,听中国人随便讲讲,就当认真,中国人自己讲错了,由别国去一翻,倒反信为确据,你说不笑死了么?[49]

在其晚年,章太炎更作有《西南属夷小记》一文,在这篇考证文章里,章太炎对中国人种的起源以及夏族的形成,提出了一个更为新颖的见解,认为:“中国人种本起秦岭以南陇西、蜀、滇之边,比于北者本西羌之种,比于南者本髳濮之种,合种而为夏人。”[50]这一新解的提出,不但可杜其论敌之口,也使他的学说臻于完美。为什么章太炎当时对民族史情有独钟?为何在其一生中,从青年到老年,他一直对中国人种的起源及夏族形成的历史耿耿于怀,花费大量精力进行探索,并不断地修订自己的看法?他的观点正确与否,我们可撇开不谈,他无非是要证明:汉族本宅斯土,是中国这块土地上的合法主人,汉族之统治这块土地,是天经地义的,他并没有对他族实行“帝国主义”。通过章太炎对汉、苗关系的论述,我们可以确证,他不但有着深固不摇的“反帝”思想,而且还有着根深蒂固的民族平等思想,这一点是无可怀疑的。

三 致力于民族“血统”与“文化”的绵延

章太炎的“民族平等”思想与他之倾向于“人种多元论”是相吻合的。世界各民族作为空间的存在既然是平等的,那么,任何一个民族便无权去统治另外一个民族,否则便是流入于“帝国主义”。前曾说过,章太炎对民族问题的看法,是将民族与血统、文化联结起来考虑的。各民族之间的差异,不但是“血统”的差异,更为重要的则是“文化”的差异。在章太炎看来,“血统”与“文化”是一个民族所以区别于其他民族的重要表征,如果“血统”与“文化”中断了,则意味着一个民族的灭亡。由于民族是一个与血统、文化紧密相连、不可分割的存在,由于民族是平等的,作为文化的存在,各民族也应该是平等的,任何一个民族也无权将自己的文化强加于另外一个民族,否则便是文化的“帝国主义”。各个民族虽有文、野之别,但作为文化的存在,它们也均是平等的,并无高下轩轾之分。

章太炎曾经说道:

夫言一种族者,虽非铢两衡校于血统之间,而必以多数之同一血统者为主体。何者?文化相同,自同一血统而起。于此复有殊族之民,受我抚治,乃得转移而翕受之。若两血统立于对峙之地者,虽欲同化莫由。[51]

章太炎的这段话包含着多层而深刻的含义,如果我们不明白他关于种族、民族、国家三者关系的看法,这段话的意思将难以理解,因此,在阐释这段话的含义之前,让我们先来看看章太炎关于种族、民族、国家三者关系的论述。

章太炎对于“民族”的界定,是持着“历史民族”的观点。他认为在民族形成之前,世界各地散处着众多的种群。其云:“太古生民,近者二十万岁,亟有杂淆,则民种羯羠不均。古者民知渔猎,其次牧畜,逐水草而无封畛。重以部族战争,更相俘虏,羼处互效,各失其本。”[52]各个种群最初并无一定居住区域,并且,由于种群之间经常性战争等因素的作用,出现了种群混杂的局面,因此,要确切知道某一种族的原始由来是非常困难的。“故今之种同者,古或异;种异者,古或同。要以有史为限断,则谓之历史民族,非其本始然也。”[53] “历史民族”形成之后,不但各民族有了固定居住区域,也使自己同别的民族区分开来,民族形态开始走向定型化。这一“历史民族”虽然是由众多的种群混杂而产生的,但在民族形态走向定型化以后,由于它们生活在同一区域之内,生活在同一文化之中,渐渐混同难分,所以,章太炎便将他们视为同一种族。因之,他所谓的“种族”便被淹没在“民族”之中,二者在概念上有着相互替代的等值价值。“群之大者,在建国家、辨种族。”[54]伴随着“民族”形成的,是“国家”的出现。综观国家形成与发展的历史,我们知道,世界各地国家组成的形态是不一样的,有的是以单一民族建国,有的则是合多民族建国,在国家形态上存在着“单一民族国家”与“多民族国家”的区别。章太炎从其民族平等思想出发,在国家形态上倾向于建立“单一民族国家”,在晚清之世,他在政治上所企慕追求的,便是要建立一个独立的“皇汉民族国家”。他曾经这样说道:“汉人以一民族组织一国家,平等自由,相与为乐,虽曰主义狭隘,然以自私为乐,亦未尝非一义也。”[55]面对着当时中国国内的众多民族若满、蒙、回、藏等,章太炎则主张“任其去来”,听其自立,可以让它们各自建立一个独立的民族国家,等到它们各自独立以后,中国可以与它们建立一个“神圣同盟”,如果它们不愿意脱离中国,则必须要接受汉族的同化,而后方可与汉族获得同等地位。[56]人们往往称章太炎的这种主张为“大汉族主义”。平心而论,章太炎这一主张的提出,实际上仍贯穿了他的民族平等思想,他将民族自立与民族平等放在重要地位来考虑,因此,称之为“大汉族主义”未必符合于他这一主张的原旨。章太炎曾考察过西方的民族建国历史,认为:“意大利纠合余烬,而建王国;德意志纠合群辟,而为连邦;此同民族之求合也。爱尔兰之于英伦,匈牙利之于奥大利,亟欲脱离,有荷戟入榛之象,此异民族之求分也。”[57]由此,他得出结论道:“民族主义之见于国家者,自十九世纪以来,遗风留响,所被远矣,撮其大旨,数国同民族者则求合,一国异民族者则求分。”[58]根据这一认识,章太炎主张建立一个“单一民族国家”。这样,在他那里,“民族”与“国家”这两个概念,便也获得了可以互换的等值价值。由此,我们可以得一结论:章太炎所说的种族、民族、国家这三个概念,虽然其各自所蕴含的内涵有异,但它们所囊括的范围却是同一的,可以互换使用。他曾经为他所努力追求的未来新国家定一名称,手定“中华民国”这一国号,并作《中华民国解》以阐其意。在这篇洋洋大作里,他曾经这样说道:

华本国名,非汉族之号。……正言种族,宜就夏称。……下逮刘季,抚有九共,与匈奴、西域相徙倚,声教无暨,复受汉族之称。……是故华云、夏云、汉云,随举一义,互摄三义,建汉名以为族,而邦国之义斯在,建华名以为国,而种族之义亦在,此中华民国之所以谥。[59]

种族、民族、国家可以互摄、互换,在这一“中华民国”国号的阐释里,已经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了。

回过头来再来看看前面章太炎所说的那段话的含义,就比较清楚了。它包含着四层含义:第一,一民族主要是由具有同一血统的人组成的;第二,一民族的文化“自同一血统”而起,即一民族只有一种文化存在形态;第三,以同一血统、同一文化为主体而构成的民族共同体,在别的民族的人民进入之后,以“同化”为目的;第四,两个拥有不同血统、文化的种族,不能共存于一个民族共同体之中。由此可看出,章太炎是将“血统”与“文化”看成了民族共同体赖以存在的基础。同样的思想,也反映在下面一段话里,其云:“今夫血气之类,唯人能合群,群之大者,在建国家、辨种族,其条例所示,曰言语、风俗、历史,三者丧一,其萌不植。”[60]章太炎的这一民族思想,我们可以图示如下:

既然“血统”与“文化”是一个民族共同体赖以存在的基础,那么,要维持民族共同体的存在,在章太炎看来,当务之急便是维护“血统”与“文化”的绵延。

怎样才能保证做到维护民族“血统”的绵延呢?章太炎认为在于修谱牒、作氏族志。只要谱牒不坠,姓氏可辨,则“血统”永存,民族不亡。“氏族作志,非以品定清浊,乃以区分种类”,[61]他将“氏族志”当作甄别种类血统的重要工具。在章太炎之前,中国史书的修纂甚为发达,但在这些浩繁史籍中,姓氏谱牒及氏族志都非常缺乏。中国第一部记载姓氏的著作是《世本》,但这部著作仅记录了少数“帝系”,很不完整。“自《世本》以后,晋有贾弼《姓氏簿状》,梁有王僧儒《百家谱》,在唐《元和姓纂》,宋而《姓氏书辨证》,皆整具有期验。”[62]顾炎武曾经有感于东胡乱华,发愤欲作《姓氏书》,顾氏草拟的该书条目为:姓本第一,封国第二,氏别第三,秦汉以来姓氏合并第四,代北姓第五,辽金元姓第六,杂改姓第七,无征第八。然终未能就。章太炎对以上诸姓氏谱牒评价很高。向被称为秽史的《魏书》(魏收撰),因其中载有《官氏》,虽然记载的是北方少数民族姓氏,也受到了章太炎的高度赞扬。章太炎对传统史籍中姓氏谱牒的缺失深感遗憾,希望“后来作者,有述斯篇,其以补迁、固之阙遗焉。”[63]并主张应该设立专门“谱官”来修纂“氏族志”。关于修姓氏谱牒,当时有一种极端的意见,主张“欲举晋衰以来夷汉之种姓,一切疏通分北之,使无干渎”。[64]章太炎认为:“界域泰严,则视听变异,而战斗之心生”,所以,对此主张,他不表赞同。[65]在他看来,只要民族血统主流不变,即使有其他少数民族血统羼杂进来,也无伤大体。因为在他看来,“婚至七世,故胡之血液,百二十八而遗其一”,[66]时间既久,即完全同化在本民族的血液里,不会改变本民族血统的性质,更不会妨碍本民族血统的延续。因此,他主张:“自有书契,以《世本》、《尧典》为断,庶方驳姓,悉为一宗。……自尔有归化者,因其类例,并包兼容。”他还以继承顾炎武的未竟事业为职志,以《世本》为宗,“旁摭六艺故言,而志姓谱”,共考得中国最古老的姓氏五十二姓。[67]

怎样才能保证做到维护民族“文化”的延续呢? 章太炎认为在于保国学,存国性,只要国学不坠,国性不失,则文化不灭,民族不亡。“国学”,他有时又表述为“国粹”、“古学”、“历史”。他认为“国学”乃“国性”之所寄,维系着民族与国家的存亡。他曾经说道:“夫国无论文野,要能守其国性,则可以不殆。”[68]又说:“国粹沦亡,国于何有?”[69]为了保“国学”于一线,章太炎一生不但勤奋著述,向国人阐述传统文化的微言大义,并且还授徒讲学,冀延国学之命脉。在流亡日本期间,章太炎曾利用从事革命工作的余暇,开“国学讲习会”于其东京寓所,鲁迅即是在这个时候去听他的讲学,与他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在其晚年,他则更在苏州开设“章氏国学讲习会”,培养了一大批成绩赫奕的国学大师。章太炎曾经指出:“俄罗斯灭波兰而灭其语言,突厥灭罗马而变其风俗。”[70]这些侵略民族在征服别的民族时,之所以兼及其语言、风俗,目的即是要让这些被征服民族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所以,章太炎之致力于保存“国学”,目的也在于借此绍述民族文化的大统。他之授徒讲学,也是以此为宗旨。他的大弟子黄侃,在论及章太炎讲学宗旨时曾经说道:“其授人国学也,以谓国不幸衰亡,学术不绝,民犹有观感,庶几收硕果之效,有复阳之望。”[71]因此,章太炎认为:

环球诸邦,兴灭无常,其能屹立数千载而永存者,必有特异之学术,足以发扬其种姓。[72]

又云:

吾闻处竞争之世,徒恃国学,不足以立国矣,而吾未闻国学不兴而国能自立者也。吾闻有国亡而国学不亡者矣,而吾未闻国学先亡而国仍立者也。故今日国学之无人兴起,即将影响国家之存灭,是不亦视前世为尤岌岌乎?[73]

“国学”关系到民族、国家的存亡,作为一代国学大师的章太炎,在清末民初之世亟亟乎保国学于不暇,但他并没有将“国学”仅仅停留在“保存”的水平上,而是要“官其财物”,“使支那闳硕壮美之学”,“恢明而光大之”。他之主张保存“国学”,目的在于从传统文化中开出新的民族文化生命,这与墨守旧章的复古主义者提倡“国学”的用意是迥然有别的。章太炎曾把他所从事的这一伟大事业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相提并论,其云:

近观罗马陨祀,国人复求上世文学数百年,然后意大利兴。诸夏覆亦三百岁,自顾炎武、王夫之、全祖望、戴望、孙诒让之伦,先后述作,讫于余,然后得返旧物。[74]

又云:

彼意大利之中兴,且以文学复古为之先导,汉学亦然,其于种类固有益无损已。[75]

“返旧物”,是为了存文化之大统,并为文化新命的再造打下基础,从而获致像意大利那样的“复兴”,这应该是章太炎这一思想的最为深切的意旨。

四 结语

章太炎生活的时代,正是中华民族面临严重民族危机的多难时代。在这样一个历史年代里,章氏独运匠心,构建了系统的民族学说,其用意是极为深远的。通过上文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出,章氏的民族思想由政治与文化两个层面构成,而平等思想则是贯串其中的一根底线。在章氏看来,民族作为政治共同体的存在是平等的,作为文化共同体的存在也是平等的。这一精湛的民族思想的提出,为世界各民族之间的和平相处提供了坚实的理论依据。与同时代人相较,章氏的民族思想也更具有前瞻意义。这对于我们当今世界各民族之间如何和睦相处,也有着思想上的参考价值。

(注:本文原刊于台北《近代中国》1998年第126期。)


[1]《章太炎先生自定年谱》,清光绪二年,上海书店,1986。

[2]朱希祖:《本师章太炎先生口授少年事迹笔记》,《制言》1936年第25期,引用时笔者略微作了编辑。

[3]汪东:《余杭章太炎先生墓志铭》,章念驰编《章太炎生平与学术》,第1页。

[4]王船山:《读通鉴论》卷十四,中华书局,1975,第2页。

[5]顾炎武:《素夷狄行乎夷狄》,《日知录》卷之六阙文,其文乃是秦克诚点校之《日知录集释》中的文正义所作《校读后记》所附,见《日知录集释》,岳麓书社,1994,第1271—1272页。

[6]请参阅章太炎《狱中答新闻报》及《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诸文,见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中华书局,1977。

[7]章太炎:《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章太炎政论选集》(上)。

[8]章太炎:《序种姓上》,《訄书》(重订本),《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9]章太炎:《原人》,《訄书》(初刻本),《章太炎全集》(三)。

[10]章太炎:《序种姓上》,《訄书》(重订本)。

[11]章太炎:《序种姓上》,《訄书》(重订本)。

[12]章太炎:《序种姓上》,《訄书》(重订本)。

[13]章太炎:《章太炎诗文选注》(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第134—135页。

[14]章太炎:《原人》,《訄书》(重订本)。

[15]章太炎:《原人》,《訄书》(重订本)。

[16]章太炎:《原人》,《訄书》(初刻本)。

[17]章太炎:《原人》,《訄书》(初刻本)。

[18]章太炎:《原人》,《訄书》(初刻本)。

[19]章太炎:《原人》,《訄书》(初刻本)。

[20]章太炎:《别录甲》,《訄书》(重订本)。

[21]章太炎:《原人》,《訄书》(重订本)。

[22]章太炎:《原人》,《訄书》(重订本)。

[23]章太炎:《别录甲》,《訄书》(重订本)。

[24]章太炎:《原人》,《訄书》(重订本)。

[25]章太炎:《五无论》,《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三,《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26]章太炎:《五无论》,《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三。

[27]章太炎:《五无论》,《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三。

[28]章太炎:《复仇是非论》,《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一。

[29]章太炎:《五无论》,《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三。

[30]章太炎:《五无论》,《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三。

[31]章太炎:《送印度钵逻罕、保什二君序》,《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二。

[32]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篇》(上),中华书局,1979,第243页。

[33]康有为:《答南北美洲诸华商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可行革命书》,汤志钧编《康有为政论集》(上),中华书局,1981。

[34]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章太炎政论选集》(上)。

[35]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章太炎政论选集》(上)。

[36]章太炎:《中华民国解》,《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一。

[37]请参阅章太炎《中华民国解》与《清建国别记》(民国十三年刊印本)。

[38]章太炎:《中夏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书》,《太炎文录初编》文录卷二。

[39]章太炎:《中华民国解》,《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一。

[40]章太炎:《革命军约法问答》,《章太炎政论选集》(上)。

[41]《欢迎鼓吹革命之文豪》,《章太炎年谱长编》(上),第261页。

[42]按:1903年“苏报案”发生之后,章太炎与邹容被逮入狱,柳亚子在《复报》第三号上发表《冬日有怀太炎威丹》诗二首,其一云:“祖国沉沦三百载,忍看民族日仳离。悲歌咤叱风云起,此是中国玛志尼。”其二云:“泣麟悲凤佯狂客,搏虎屠龙革命军。大好头颅抛不得,神州残局岂忘君。”〔见《章太炎年谱长编》(上),第181页〕此即道出了时人对于章太炎民族主义大师地位的首肯与尊崇之情。

[43]章太炎:《民报一周年纪念会祝辞》,《章太炎政论选集》(上)。

[44]按:“中国人种西来说”,首创于法国汉学家拉克伯里(1844—1894)所著的《支那太古文明西源论》一书,在该书中,拉克伯里认为汉族来自两河流域的巴比伦。其后,日人白河次郎与国府种德在其合著的《支那文明史》一书中,伸张其说,对于中国学术界产生了巨大影响。这一观点,从晚清至民国,在中国的学术界曾经流行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当时国内有很多著名学者均奉行其说,其代表人物有刘师培、黄节、蒋智由、丁谦、郭沫若等。可参阅刘师培的《中国民族志》(收入《刘申叔遗书》)、蒋智由的《中国人种考》、丁谦的《穆天子传地理今释》、《中国人种从来考》(丁氏著作笔者未见,关于丁氏之说,可参阅吕思勉先生的《中国民族史》第二章“汉族”及柳诒徵先生的《中国文化史》第一编第一章“中国人种之起源”)以及郭沫若的《甲骨文字研究》等书。

[45]章太炎:《序种姓上》,《訄书》(重订本)。

[46]章太炎:《序种姓上》,《訄书》(重订本)。

[47]章太炎:《复仇是非论》,《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一。

[48]章太炎:《排满平议》,《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一。

[49]章太炎:《论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章太炎政论选集》(上)。

[50]章太炎:《西南属夷小记》,《太炎文录续编》卷六之下,《章太炎全集》(五),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51]章太炎:《中华民国解》,《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一。

[52]章太炎:《序种姓上》,《訄书》(重订本)。

[53]章太炎:《序种姓上》,《訄书》(重订本)。

[54]章太炎:《哀焚书》,《訄书》(重订本)。

[55]章太炎:《中华民国解》,《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一。

[56]章太炎:《中华民国解》,《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一。

[57]章太炎:《社会通诠商兑》,《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二。

[58]章太炎:《社会通诠商兑》,《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二。

[59]章太炎:《中华民国解》,《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一。

[60]章太炎:《哀焚书》,《訄书》(重订本)。

[61]章太炎:《尊史》,《訄书》(重订本)。

[62]章太炎:《序种姓上》,《訄书》(重订本)。

[63]章太炎:《尊史》,《訄书》(重订本)。

[64]章太炎:《辨氏》,《訄书》(初刻本)。

[65]章太炎:《辨氏》,《訄书》(初刻本)。

[66]章太炎:《序种姓上》,《訄书》(重订本)。

[67]章太炎:《序种姓上》,《訄书》(重订本)。

[68]章太炎:《救学弊论》,《太炎文录续编》卷一。

[69]章太炎:《华国月刊发刊词》,《章太炎政论选集》(下),中华书局,1977。

[70]章太炎:《哀焚书》,《訄书》(重订本)。

[71]黄侃:《太炎先生事记》,《章太炎年谱长编》(上),第295页。

[72]章太炎:《刊行教育今语杂志之缘起》,《章太炎年谱长编》(上),第321页。

[73]章太炎:《国学讲学会序》,《民报》第7 号。

[74]章太炎:《易论》,《检论》,《章太炎全集》(三)。

[75]章太炎:《革命之道德》,《章太炎政论选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