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冷战后的去西方化:变革对话内容

现在回到我的理论假说。上文已论及出现当下混乱的根源,是全球殖民性的持续存在和西方化推进中所创造的全球境况,还谈到了嵌入这一进程的1955年万隆会议的意义,以及进行当中的去西方化对这一推进的阻止。自20世纪下半叶以来,此前被全球殖民性宰制的文化与文明,在经济和政治层面重新崛起,这一崛起已越过了不可回归点(point of non-return)而不可回归点将我的论述引向第二组问题:我们如何超越当下的失序?目前的乱局有替代性的解决之道吗?我们如何才能找到引向更公正的、更加可持续的前景的道路?简言之,出路在何方?

作为对1500年至2000年间西方文明逐渐巩固的回应,从西方宰制下脱钩的计划日渐强势,并呈现为彼此不同的去西方化和去殖民性两套方案。与之相对,鉴于当今的霸权很难放弃特权,美国和前西欧(及北约国家)报之以“再西方化”的冲动,期待在新环境下以之修补此前500年间节节胜利的全球设计。无疑,去西方化和去殖民性给西方及其维持既定特权的种种努力设置了障碍,这正是我们所面临的全球危机的核心。

这一问题将我引入第二组问题提出的假说。我认为,任何潜在的替代之道都不可能由西方国家提出,它们是目前乱局的制造者和管理者。有充足的证据显示,西方设计(改宗皈依、进步民主、世界祛魅、种族主义和性别主义、父权制)已全部失灵,之所以失灵,是因为要暗中维持过去500年里发明的世界秩序。西方世界的合作必不可少,但让西方充任领袖,却不能引向更加公正并可持续的世界秩序。世界需要的解决之道,不可能来自前西欧或北美。

美国和前西欧可以废辍萨达姆和卡扎菲,但这或许是单边行动的最后个案了。乌克兰和叙利亚局势已清晰证明,西方不可能为所欲为,并兑现和平承诺了(而和平承诺是现代性修辞的组成部分),这一承诺原本负载着维护西方领导权的隐含意图。西亚局势(2015年世界公共论坛对此进行了充分讨论)就是西方帝国势力为保存其对权力殖民模式的领导权而炮制的迷局,只不过去西方化的举措又让局势更加复杂。西亚的去西方化举措始于俄罗斯,正如乌克兰/克里米亚问题所示。但不久,中国就流露出支持俄罗斯的迹象。就在撰写本文时,习近平访问西亚四国(即西方媒体所说的“中亚”,1902年,塞耶·马汉[Alfred Thayer Mahan]发明这一术语,该术语在西方广为流传)。[23]

叙利亚是再西方化和去西方化之间的第二个冲突点。伊拉克和利比亚或许是西方按照大地第二律法拓展地域前线和贯彻CMP原先设计的最后机遇了。对很多国家(尤其对俄罗斯和中国)而言,叙利亚和乌克兰同样也是目标所在。去西方化给西方设置了一个政治和军事上的前进障碍。当西方世界试图在西亚贯彻它的全球设计时,遭遇了人民和国家的战略和实力,后者已不愿像从前那样俯首听命了。除了区域内本土种族与宗教的复杂性,去西方化战略的开启和再西方化意图的终结也在塑造着西亚局势。

请注意,从CMP历史的角度来看,当前局势远不是冷战重演。冷战由两种西方意识形态即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所塑造。去西方化则不能用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术语来框定,而新自由主义术语相差更远。新自由主义提出世界的同质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强调应弱化政府。俄罗斯、中国、伊朗、委内瑞拉、巴西和玻利维亚都深知弱化政府就等于给新自由主义搭便车而敞开国门。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不同,去西方化不是一种意识形态,而是一个导向或连接器。这一导向呼吁从西方宰制的资本主义(经济殖民性)当中脱钩,并连接起不同的被去西方化计划所激活的本土历史。这些富于多样性的本土历史不能被压缩到一个公分母下,如“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甚或“左派”。这些关键术语曾勾勒了冷战其中一方竞争者的面貌,但其中任何一个词都不足以概括去西方化。

破解难题的严肃答案只能来自介入去西方化的国家,来自介入去殖民性计划的兴起之中的全球政治社会。答案不可能来自CMP的创造者和经营者,原因很简单,CMP的创造者和经营者不能理解过去500年内在西方霸权历史下,被干预、被诋毁、被羞辱意味着什么。其主体性由CMP塑造而成的角色、机构及语言,均不能理解被贬损者的情感。我在这里批判的不是西方“人民”,所说的是处在国家-机构位置上的角色。另一方面,去西方化过程里也的确出现了不少腐败问题,但应注意,(合法或不合法的)腐败也始终是西方化的基础组成部分。腐败早已根深蒂固于西方文明中,并伴随西方世界的扩张而同步扩张。

西方媒体的消费者或许认为,把中国和俄罗斯看作将我们引向和平世界秩序的引路人,这种想法是古怪的。任何这类建议,听起来都像是中、俄官方的高调宣传。2015年9月,举行于俄罗斯哈巴罗斯克市的纪念反法西斯“共同胜利的70周年”研讨会上,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刘奇葆在发言时提醒听众,中国和俄罗斯是联合国创始成员国,他强调,基于此,中俄两国“对地区及世界的和平、安全、稳定负有共同的责任”,中俄两国的共同责任源于两国是“战后国际秩序的主要缔造者”。[24]或许你不相信这类表达。倘若是这样,你也应该怀疑美国和前西欧是否真的给西亚带来了和平,或者墨西哥政府与CIA是否真正合作努力消除贩毒黑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