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张九龄

(678—740),字子寿(一名博物),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人。七岁能文。以进士第授校书郎。历官左拾遗、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玄宗朝贤相,以正直著称。后为李林甫所谮,罢相。所著《感恩诗》格调刚健。

感遇十二首(其一)——张九龄

兰叶春葳蕤[1],桂华秋皎洁[2]。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3]。

谁知林栖者[4],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5],何求美人折?

【注释】

[1]兰:指兰草,是一种开花很芳香的植物。葳(wēi)蕤(ruí):枝叶茂盛的样子。[2]华:开花。[3]自尔:犹言自此,也就是自然而然的。[4]林栖者:林中之人。[5]本心:天性。

【译文】

兰草在春天枝繁叶茂,桂花在秋天皎洁芬芳。欣欣向荣生气勃勃,你们自然成为美好的季节。谁知道山林中的隐士,闻到了芬芳会不会心生喜爱之意,草木各有天性,何尝会希求美人来攀折呢?

【赏析】

玄宗时,张九龄官至尚书右丞相。《资治通鉴》评价说,唐玄宗开元盛世用的是贤相,姚崇尚通,宋璟尚法,张九龄尚直。张九龄“尚直”,就是坚持正义的主张,不因个人的私利,也不因为屈于权威而改变主张。他在主理朝政时经常直言进谏,规劝玄宗居安思危,整顿朝纲,以至屡忤玄宗意。玄宗遂于开元二十四年(736)罢张九龄而相李林甫,迁九龄为尚书右丞相。罢相后不久,又因他荐举的监察御史周子谅弹劾牛仙客,触怒玄宗,坐“举非其人”,贬为荆州长史。在此期间,诗人有感于心,遂作《感遇》诗十二首。此处选其二首。

所谓“感遇”,顾名思义,就是对人生际遇有所感而用言语来加以抒发。在这首诗中,诗人托物言志,以清雅高洁的春兰和秋桂来比喻自己不随俗浮沉、不求人知的志趣,表明自己有着坚贞清高的本心,不求君相(美人)的认用欣赏。诗一开始就用整齐的偶句,点出春兰秋桂的无限生机和芬芳皎洁的特征。三、四句写兰桂欣欣向荣却不媚俗求人知的品质。后四句以“谁知”引出兰桂无心与物相竞的情怀。诗中运用了比兴的手法,寄托深远。语言质朴洗练,不激不昂,饶有余味。《唐音癸籖》评之为“首创清淡之派”,对王孟诗派颇有影响。

感遇十二首(其七)——张九龄

江南有丹橘[1],经冬犹绿林[2]。岂伊地气暖[3],自有岁寒心[4]。

可以荐嘉客[5],奈何阻重深[6]。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7]。

徒言树桃李[8],此木岂无阴[9]?

【注释】

[1]江南:长江之南。唐代分江南东、西两道,除今天的江浙地区外,还包括湖南、湖北、江西、安徽的大部分地区。张九龄被贬为荆州长史时,在今湖北。丹橘:红橘。[2]犹:还是。[3]岂伊:难道是。[4]岁寒心:语出《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5]可以:可以用来。荐:进献。嘉客:嘉宾,这里暗指君王。据《尚书·禹供》记载,江南橘本是贡品。[6]阻重深:阻隔重重深深,暗指君王身边的奸佞小人。[7]循环:指命运的否泰交替。这句指命运有如圆环,人无法分辨得知其终始,而不可探究。[8]徒言:徒然。树桃李:种植桃树、李树。《韩诗外传》记载赵简子语:“春树木、桃李,夏得阴其下,秋得食其实。”这里反用其意。[9]阴:同“荫”。

【译文】

江南生长着红橘树,它经历了严冬依然葱翠依然。这不是因为那里的气候温暖,而是橘树本身具有耐寒的禀性(罢了)。这样佳美的果子,可以用来招待嘉宾;无奈有重重阻隔,山高水深。命运只在机遇,事理难以穷究。世人只知道倾心于桃李的浮华艳媚,难道这红橘不是更有(葱郁不凋的)绿荫吗?

【赏析】

张九龄当时谪居在荆州的治所江陵,正是屈原故国的郢都,是著名的产橘区。丹橘是嘉木,屈原曾作《橘颂》,开头就说:“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就是以橘树为喻,表达了自己追求美好品质和理想的坚定意志。诗人效法前贤,这首诗亦是以丹橘自比。

丹橘具有耐寒的品质,经冬犹绿,有着“岁寒心”。这样的佳果本可进献于人,奈何山高路远,阻隔重重。诗从正面吟咏进入侧面抒写,慨叹自己怀才不遇,奸佞小人遮蔽贤人。在美好的品质和艰阻重深的对比中,自然引出对命运的追寻,叹息这种遭遇大概只能归于周而复始、不可追寻的运命了。最后两句以反诘语气指斥世人只忙于种植桃李而排斥果实甘美、绿叶成荫的橘树。作者官至宰相,本可施展他的抱负,但受李林甫谗陷而被罢相,这首诗隐指了自己这段经历,表达了对朝政昏暗和身世坎坷的愤懑之情。

全诗在醇厚冲淡之中有一种孤劲的风骨,短短的篇章中有三次用到发问的句子,具有正反起伏之势。语言委婉蕴藉,愤怒哀伤而不露痕迹,令人品味不尽。

望月怀远——张九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1]。情人怨遥夜[2],竟夕起相思[3]。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4]。不堪盈手赠[5],还寝梦佳期[6]。

【注释】

[1]“海上”两句:化用了南朝宋文学家谢庄《月赋》中“隔千里兮共明月”的意思。[2]情人:有情之人。怨遥夜:即《古诗》“愁多知夜长”之意。遥夜,长夜。魏曹叡《昭昭素月》诗:“昭昭素明月,晖光照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3]竟夕:整夜。[4]“灭烛”两句:是“怜光满而灭烛,觉露滋而披衣”的倒文。意谓灭去蜡烛而见月光明亮;夜凉披衣,但觉夜露渐多生凉,而披上衣服。[5]“不堪”句:谓月光有影无形,不可用双手捧起来相赠予你。意即难寄相思情恨。晋陆机《拟明月何皎皎》:“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6]还寝:重新睡下。古诗《明月何皎皎》:“引领还入户,泪下沾衣裳。”梦佳期:于梦中得到与你相会的佳期。《楚辞·九歌·湘夫人》中有“与佳期兮夕张”之语,此处化用其意。

【译文】

海上升起了一轮明月,天涯的离人此时都共赏月华。有情之人定在埋怨长夜,我也彻夜不眠,苦苦相思。熄灭蜡烛,因爱这满屋月光,披衣起来,发觉露水已重。既然不能手掬月华送你,那就睡觉梦里与你相会。

【赏析】

这首诗是张九龄在开元二十五年(737)由京师贬荆州长史后所作。全诗围绕望月,抒写怀念远人的幽情。

起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为千古传诵的佳句。一轮明月从海上冉冉升起,气象高华浑融,远在天边的亲友此时此刻正与我共望同一个月亮,一个“共”字逗出怀远,由景入情,衔接浑成自然。虽然暗用了谢庄“隔千里兮共明月”的句意,但“海上”“天涯”相应,开拓了一个大境界,而一个“生”字不仅写明月的升起,更将颔联的“起相思”引出来了,好像情人的怨思在月光的氤氲中酝酿,并随着海潮的涨起而升上来。

三、四两句,以“怨”字为中心,采用流水对,以“情人”与“相思”呼应,以“遥夜”与“竟夕”呼应,整夜对月相思不能寐,却怨长夜漫漫。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妙韵天成。

相思不能入睡,于是灭烛望月,月亮的清辉满屋,更觉可爱。“怜光满”亦透露出月亮已经升到中天了。披衣到室外徘徊,月华风露凉。“觉露滋”表明月亮已经西斜,夜深露水渐多。

此际忽生奇想,想要把满手的月光相赠远人,却“不堪”,只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梦境,去寻找相会的佳期,悠悠托出不尽情思。诗至此戛然而止,却觉余韵袅袅,更引起人们无尽的同情和猜想。

此诗是望月怀思的名篇,遣词造句十分空灵,写景抒情并举,层层深入不紊,情和景融成一片,意境幽清秀美,情真而意切。构思精巧却又自然浑成,高步瀛在《唐宋诗举要》中引姚南青语,说它是“五律中的《离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