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哲学简史:关于本真的时间的考察
- 楚人
- 4621字
- 2021-04-01 23:26:43
序言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山海经》
时间是什么?谁能简单明了地给它一个解释?关于时间,谁能有一个清晰的观念?可是在我们的谈话中,时间的观念不是最熟悉的一个观念么?我们谈时间,自然懂得什么是时间,当另一个人谈时间,我们也同样能领会。那么“时间究竟是什么?假使人家不问我,我像很明了;假使要我解释起来,我就茫无头绪”。中世纪的思想家奥古斯丁所说的这段话至今仍然没有失却它的现实意义。我们能看见容纳万物的空间,能摸着物体自身占有的空间,但时间有所不同,它似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尽管每个人都知道什么是时间,例如知道“列车九时到站”的“九时”是时间,“烽火连三月”的“三月”也是时间,但如果问题不是“什么是时间”,而是“时间是什么”,那么即便在今天,恐怕与奥古斯丁有同感之人亦不在少数,因为历史虽然为这个问题准备了诸多答案,却没有准备一个公认的时间概念。太阳钟能给出“时”,机械钟能给出“秒”,原子钟甚至能以10-14秒为单位计时,但以研究存在与时间著称于世的哲学家海德格尔却说道:“我们在指给我们时间的钟表那里找不到时间,无论是在钟表表面上,还是在钟表器具之中都找不到。同样我们也不能在现代技术的计时器中找到时间。”这位当代智者由此发问:“时间在哪里?时间到底存在吗?时间有它的栖居之地吗?”
“夸父追日”是中国古时的神话,讲述夸父如何追逐太阳,最后渴死在途中。现实中的人们前赴后继地追逐时间,其中的艰辛不亚于夸父追日,其历程更为漫长曲折。
古语云:“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原始的时间意识产生于对天象的观察。先民仰观苍穹,从日月星辰有规律的循环运动中感觉到了时间的存在,并借助这些天然钟表得到了“年”“月”“日”,而这就是“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即观象授时。在人类寻找时间的过程中,观象授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因为它是原始时间意识所达到的高峰(见本书第一章)。
二千五百年前,孔子曾望河兴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这位儒家圣人的话中含有对时间如流水,一去而不复返的体悟。不过他没有深入阐释时间是什么,也没有分析时间的产生原因。由于这两个问题涉及时间的本质和本源,即涉及时间的原本所是,所以孔子感觉到的时间依旧隐于具体的事物运动或人生变化中。
追问原因和本质乃是划分原始时间意识和现代时间意识的界限。在地球其他地域的人们将精力和兴趣集中于计时和纪时,因而停滞了深入探索时间本源和本质的步伐时,古希腊的先哲扬起了探索的风帆,他们的启航点正是观象授时。古希腊人提出了时间的开端和本质问题,在时间问题上准备了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因为一个“开端”就意味着一个“原因”,而追究事物的生成原因和本质便是现代思维的基础。
它存在吗?它是什么?它是怎样的?这是古希腊人在讨论事物时设置的三个问题,对他们而言,“只有在认识了它的本因、本原直至元素时,我们才认为是了解了这一事物了”。按照这样的传统思维方式,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展开了他们的时间探索。柏拉图提出,时间是一个由造物主创造出来的非物质性存在者,他把这个时间定义为“依数运行的永恒的影像”,由此开辟了一条朝向“存在者”的逐时之路。亚里士多德认为,时间与运动相关,他把这个时间定义为“就先后而言的运动的数目”,由此开辟了一条朝向“存在”的逐时之路。亚里士多德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时间理论体系,这个体系的重要性在于它的基础意义。可以说不了解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论,就入不了时间之门(见本书第二章)。
后人寻找时间的道路大体上是沿循“存在者”和“存在”这两个方向展开的,因为时间之所在原有两种可能性:如果不在“存在者”那里,便应在“存在”那里;如果不在“存在”那里,便应在“存在者”那里。
在存在者的方向上,牛顿提出一个绝对时间的概念,按照这个概念,时间是自在自为的,它的流逝与一切外在事物无关而绝对均匀(见第四章);霍金把时间和空间当作一个完整的四维客体,万物因此都在这个时空客体中(见第九章)。牛顿、霍金与柏拉图实际上有前后相继的关系,所以是把时间理解为客观存在者的代表。
奥古斯丁相信时间不是外在的东西,因为过去、现在和将来只能存在于人的意识中,所以时间无非是“心灵的延长”(见第三章);马赫也相信时间不可能是独立的存在者,所以把时间理解为“我们的感觉”(见第八章)。奥古斯丁和马赫可谓把时间当作主观存在者理解的代表。
胡塞尔做了一种调和,他在承认自然时间和主观时间真实存在的前提下,把这两类时间“悬置”,存而不论,再根据现象学的原理提出一个“内在时间”的概念,这个时间在我们的意识内构造起自身,所以也称作“内时间意识”。胡塞尔强调这个时间的主客同体特征,因为它是一个“内在的客体”(见第十章)。
在“存在”的方向上,莱布尼茨把时间理解为事物在意识中的“延续秩序”(见第四章);康德把时间理解为人的“内直观的形式”,即主体的一种将杂多表象有序结合起来的方式或关系(见第五章);柏格森把“纯绵延”认作真正的时间,这个纯绵延无非是过去的意识在心灵中“相互渗透,陆续出现”的状态(见第十章)。莱布尼茨、康德和柏格森可以说是把时间理解为主观存在的代表。
休谟认为时间与存在者的接续或变化相关(见第五章);黑格尔把时间理解为“变易”,这个变易的内容是“产生和消亡”,所以时间是一种否定性的存在形式,一切事物俱以这种形式存在(见第六章);辩证唯物论者把时间定义为“运动着的物质的存在形式”,这个存在形式可以通过事物的伸张性和顺序性得到解释(见第七章);爱因斯坦按照他的相对论提出“时间不是可以脱离物质而独立存在的东西”,并由此得出“时间与物质相关”的结论(见第八章)。休谟、黑格尔、辩证唯物论者、爱因斯坦等因而是把时间理解为客观存在的代表。
海德格尔根据其基础存在论把时间分为本真的时间和非本真的时间。本真的时间构成人的存在状态,它具有绽出性,因此称作“源始时间性”。通常所说的时间(自然的或物理学上的时间)是从这个源始时间性中绽出的,所以可理解为非本真的时间。依海德格尔之见,本真的时间既不是主观存在,也不是客观存在,它是前存在的,因而是本源的存在(见第十一章)。
马克思曾提出:“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的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空间。”只可惜这个天才的思想萌芽没有在他那里开花结果。
在前人寻找时间的历程中,亚里士多德、黑格尔、海德格尔实际上是一脉相承的,他们在同一个方向上,即在“存在”的方向上相继对时间进行了本质还原,遮蔽时间的外壳随之被层次剥离,时间的可能所在范围因而被渐次缩小,可以说,时间已经临近开显自身(见第十二章“逐时之路”)。
自然科学家寻找时间的道路也不是平直的,牛顿把时间和空间理解为独立的存在者,爱因斯坦把时间和空间理解为物质的存在形式,霍金的时空客体又返回到存在者。从牛顿到爱因斯坦,再从爱因斯坦到霍金,自然科学家们很有意思地走了个“之”字(见第十二章“逐时之路”)。
时间问题既古老,又年轻。在某种程度上,先行者们的逐时之路体现了人类文明的诞生和发展的脉络。就哲学而言,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等的思想体系都有专门讨论时间的部分,时间研究因此同步于哲学发展,成为支持哲学发展的基础。在科学方面,牛顿的经典力学植根于绝对的时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建基于相对的时间,霍金的宇宙论立足于四维的时空客体,时间研究因此也同步于科学发展,成为支持科学进步的基础。“我们正越来越多地觉察到这样的事实,即在所有的层次上,从基本粒子到宇宙学,随机性和不可逆性起着越来越大的作用。科学正在重新发现时间。”人们的兴趣“正从‘实体’转移到‘关系’,转移到‘信息’,转移到‘时间’上”。
人类在探索宇宙和人本身的奥妙方面所取得的阶段性进步往往伴随着对时间本质的层次性深入,或者哲学与科学的革命性发展带来新的时间观,或者新的时间观推动哲学与科学的革命性发展,要探索宇宙和人生的未知领域,时间总是首当其冲的基础话题。
千百年来人们慨叹时间像流水,去而不返,“曾不知老之将至”。我们今天依旧在思索,时间为什么是连续不断的?万物为什么只能向着未来前进,而不能向着过去前进?时间之矢又是如何产生的?科学工作者认为,时间是神奇的宇宙最不可思议的方面之一,他们猜想时间的方向问题很可能牵涉到深刻的物理定律。科幻家则希望找到可以回到过去的时间隧道,他们还想乘坐一艘飞船,以大于光速的速度离开地球,这样就能追上光信号,从而跑到自己的过去的前面去。这些问题其实是在不明白时间的本源与本质的情况下生出的,因此会随着时间的本源与本质的开显而自然消解。
事实上,单凭测量、计算和公式产生不了牛顿、爱因斯坦和霍金的时间观,因为这些时间观无非是对时间的本源及本质进行思索的结果,而这种思索恰恰是“哲学的”。科学不会摒弃哲学,它的发展趋势还在继续佐证这一点,越是前沿的科学,越是需要思辩。海森堡(量子力学创始人之一)曾指出:“一个人没有希腊自然哲学的知识,就很难在现代原子物理中做出进展。”另一方面,哲学也不应闭关自守,单凭“哲学的”冥思苦想恐怕会生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哲学需要从自然科学的前沿知识那儿得到启示和支持,需要以最新的科学成就作为根据,或许可以说,越前沿的哲学就越应是“科学的”。古人云:“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哲学和科学应当是互补的,相辅而相成。科学在深入揭示时间,哲学也在深入揭示时间,它们在这个过程中显示出一种殊途同归的趋势。“正在科学的心脏之处,我们发现了关于时间的问题。演化和不可逆性,这是几代哲学家也为之付出了毕生精力的问题。”
哲学的本义是“爱智慧”,人类的天职是寻找真理,求知的欲望是人类进步的原动力,“对于天真纯朴的人,真理永远是一个伟大的名词,可以激励他的心灵”。新的发现或认识往往产生于“再想一想”和“转念一想”之中。担心走弯路而拒绝走路可以说是真正的大问题,因为“不能自圆其说的哲学决不会完全正确,但是自圆其说的哲学满可以全盘错误。最富有结果的各派哲学向来包含着显眼的自相矛盾,但是正为了这个缘故才部分正确”。
黑格尔提出:“每一个哲学系统即是一个范畴,但它并不因此就与别的范畴互相排斥。这些范畴有不可逃避的命运,这就是它们必然要被结合在一起,并被降为一个整体中的诸环节。”在时间研究方面也存在类似情况。以往的时间观或时间概念见仁见智,有不合理的地方,也有合理的部分。鉴于这些合理的部分实际上同属一体,即同为一个时间链上的环节,所以我们有可能在把它们整理归位的基础上通过新增环节完整化这个时间链,由此发现本真的时间和揭示非本真的时间,并由此让时间的真面目显现出来(见第十三章“时间”)。
门捷列夫化学元素周期表按照原子量的大小排列元素,并留下了一些空位。这位伟大的俄国化学家预言,每个空位上都应有一个未知的元素。门捷列夫化学周期表由于未知元素的相继发现而得到世界的公认。类似的情况也发生于寻找时间的路上,只是结果恰好相反,不是最后填满所有的空位,而是在寻遍所有可能藏有时间的位置后,最终察觉时间的原本所在与原本所是。
时间的问题既是过去的,也是现在的,还会是将来的。或者人类文明的发展带来新的时间认知,或者新的时间认知促进人类文明的发展,探索时间的道路总在与前沿的哲学和科学同步延伸,因为时间与人的存在,由此与宇宙的存在是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