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舍弟消息二首

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安禄山以奉密旨入朝诛杨国忠为名，从范阳杀向长安。十二月，东京洛阳失陷。次年正月，安禄山称帝于洛阳，潼关被围，长安告急。六月，潼关失守，玄宗仓皇入蜀，长安很快便为叛军所占。《资治通鉴·唐纪》载：“贼每破一城，城中衣服、财贿、妇人皆为所掠。男子，壮者使之负担，羸、病、老、幼皆以刀槊戏杀之。”人民经历着一场空前的浩劫。杜甫的一个弟弟原居洛阳，洛阳陷贼后则举家逃难。当时诗人可能还在长安，处境也十分艰危。得到弟弟平安的消息，感作此诗。

一

近有平阴信，遥怜舍弟存。[1]

侧身千里道，寄食一家村。[2]

烽举新酣战，啼垂旧血痕。[3]

不知临老日，招得几时魂。[4]

【今译】

近日得到平阴来的消息，知道远方的弟弟还幸存下来，真使我悲喜交集。

听说你在千里迢迢之处绕道避乱，眼下正栖身在荒僻的乡村之中。

新的战事又在激烈地进行着，人们还在为往日的丧乱而痛哭流泪。

我年已老大，处境艰危，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不知还能不能为你们招魂啊！

【注释】

[1] “近有”二句 平阴：今山东省平阴县。舍弟：对自己弟弟的谦称。由“存”而想到“遥”，由“遥”而想到危，由危而产生“怜”。这是诗人得到喜讯而不喜的原因。王西樵说：“怜存语更悲。”仇兆鳌理解得更深刻：“首章初得消息，怜弟而复自伤也。”“遥”字，引出颔联上句；“存”字，带起颔联下句；而“怜”字，则是通篇的诗眼。

[2] “侧身”二句 侧身：从旁绕道而不走正面的大道。亦有艰难局蹐之意。一家村：形容人烟稀少，地处荒僻之乡。两句分承上联的“遥”字和“存”字：“千里”是“遥”的注脚；“寄食一家村”是对“存”的具体说明。两句在客观的叙写中包含着诗人的怜弟与自伤。

[3] “烽举”二句 烽：古人边境备寇，作高台，上置薪草，寇至，则燃火报警，谓之烽或烽火。引申为边患或战事。酣战：长时间紧张地战斗。“啼垂”句，极其精炼，它所包含的意思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兵祸相仍，苦难不息，旧痕新泪，何以为怀。此为极痛绝之语。

[4] “不知”二句 招魂：古时丧礼，谓人死时升屋招回其灵魂；后世亦有为遭受大难的生人招魂，以作压惊，如杜甫《彭衙行》：“剪纸招我魂。”本诗中“招魂”当用后一义。作者希望能在兵灾之后重见亲人。

二

汝懦归无计，吾衰往未期。[1]

浪传乌鹊喜，深负鹡鸰诗。[2]

生理何颜面？忧端且岁时。[3]

两京三十口，虽在命如丝。[4]

【今译】

你没有本事，归来无计；我年老力衰，往探无期。

你归来的喜讯只不过是空传罢了，你有急难我不能往助，实在有负兄弟之情！

我生计无着，潦倒穷愁，惭愧极了——忧患什么时候才熬到头啊！

我们分隔在东京西京两家的三十口，虽然都还在，处境却是极其危险！

【注释】

[1] “汝懦”二句 懦：软弱无能。浦起龙《读杜心解》：“言汝不能归，吾不能往，消息亦徒然耳。”起句对偶，一气流走，是老杜家法。

[2] “浪传”二句 浪传：空传。乌鹊喜：《西京杂记》：“乾鹊噪而行人至。”鹡鸰诗：《诗·小雅·常棣》有“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句。鹡鸰，即“脊令”，小鸟名。据云其首尾摇动相应，故以喻兄弟之相助。上句承“汝懦”句，下句承“吾衰”句。

[3] “生理”二句 生理：生计。何颜面：还有什么面子，即惭愧之极。忧端：愁绪。

[4] “两京”二句 两京三十口：张远注：“两京，公在西京，弟在东京也。三十口，合公与弟家属而言。”命如丝：性命像悬在发丝之上，极言处境之险。

全篇首联与颔联为一段，感叹见面无由，深负手足之情；颈联为一段，叙写自己的窘迫与忧患；尾联又为一段，合写两家处境之险。通篇真气流注，不可句摘，辞语平淡而用意深厚，宋初梅尧臣等每学这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