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埃斯库罗斯与古希腊悲剧

除史诗外,古希腊另一种伟大的文学形式是戏剧。

古希腊的戏剧,尤其是悲剧,同荷马史诗一样,把这种文学形式发展到了几乎尽善尽美的境界。

什么是戏剧?无非是这样一种艺术形式:由一些实际的或虚拟的人物——例如人、木偶、皮影——在某一个场地进行各种活动。这些活动通常有三个要素:第一是有一个文字化的依据,这就是剧本,它乃是戏剧的核心,规定了戏剧的所有其他要素,例如有什么样的人物,这些人物从事什么样的活动,在一个什么样的空间从事这些活动,等等。后面这三项分别可以叫作戏剧的角色、情节、舞台。

戏剧的种类很多,总的来说有两种主要形式:悲剧与喜剧。

关于什么是悲剧与什么是喜剧我就不说了,我想大家心里明白。鲁迅曾说悲剧就是把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也许可以更通俗地说:悲剧的结果是好人倒霉、坏人享福;喜剧的结果当然相反,是好人享福、坏人倒霉了。

在古希腊的许多城市,例如伟大的雅典,有“酒神节”,是十分重要的节日。当我们熟知的伯里克里执政时,这个节日的庆典达到了高潮,高潮来临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在这个节日里有了一项活动——演剧。城市会挑出三位最有名望的戏剧家,由他们各自写出四个剧来上演,包括三个悲剧和一个喜剧。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来看戏,政府甚至发放“观剧津贴”。开始演的是三个令人垂泪的悲剧,然后是引人捧腹的喜剧,又叫“羊人剧”。最后由观众们做出评判,看谁获得胜利。

这是当时的戏剧家们最重要的节日,他们竭心尽智地发挥自己的天才,创作出最优美深刻的作品。我们从前面两卷就已知道,这些古希腊的人们乃是人类智慧的奇迹,他们创造出来的戏剧同哲学与艺术一样,是迄今为止人类智力最了不起的果实之一。

古希腊有三大著名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他们像三颗巨星一般在古希腊文学的天空中交相辉映。

还有,这三位悲剧家虽然诞生在几千年之前,但他们的作品即使在今天看来仍然激动人心,仿佛它们不仅仅是为几千年之前的观众写的,也是为几千年之后的我们创作的。

埃斯库罗斯 我们要谈的第一个伟大的悲剧作家是埃斯库罗斯。

关于埃斯库罗斯的生平我们知道得不多,不过比起古希腊的哲学家们来就不算少了。这是因为在任何一个时代,包括现在,哲学家的地位与知名度甚至口袋的饱满度永远是没法儿同作家或者戏剧家之类相比的。

埃斯库罗斯在公元前525年或者前524年生于雅典西北面一个叫埃莱夫西斯的地方,父亲叫欧福里翁。关于他童年的经历现在真的没什么可说,看样子他是个天才,还是一个小青年时就参加了雅典的戏剧比赛,并在39岁时第一次赢得桂冠,他一生共获得了13顶这样的桂冠。像前面说过的,每次参演的作品不是一部,而是四部,获奖也一样,这四部作品是作为一个整体获得胜利,因此他共有52部作品获得冠军。

不过,埃斯库罗斯生平最引以为豪的事好像并不是他的一次次获奖,而是他曾参加希波战争,捍卫了希腊人的自由。

公元前490年和前480年,波斯人两次入侵希腊,希腊人以雅典为首两次英勇抗击入侵者。这两次战争中有两个重要的战役,一次是马拉松之战,另一次是普拉太亚之战,埃斯库罗斯都积极地参加了,还立下不小的战功。他还根据希波战争写下了一部名剧《波斯人》,在公元前472年上演并获奖。这个剧作令埃斯库罗斯益发盛名远播,远在意大利之南的西西里岛上叙拉古的统治者都听说了,由于那时尚无电影电视甚至印刷的剧本来满足他的好奇心,他便恳请戏剧家本人亲往西西里去为他表演,对于剧作家这是莫大的荣誉,他欣然前往。

所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埃斯库罗斯也不可能百战百胜,就在他的《波斯人》获奖仅四年之后,他经历了人生中最痛苦的挫败,这年,即公元前468年的戏剧比赛中,他败给了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索福克勒斯。

这沉重地打击了埃斯库罗斯,但他可不是一个胆小鬼,他化悲痛为力量,更加刻苦地写作,第二年便重新赢得了胜利。他这次获得胜利的作品也是他所有作品中最有名的作品之一《俄狄浦斯》。本来是三部曲,现在只流传下来一部《七将攻忒拜》。他一辈子写过上百部的剧作,流传下来的总共也就区区七部而已。

又过了近十年,到公元前458年,埃斯库罗斯上演了《奥瑞斯提亚》三部曲,这是他所有剧作,至少是流传下来的剧作中之最伟大者,取材于我们前面已熟知的一个人——阿伽门农王——的悲惨遭遇,我们将把它作为埃斯库罗斯剧作的代表来叙说。

写完《奥瑞斯提亚》之时,埃斯库罗斯已经是69岁的老者了,但他的智慧并没有老,还可以创作出伟大的作品,然而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发生了。

此时伟大的剧作家已经退隐到了对他礼敬有加的西西里一座叫杰拉的小城。有一天,他正在野外漫步,构思一部新的剧作。这时天上飞来了一只雄鹰,它爪子里抓着一只大乌龟,不过这只乌龟把头尾牢牢缩进了壳子,令得鹰无从下手,聪明的它想找块石头,把龟儿扔下去,把壳儿砸个稀巴烂,这样就可以吃到肉了。它朝下一望,正好看见下面有一个亮亮的东西在发光,它想,这一定是块光溜溜的石头,便将爪子一松,乌龟从高高的天空带着风声砸将下去。鹰得意地想着,哈,马上可以吃到美味的龟肉了。很快它便听到了一声闷响,随即是“哇”的一声惨叫……

原来鹰眼中那块光亮亮的“石头”,正是伟大的剧作家埃斯库罗斯光秃秃的脑袋!

一个亘古少有的伟大剧作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真是“祸从天降”啊!

杰拉城的人们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十分震惊,他们替剧作家举行了盛大的葬礼,特意在他的墓前举行了隆重的演出,后来雅典人也为他树立了青铜雕像。

他生前为自己写下了墓志铭:

雅典人埃斯库罗斯,欧福里翁之子躺在这里,杰拉的麦浪翻腾,

马拉松平原称他作战英勇无比,

头发飘扬的波斯人心里最明白。

这个说法也许只是后人,例如那帮最爱调侃人的喜剧作家杜撰出来的,好在舞台上抖包袱,也许不是,这事儿固然称得上古怪,然正所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比这更怪的事儿都有哩!

说完了埃斯库罗斯不平凡的生与死,我们现在来谈谈那令他伟大的东西——剧本,我们将讲解一部不朽之作——《奥瑞斯提亚》。

埃斯库罗斯的这部名剧和他的其他剧作一样,是以神话为题材的,这也是几乎所有古希腊悲剧的共同点。

《奥瑞斯提亚》有点像我们现在所谓的三部曲,由三部相互密切联系的剧组成:《阿伽门农》《奠酒人》《降福女神》。叙说的是特洛伊战争的领袖阿伽门农胜利归来后为妻所杀,他的儿子俄瑞斯特斯起来为父报仇并为之遭受复仇女神惩罚的故事。

由于古希腊的这些剧严格遵循所谓的“三一律”,即一出戏要以一个情节为限,发生在一个地点并于一天之内完成。因此我们单从剧本来看也许更像是一个片段,但这片段就像荷马的那个片段一样,在短短的片段之中蕴含了长长的内容,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说了个明明白白。

我们来看《阿伽门农》的剧情。

阿伽门农的王宫,守望人正站在王宫屋顶上,伸长脖子望着远方,一面为自己的命运悲叹,远处闪现了火光,意味着特洛伊城已被攻克。

不久,阿伽门农带着他在特洛伊城的猎获物:阿波罗和雅典娜的女祭司卡珊德拉凯旋归来,阿耳戈斯长老们列队欢迎,设祭庆祝胜利。

在欢迎队列之中站着他的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她也用一副热情洋溢的姿态接待了丈夫,用最热烈的话向他表达爱情与相思,在他要到达的地面铺上紫色地毯。这一切令她的丈夫十分高兴,毫不怀疑地跟着她走进了王宫的大门。

当卡珊德拉知道这就是阿伽门农的宫殿时,她发出了绝望的呼喊,说这就是为诸神所憎恶的家族,他们一代代都染上了鲜血,如今将受到神的惩罚。然而这也是她自己的命运,她只能走进宫门。

从宫里传出了阿伽门农的惨叫,卡珊德拉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克吕泰涅斯特拉打开中门,她手握利剑,站在两具尸体之前,满脸得意,那高兴劲同她先前用爱与感激迎接丈夫一样。

她振振有词地宣告了杀死丈夫的理由:为她女儿报仇,我们在前面一章曾经讲过,希腊大军出发之前,阿伽门农杀了女儿伊菲革涅亚祭神,克吕泰涅斯特拉为之伤心欲绝,从此对丈夫恨之入骨,现在她终于报仇了。

接着她的情夫埃吉斯托斯也出现了。他进一步地申述了他杀阿伽门农的根由:阿伽门农的父亲曾杀死自己弟弟的孩子,把他们的肉做成菜送给做父亲的享用。而他,埃吉斯托斯,就是阿伽门农弟弟的儿子,被杀死给亲生父亲吃的孩子便是他的兄长。

剧本最后,这对情夫情妇与扮演歌队的长老们吵了一阵,胜利收兵,成为阿伽门农王宫的新主人。

这就是第一部《阿伽门农》的剧情,现在我们来看第二部《奠酒人》。

剧一开始,俄瑞斯特斯——阿伽门农唯一的儿子从国外归来。父亲被杀时他还是孩子,接着便被送出了国,母亲与她的情夫认为他还小,不足为患,现在他已长大,要回来替父复仇了。

他遇到了正日夜盼望弟弟回来报仇雪恨的姐姐。姐弟俩相会后,一同向被谋杀的父亲祈祷,祈求他帮助他们复仇。他们的复仇计划顺利地得到了实施,杀了埃吉斯托斯,但当轮到他要手刃母亲时,他犹豫了……

他知道这乃是神的意旨,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终于举起了屠刀。

弑母的大逆之罪立即令他心里充满了负疚感,这时复仇女神也找上门来,要惩罚他,他开始四处逃亡,复仇女神像影子一样紧紧跟随着他,无论他逃到哪里也无法摆脱她们的追踪。终于,在这内心的负罪与复仇女神的追踪的双重打击之下,俄瑞斯特斯发疯了。

他的逃亡之路似乎无穷无尽。

第三部《降福女神》的剧情是这样的:

本部的地点是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它是古希腊人最重要的神庙之一。它连同门楣上那句“人啊,你要认识自己”我们已经耳熟能详、振聋发聩了,如今它又成了一次重大事件的发生地。

藏在神庙里的憔悴不堪的俄瑞斯特斯,自从杀死母亲之后,被复仇女神到处追赶,现在他已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后只得躲入阿波罗的神庙。复仇女神虽然恨俄瑞斯特斯,但也不敢冲入阿波罗的神庙滋事。但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阿波罗用神谕告诉他前去雅典,在那里接受对他弑母罪的审判。

遵循神谕,俄瑞斯特斯来到了雅典,在这里,贤明的智慧女神雅典娜组织了一个由公民陪审团参加的审判。审判中由复仇女神做检察官,对俄瑞斯特斯的弑母恶行提出起诉,阿波罗则担任了被告的辩护律师。双方控辩之后,由陪审团成员们投票看俄瑞斯特斯是否有罪。然而结果却出人意料:判他有罪与无罪的人各占一半。这时主持审判的雅典娜走上前来,投出了关键性的“无罪”一票,俄瑞斯特斯便被宣布无罪开释!

事情并没有完,挫败的复仇女神气愤之极,宣称将把整个雅典作为复仇对象。雅典人恐惧了,神的力量是可怕的,所有凡人加起来也无法同一个神匹敌,何况是凶暴的复仇女神!

看到这情形,雅典娜知道这样下去将给雅典——她所珍爱的城市带来无穷灾难。她的智慧又一次发挥了效能,她巧妙地劝说复仇女神放弃她复仇的欲望,因为雅典人愿将她作为自己的保护神而膜拜,而她也将像智慧女神一样,定居在这座光荣之城。

一听只要不报复便能与伟大的智慧女神一样平起平坐,在这里接受光荣的雅典人的崇拜,复仇女神如何不允?她不但答应不报复雅典人,而且愿意从此保护他们,降福于他们!

这剧的大结局是,不但俄瑞斯特斯无罪开释,雅典人也因之获得了另一个女神的保护,这一切都是伟大而智慧的雅典娜的赐福,她真是仁慈的降福女神!

埃斯库罗斯剧作中的悲剧意识现在我们要来谈谈埃斯库罗斯悲剧中的悲剧意识,这种悲剧意识在古希腊悲剧中有着典型与示范的意义,亦有助于我们了解后面的两大悲剧。

有三个方面造就了埃斯库罗斯悲剧中的悲剧意识。

第一个是英雄遭难。

埃斯库罗斯悲剧中的主角无一不是出身高贵,具有过人品质的英雄人物,这些人物的悲剧性遭遇自然能让人产生悲剧意识,他们的受难与毁灭就像拿破仑或者汉尼拔这样的英雄之死,乃是“悲壮的没落”。

第二是这些人之所以堕入这样的悲剧,其中的原因虽有自己的过失,然而这同恶有恶报却有极大的区分。首先是因为这些人之所以有这恶行可能是因为神:是因为神看见人类太伟大,或者生活太完美,于是产生了类似忌妒的情绪,从而令人类受难。

然而神却并没有直接地去伤害人,像恃强凌弱的恶霸一样。相反,神在处理人类时总是很公正的,人也总是以最大的尊敬侍奉神。当神忌妒人类时,他们常常只是让人类产生悲剧人格,而正是这悲剧人格令他们做出种种恶事来,并因之受到惩罚。如此,当我们掩去那神的影子——那影子通常很黯淡,不引人注目,甚至看不见之时,我们所看到的便是英雄的主人公由于他那悲剧人格而导致悲剧性的结局。

这种悲剧人格最直接的体现就是无穷无尽的复仇欲望,这正是《奥瑞斯提亚》的基本主题。克吕泰涅斯特拉为什么要谋杀亲夫?那是因为阿伽门农杀害了她的女儿;为什么俄瑞斯特斯要杀死自己的母亲?那是因为母亲杀害了父亲……

如此,一环扣着一环,由无穷无尽的复仇欲望带来无穷无尽的仇杀,而那些被仇杀者却是相对的无辜,再加上这些相互仇杀者乃是血肉相连的亲人!这一切令得整个剧本充满了悲剧意识。

第三个因素也许是埃斯库罗斯悲剧之悲剧分子的最大源泉乃是一种“相对的无辜”。

什么是相对的无辜?虽然埃斯库罗斯悲剧里遭遇悲惨命运的人们都有一定的过失,然而他们所遭受的命运却与他们的过失是不相称的,也就是说他们从某个方面来说是有罪的,然而他们所做的事却并非全无道理,因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们不应当遭受如此的命运。他们虽然有过,但依然是英雄,因而他们的毁灭仍是悲剧——是一个相对无辜的人遭受了毁灭性惩罚。

这种相对的无辜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是这些受到惩罚的人之所以受到惩罚,是因为他们伤害了不应当伤害的人,然而这个他们所伤害的人其实并非全无过失,相反,至少是同他们自己一样有过的,是应当受到惩罚的。因而他们的惩罚与谋害乃是“替天行道”,是对犯罪的惩罚,是“正义的复仇”。例如为什么克吕泰涅斯特拉要杀阿伽门农呢?这是因为他杀害了她的女儿,她难道没有理由复仇吗?因此她是相对无辜的,对她的毁灭便是悲剧。

第二个方面则是,在埃斯库罗斯的剧作里,有罪者必得报应这是一个基本的规则。然而它却有着一个极大的灵活性。这就是:那些犯罪者们并不一定自己在有生之年受到惩罚,相反,他们可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但他们的子孙后代却不得不为他们的恶行遭受严厉的惩罚——虽然他们的子孙后代并没有做出这样的恶行要遭受如此残酷的处罚,相反,他们完全可能是一些有德行的人,应当受到神的眷顾与庇佑而不是惩罚。然而,由于他们的先人的罪恶,他们却不得不遭受被毁灭的厄运!从他们自身来看,他们又是何等的无辜!因此,他们之毁灭乃是不折不扣的悲剧。

更可怕的是,虽然他们受到惩罚是他们先人之罪恶所致,是“父债子还”,是某一种形式的“罪有应得”,然而,又由于神并不是亲自去惩罚他们,而是假他人——常常是他们的至亲——之手而去惩罚,于是伤害相对无辜的他们,亲人又犯下了新一重罪孽。而他们又得遭受新一轮惩罚,上演新一轮悲剧。

总之,我们看到,在埃斯库罗斯这里,无论是受害者还是伤害者,都是“相对无辜”的,然而他们无不遭受命运最残酷的惩罚,而且这是一个绵延数代,似乎无穷无尽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兄害弟、妻杀夫、父屠子、子弑母,处处血肉横飞,处处充满血腥味,读来能不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