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引的杂货铺子刚到晌午就打了烊。
卷轴已经堆满了铺子，眼下除了临盏那方桌案还算清静，其他地方已然无处下脚。
棠引揉揉额角，心想这帮工的只来了一个，活儿却翻了百倍之多。
八角做了几样精致小菜，放在烹房里不敢端进隔间。
临盏专注于修画，不知道要拖到何时才会出来吃饭。
忙乱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冷清下来，他又想起了莲诺。
坐在卷轴堆里晃了会儿神，想起还没改店铺名字，于是翻出颜料和碗口粗的狼毫，走到街上，抹去原来的，书了血淋淋触目惊心的三个大字。
“碎心斋”
……
浓情蜜意转眼反面不识，初尝爱果却辛酸苦涩。
棠引撂下笔时，窗外日光之色转淡，已近黄昏。
久久未闻八角聒噪，许是嫌闷出去耍了。
忽然想起，凡间的侯府已经多日不去，不由地心里一慌。
探头往屏风后望去，修理幻境画轴的那人神情专注如佛前煮茶的女弟子。
棠引起身，站到屏风外，道：“那个……我出去走走，散散神儿。
临盏抬头，道：“好。”
棠引走到铺子门口，又再折回，道：“仙……临，盏……天色不早，也早些回吧。”
这次那人没再抬头，一声轻微的“嗯”音几不可闻。
……
棠引去了凡间。
妖精入凡有两种，一种是过客，一种是常客。
妖精入凡，可金戈铁马，可快意恩仇;可入庙堂，可话桑麻;可做一无是处的风流纨绔，亦可是坑蒙拐骗的市井无赖。
虽然有诸多诱人之处，但却有一条颇为苛刻的规矩——就是必须使用禁咒符镇压自身妖气，做个真正的凡人。
有妖精曾经问过，不伤害凡人不就行了，干嘛还要使用禁咒符？与凡人一般无二的，一不留神被搞死了怎么办？
九天派下来的捉妖师答了，被搞死了算你倒霉，不过是在棺材里躺过了头七，禁咒符一解，从坟头里爬出来拍拍屁股回家便是。若是不使禁咒符，保不准随手就使了妖术，若是用妖术害了凡人，就算是是无心的、失手了……嘿嘿，老子也要追杀你到天涯海角，天荒地老。
“做凡人，就须得有个做凡人的样子和觉悟。”
……
棠引正儿八经地入凡，实属偶然。
五年前，锦官城举办匠技大赛，他参加了幻境师的选拔，调色冲进一甲，画工却得了个三甲。
晚间宴席上，远远望着觥筹交错，笑语风流的妖界新晋才俊，他抓起卷轴往怀里一塞，去了凡间。
此间的王朝正值鼎盛时期，承平盛世，光耀八方。金陵城的夜市星布珠缀，皎如白昼，纸醉金迷，喧阗达旦。
棠引在街上晃悠，吃了两块臭豆腐，渺渺的歌声悠扬入耳。
“不因酒困因诗困，常被吟魂恼醉魂。四时风月一闲身。无用人，诗酒乐天真。”
无用人，诗酒乐天真。
这说的不就是我么！
紧着将嘴里的臭豆腐咽下，棠引撩衣进了一座清雅脱俗，花香四溢的戏园子。
白衣姗姗的小厮迎上来，温声细语地把人迎进去。
戏台子上的角儿涂着厚厚的粉，抹着艳艳的唇，拖着长长的袖，唱着咿咿呀呀的曲儿。
怕沾惹上凡人，脱不了身，棠引没敢往院子的散座里钻。给了一锭银子，上了二楼，包了雅座。
姜衣上透着栈香之气的茶侍送上来虎皮花生和雪山梅。棠引喝不惯凡间茶，给那侍者一包长幽山的九天圣品湄翠，嘱他煮好了送上来。
倚着栏杆听曲儿，棠引心里还计较着今日妖界中匠技的赛事。颇有不甘，又拿出自己画的卷轴来铺在桌上看，怎么看怎么觉得，确实不如白羽大师那大弟子的手笔。
自形惭愧间，正要将画毁了，一个人站到他桌旁，道：“这画看似简单粗拙，却藏有一番妙趣的意境。”
棠引抬头，见一玄色锦衣男子，宽袍广袖，玉带金冠，手持一柄山水折扇，笑容满面，贵气逼人。
一句话说得棠引心花怒放，连忙给那人让座。恰巧茶侍送了刚煮好的茶上来，茶香袅袅，茶叶媚翠浮沉。
棠引亲自为那人斟茶，那人也不客气，品茗之后又大加溢美之词，棠引一时立刻将他引为知己。
两人谈天论地，棠引虽在仙人下凡讲学时瞌睡连天，但怎么说，也是在世间活了六百多年的妖，聊些山海志异、花间趣闻丝毫不输谈资。
园子里饮完茶，尚不能尽兴，两人又去了春江花月楼。
春江花月楼楼高五层，是凡间名公巨卿的消遣之处。风月雅舍间，有歌女舞姬相伴，丝竹弦乐入耳。
两人喝得酩酊大醉，勾肩搭背，互灌酒水。
直到一队金盔银甲的御林军围了楼，手持拂尘的宫人跪在屏风外头，棠引手中的夜光杯才施然而落，惊得口水直流。
若不是因为当着人面无法施法，他差点就撕了禁咒符遁迹去了。
那人是凡间的当朝天子，文帝萧懿文帝。棠引被他封了个翛然候的虚衔，赏了一座府邸。
他本想一走了之，怎奈他是圣上亲封的候爷，家大业大，不能莫名其妙地没了人影儿。
他还想一死了之，但是怕疼、怕丑、怕呛水、怕喘不上气，最主要的，是怕被放进棺材里的那段时间，着实太黑太难熬。
那种事，他幼年时曾经历过一次，一次就够。
正处心积虑想着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人生时，又接到了阿娘派人从天上传下来的消息，说这位皇帝是某位真君下凡，嘱咐他务必好生伺候。
棠引捧着那信，直看得双手直抖，两眼发黑。
这文帝临行前还说不日再来与他聚首，不久却因皇太后驾崩，出不了宫了。
棠引这翛然候只是虚衔，无需上朝。初时只时不时地被提到文帝面前陪着聊上几句，后来皇太后没了，后宫没人压着，出了诸多乌烟瘴气之事，文帝烦不胜烦，提他的次数也就少了。
挨了一段时日过来，并没觉得有什么难受之处，再加上侯府中全都换成了他长幽山中家生养的奴仆，里外有人接应，倒不用太在意会暴露身份。
五年，也就这么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