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哪,老家就在哪

爸爸早年走出老家,在外拼搏七十多年,与老家已没有了来往,没有了记忆,没有了人们习惯说的“回老家”,因为七十年前的老家早已不存在了。现在我们的老家就是爸爸,爸爸在哪,老家就在哪。

我的母亲去世那年只有58岁,留下62岁的老爸和我在一起过了几年。那些年,我们因为失去妈妈,在悲痛中难以走出来。都说有妈就有家,而妈妈不在了,家也就不在了。

过了四五年,爸爸在原单位老同志撮合下又找了一个比他小四岁的老伴组成一个家,我们也有了一个有“妈”的“新家”。爸爸在家呵护着儿女,尽可能地让我们感受到“家”的温馨与温暖。

爸爸的后老伴,我们称之为“继母”,她不了解我们的各种生活习惯和秉性,所以十分小心地对待我们,或者说有我们在场她大气儿不敢喘,生怕哪里做得不对伤了我们。

我们兄妹三人及家人还不适应新来的家长,觉得妈妈不在了,家的一切一切都变了样,已经没有了家的味道和感觉。我们去那个“家”的次数减少了,因惦记老爸还得去,但逗留的时间短了,话语也不多了,连逢年过节买的东西都减了量。

有一天,爸爸招呼我们一起去新家,让新老伴做了一大桌好吃的。男士是白酒、啤酒,女士是红酒,孩子们是饮料。爸爸算是精心准备,在小书橱里拿出两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等我们三家九口坐好后,他坐在中间座位照着纸上的字念了起来。

爸爸虽然七十多岁了,但声音洪亮,吐字清楚,语调抑扬顿挫。爸爸反复说的就是家:没带你们回过老家,连你妈妈也没去过。现在又没了妈,儿女们悲痛,爸爸自己何尝不思念家乡,怀念一起生活了四十年的原配妻子?这么多年你们照顾老父亲,很孝顺,很辛苦。现在自己又有了老伴,两人相依为命,她对自己照顾得不错。希望儿女们像孝敬妈妈一样对待继母,接受这个新家。

爸爸说到这,声音哽咽了,鼻子抽了几下,从裤兜里掏出干干净净的手帕擦了擦眼睛,捏捏鼻子。爸爸的心痛儿女们知道的不太多,上次听邻居说,有几次爸爸在半夜放声大哭,很悲伤,也很瘆人。爸爸也想老家,想老伴呀。

爸爸停顿一会儿还要接着念,见此情景,我伸手接过来,接着念了起来。爸爸的字写得很工整,缘于常年坚持练毛笔字。我看到纸上有几处水印斑点,不知是写渴了喝水滴落的,还是心情难受泪水浸润的。我的鼻子酸了,泪水也要流下来了。

为了儿女们,为了这个家,爸爸做着一位七十多岁老人要做的一切,字里行间都渗透着一句话,有爸也有家。

我们此时又一次读懂了爸爸,理解了爸爸。想起爸爸刚找新老伴时,我们心里难以接受,不管爸爸怎么解释、安慰,我们仍坚持这个理——爸爸你老伴可以有几个,我们却只有一个妈妈。那时的心情心境,说此类话伤了老爸的心,还可以理解。但今天看到七十多岁老爸良苦用心,为了让儿女们接受现实,接纳新家,他心里得承受多大的压力啊。

我对爸爸说:“放心吧,我们会像十年前孝敬爸妈那样孝顺爸爸,尊敬大婶,常回家看看。因为爸爸在这,这就是我们的家。”

爸爸乐了,鼓起掌来。看到那双黄瘦又布满浅绿血管的手,我的心痛极了。这些年因为妈妈去世爸爸也明显变老,尽管在我们面前他表现自然,笑脸热语,但内心在怀念妻子,惦念孩子,维护新家,保重自己,一定是很累很累。为了不给儿女们添麻烦,没有特殊事不给孩子们打电话,见面时也不说自己的难处。他的话一直是这些内容:一切正常,别惦记,好好工作。

那位大婶显然挺高兴和激动的,虽然快七十岁了,身体挺结实,站起来倒上了半杯红酒说:“来,孩子们,干了。”说完一仰脖红酒下肚。接着说,“常回家来,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我们几个端杯,或酒,或饮料,或茶水一饮而尽,也是对新家长的第一次集体认可。

这一顿饭很重要,很有意义,可以说是爸爸在妈妈去世十来年后做出的一次抉择。第一次这么精心安排,最终目的就是让儿女们回家,认妈,从此又有了有爸有妈的家。

此后十年间,我们经常回家。看到两位老人开心健康,互相体贴照顾,我们放心安心,对大婶心存感激。她来照顾老爸减轻了我们的负担。

我们回家带的东西太多,冰箱里放不下,他们又吃不多少。大婶总唠叨,别买了,啥都有,吃不了坏了,扔了。

我说,宁可坏了扔了,也不能缺了,少了。有东西在心里就踏实。

爸爸虽不同意我的说法,却没有反对我们一次次地来堆放东西。在他看来,这是对家的重视,对新老伴的尊重。

可好景不长。大婶平时身体挺好的,一天早上去广场锻炼突发心梗去世了。就是说,我们拥有十年的新家又崩塌了。

爸爸好多日子沉闷不语,吃不下多少饭,困得厉害也是睡不着。自己念叨着,是自己命不好还是啥呢,刚好起来的家又没了。

我劝爸爸说:“有你就有家,你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八十多岁又失去老伴,爸爸这一段时间精神受了点刺激。我和哥哥商量再给老爸找个人做伴,饮食起居也有个照应。没想到和爸爸一说他很反对,话语坚决,不能再让儿女们为此闹心操心了。爸爸想的不是自己如何度过晚年,而是不想让儿女们再一次认家认妈。

爸爸自己溜达几家敬老院后选定一个条件好的公办敬老院,执意要去那里清净歇息几年。我们为爸爸准备了不少生活必需品,使老人家在自己挑选的新住所能安静地休养。

从那时起,我们时常去敬老院,感觉那里好像成了一个新家。爸爸每次都抱歉地说:“在这儿招待不了你们了。”我赶紧说:“爸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能经常在你身边就满足了。”

爸爸不言语,低头沉默一会儿,抬头抬眼看看我们,从嗓子眼里长舒了一口气。爸爸好像在说,老家没了,可我还在,老家就在。

敬老院每个房间两张床,爸爸占一个,另一个床没人,爸爸摆放了不少盒装的、袋装的东西。每一次我们去时,爸爸对其他房间老人指着床上东西说:“都是孩子们回家时带来的。”

此时此刻,爸爸把他住的地方称作家,虽然我们心里不能认同这个临时住所,但“爸爸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这个理不会变。

快端午节了。有一天爸爸打电话让我和哥哥去他那里,说有事。我们着急忙慌地赶到敬老院,不知已经86岁的老爸有什么情况。结果到他房间一看,那张床上多了一个小方桌,桌上边摆着不少水果、糖块。爸爸正在床头柜上练毛笔字,见我们进门,刚要说什么,门口一位老太太走了进来。我一看,认识!因为我们几次来都碰到她在爸爸房间里打扑克或者收拾东西。爸爸不会做家务,可身边总会有人来帮忙,这也许就是老人家的福气。

爸爸说:“这是我的邻居,也是牌友。”原来他们几个临近房间八十岁以上老头老太太们没事就在一起打扑克,很开心,很热闹,很融洽。平时也常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吆喝大名小名,像一群孩子那么天真无邪。

老太太八十多岁,满头银发,红光满面,给人的印象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她笑呵呵对我和哥哥说:“老彭头今天高兴,非要找你们唠唠,这不,让我来帮忙准备东西。”

我们发现今天爸爸的气色非常好,笑意一直挂在脸上,招呼着老太太,招呼着我和哥哥,好半天也没说什么事。我猜想,是要找个伴的事吗?不像。老太太那么自然,没有害羞感呢。哈哈,八十多岁的人了,哪还会害羞呢。听她说话也没与老爸要好的意思。我在乱想,但内心真想让八十六岁的老爸找个伴,陪他走到百年。

爸爸坐在那个经常写字的椅子上看着我们哥俩,眼睛里放着光,很温暖,很传神,好像千言万语都凝聚在那亲切的目光里。

这时,老太太说话了,“你们小哥俩吃点啊,到自己家了。”我一听,先是惊一下,又愣一会儿。老太太把爸爸的屋当成家了,想必老爸平时和老太太在一起玩扑克时也常说“到我家来吧”。

老人们习惯了,把敬老院当成自己家,可老爸和老太太把这不太宽敞但很干净、明亮的房间当成家已经超出了广义上的家。

爸爸乐了。老人家开心地笑,说明他的幸福感已涌上心头。只要爸爸高兴,我们做儿女的什么都好说。在和谐的气氛中,两位八十多岁老人和两个五十多岁晚辈共同培育着一个新家。

因为爸爸在哪儿,老家就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