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新建的東翼二樓,發生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原振俠恰好遇上。
情形很特別,必須從頭細說。
原振俠是從醫院東翼建築物的五樓,乘搭電梯下來的。五樓,是醫院中相當特殊的一部分,留醫的大多是年紀已很大,患了需要專門醫療照顧的慢性病病人;也有的是明知沒有可能康復,在等待死亡的病人;另一類,就是像魯大發這個曾經一度是國際著名的大明星,曾經光芒萬丈,如今卻昏迷不醒的怪病人。
原振俠堅信魯大發的身體出現如今這樣的情況,是由於他的靈魂已離開了身體的緣故。原振俠受魯大發的好朋友阿財所託,盡量使魯大發的身體“維持可以維持的最好狀態”,這包括了做定期肌肉按摩,注射各種生命必需的營養劑等等。
由於五樓是這樣特別的病房樓層,所以原振俠不是很願意來。因為每當他一跨出電梯,便感到極濃重的死亡氣息,那絕不是令人身心愉快的一種感覺,自然就可免則免了。每次都是阿財來了,他才陪阿財一起去看魯大發。魯大發仍然像是木頭人一樣,可是他臉上那種甜蜜滿足的笑容,始終不變。
如果說這是他的靈魂如今的處境,在他身體上唯一的反映的話,那麼可以肯定的是,他的靈魂一定是在一個極度快樂的境地之中。
不過阿財卻並不明白這一點,每次離開病房後,總要唉聲嘆氣。
阿財的大名是魯旺財,自從他成了魯大發的經理人之後,見識自然也長了不少。魯大發留下了一筆數目相當大的存款在銀行,阿財可以自由提取,但他仍然只支取自己應得的一份。
“錢是大發的。”這是他常掛在口邊的一句話。
那天也不例外,阿財一面嘆氣,一面和原振俠走進了電梯。電梯向下落去,到了二樓,電梯門一打開,就聽到一個少女的尖叫聲。那尖叫聲聽來淒厲之極、悲痛之極,令聽到的人不由自主地自心底深處生出一股寒意來。
在尖叫聲中,還夾雜着那少女叫嚷的幾句話,不是聽得很清楚,但依稀可以辨出“你們醫院中,沒有一個人是真正的醫生——”之類的話。同時,有很多嘈雜的人聲和雜沓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電梯門可能是由於本來有人要乘搭電梯而打開的,但按了電梯的人可能看熱鬧去了。
在電梯門一開一合之間,不過是幾秒鐘短暫的時間,由於有了尖叫聲和嘈雜的人聲——顯然是一場小小的騷動,有什麼特別事故發生了,所以原振俠就按住了“開門”掣鈕,使門不再關上,同時向人聲傳來的方向看去。
那是二樓左面的走廊盡頭處,少女的尖叫聲也是由那個方向傳來的。
原振俠知道那一部分是醫院的整形外科部,是建築物完成之後新成立的,由醫院自法國聘請世界一流的整形外科專家桑雅醫生負責。
桑雅是中法混血兒,父親是中國人。他的名字聽起來像是外國人的譯名,可是他真的是姓桑,他的父親是浙江青田縣人。
青田並不是一個大縣份,可是不知道基於什麼原因,青田人到法國去的有相當多,在法國華僑之中形成了一股相當大的勢力。
桑雅和原振俠年齡相仿,不過看起來老成得多,單身,身形高大粗壯,雙手也較常人大,可是修長的手指卻靈巧之極——這正是一個鋼琴家或出色的外科醫生必備的條件。
桑雅到任不久就和原振俠成為了相當要好的朋友,他們都住在醫院的單身宿舍之中,又有相同的運動和音樂嗜好。自然,在原振俠的潛意識中,只怕還有一個使他們成為好朋友的原因——黃絹也是從法國來的!
介紹了桑雅,有必要說一說整形外科這門比較特別的醫學,因為那和故事以後的發展有着相當密切的關係。
整形外科,也有人稱之為整容外科,但設在正式醫院之中,自然就不是“單眼皮變雙”那樣簡單。它是通過精密的外科手術,改變一個人天生的或是由於意外造成的,身體各部分的可怕變形,尤其是臉部的變形。
整形外科在世界各地設備精良的醫院中,已經成為了一個十分重要的部門。精巧複雜的外科手術,幾乎能使一個人的面貌得到徹底的改變。
桑雅到任不過幾個月就已經成績斐然,一個臉部被火燒傷了大半的病人,在移植了他自己股際的皮膚,出院之際,甚至覺得他比未燒傷之前更加好看!
騷動聲自整形外科部傳來,原振俠自然格外關心一點。但就在他想跨出電梯,看個究竟之際,一個少女自那方向疾奔而來,像是一陣旋風一樣,撲進了電梯。
她的來勢太急,碰撞了原振俠一下。原振俠被那少女碰撞了一下之際,手自然而然地鬆開了“開門”掣鈕,電梯門迅速合上,電梯開始向下落去。
這時電梯中就只有原振俠、阿財和衝進來的那少女三個人了。
原振俠和阿財兩人當然立即看看那少女,一看之下,兩人都不禁怔了一怔,阿財更不由自主地“咕嘟”一聲,吞了一大口口水。
那少女正在急速地喘着氣——她看來身形相當高,肌膚凝白細緻,整個頭臉都包裹着白布,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烏漆的眼珠正在亂轉,顯得她心中十分慌亂。
既然完全看不到她的臉,怎樣斷定她是一個少女呢?這就要說說那少女另一個特殊的情況了。她穿着一條時下流行的緊身牛仔褲,腿長腰細,看來十分迷人,甚至可以使人感到在緊身褲之下的肌膚是如何的富有彈性——一種只有妙齡少女才有的彈性。
她的上身穿着一件碎花白底的襯衫,下襬胡亂地打了一個結。襯衫上所有的鈕扣,沒有一顆是扣上的。而她又在急速地喘着氣,襯衫之內並沒有胸罩,看上去是什麼情景,自然可想而知。
這也是阿財一看之下不由自主地,大口吞起口水來的原因。
那少女甚至不是“酥胸半露”,她的雙乳有大部分是暴露在外的。她一定是心中實在太驚惶或是實在太緊張了,總之一定有什麼佔據了她的全部思想,所以她根本顧不及自己是裸體還是怎樣!
那少女的胸脯發育極良好,但顯然不是成熟女性的胸脯——乳尖和乳圈都呈現着鮮嫩的粉紅色,而且乳尖是纖小的,微微向上翹着,隨着她急速的喘息而顫動。
電梯之中忽然之間多了一個這樣奇特的少女,阿財情不自禁、目不轉睛地盯住那少女的胸脯看。原振俠看了一眼之後,也不禁暗叫了一聲:“好美!”
他並不是什麼道德君子,這樣動人美麗的胸脯自然也百看不厭。但是他可以肯定那少女一定有着重大的困難,需要人幫助。剛才他曾聽到過少女的尖叫聲——是不是由她發出來的呢?
原振俠定過神來,正想發問,電梯已到達底層,停了下來。電梯門一打開,那少女就向外直撲了出去,也不理會自己的胸脯是不是赤裸。阿財緊跟着,也追了出去。
原振俠不知道阿財追出去的目的是什麼,他自己是想叫住那少女的,因為他看得出那少女正處於一種狂亂的精神狀態之中。這樣飛奔,極易發生危險,而且也應該提醒她,至少得把襯衫的鈕扣扣好了再奔。
那少女奔得十分快,一下子就衝出了醫院大堂,碰撞了好幾個人。那些被她碰撞到的人看到她這種情況,無不目瞪口呆。
阿財有點不爭氣,多半是奔得實在太急了,就在大堂正中“叭噠”一聲,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原振俠追了過來,也來不及去扶他,就在他身上一躍而過,撲出了大堂。
可是原振俠還是遲了一步,當他一躍跳下大堂外那五六級石階之際,那少女已進入了一輛停泊在門外的計程車。原振俠看到,計程車司機轉過頭來看到那少女之後,那錯愕之極的神情。
那少女的情緒可能已經平復了一些,她關上車門之後,雙手拉着襯衫的衣襟,使之合了起來。接着,計程車就以十分快的速度開走了。
原振俠呆立着,他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自然也無法採取進一步行動。
而就在這時候,醫院大堂之中有不少人奔了出來。阿財一拐一拐的,也走了出來,四處張望,氣急敗壞地問:“人呢?人呢?”
看到他這種情形,原振俠不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阿財是樣子十分老實的人,這時也覺得自己太過分了,所以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來。
原振俠這時看到桑雅急急走了出來,他忙迎了上去:“發生了什麼事?”
桑雅雙眉緊鎖——他平時就喜歡皺眉,這時眉心簡直像是打了好幾個結一樣。
他先吸了一口氣,接着又搖了搖頭,才道:“一個病人來求醫——”
他只說了一句就沒有再說下去,原振俠聽得莫名其妙。對一個醫生來說,還有什麼比有一個病人來求醫更普通的事呢?
但是,剛才發生的事顯然絕不普通!
桑雅仍然皺着眉:“晚飯後我來找你,再跟你詳細說!”
原振俠聳了聳肩,沒有再說什麼。桑雅轉身走了回去,原振俠也想走回去,卻被阿財一把拉住。
原振俠轉過頭來,阿財道:“剛才那少女……好美!”
原振俠沒好氣地說:“她整個頭臉都被布包裹着,你怎樣知道她好美?”
阿財又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可以看到的……是那麼好看!”
原振俠又好氣又好笑:“是不是你們後魯村的男人,看到了好看的女人,都會這樣失魂落魄的?”
阿財人雖然老實,甚至還相當笨,但這時卻說了一句令原振俠無法反駁的話:“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全都是這樣的,不是嗎?”
原振俠無話可說,只好攤了攤手。阿財又吞口水:“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衣衫不整地逃出來,是不是有醫生想對她——”
原振俠忍不住叱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他說着,不再理會阿財,一甩手,走了進去。
醫院之中已經完全回復了平靜,但是原振俠卻感到,類似阿財的懷疑,正在醫院內蔓延着。
這些懷疑自然對桑雅十分不利,但由於桑雅給人的印象一直是十分穩重之故,所以懷疑還沒有到了爆發的程度。
如果同樣的事發生在原振俠身上,只怕院長早已下令展開詳細調查了。
事情是在上午發生的,到了下午,原振俠再也沒有見到桑雅,但是已經在許多人的耳語之中,知道了一些事情的梗概。
那少女進醫院來的時候,有不少人見過她,對她相當留意的人也不少,那是由於她的身材十分動人,而整個頭臉又用白布包裹的緣故。
她直上二樓整形外科部,要求見桑雅醫生。護士告訴她如果要求診的話,必須先在大堂掛號處掛號,但她卻說自己的情形十分特殊,一定要先見醫生。
護士當然不答允她的要求,故起了小小的衝突。就在這時,桑雅恰好走了出來,那少女一下子推開護士,來到桑雅身前,向他低聲說了兩句話。
桑雅聽了之後,現出了一種十分訝異的神色來,皺着眉,打量着那少女。
護士沒有聽清楚那少女說的是什麼,只聽到桑雅吩咐:“請把下一個診症押後!”
同時,桑雅招手示意兩個護士進他的診療室去,可是那少女卻說了一句話:“我不要再有任何人!不要再有任何人!”
桑雅想了一想,竟然同意了那少女的要求!
這是十分不尋常的事,通常當醫生和病人之間存在着性別上的差異時,總要有女護士在場——這幾乎已是慣例了。
但這時桑雅竟然同意了少女“不要再有任何人”的這種要求!
所以當桑雅和那少女一起走進桑雅的診療室,而門又關上了之後,幾個護士都忍不住嘀咕了幾句。
在桑雅的診療室之中發生了什麼事,除了桑雅和那少女之外,沒有人知道。在門外的護士說,先聽見桑雅發出一下低沉的驚呼聲,然後似乎有一陣急促的談話聲。接着,便是桑雅大聲呼喝:“別胡說,別這樣,出去!出去!出去!”
期間好像還有一點掙扎,又聽到椅子被推倒的聲音,然後門陡然打開,開門的是桑雅,他一手指着門外,還在呼喝:“出去!”
護士們紛紛問什麼事,那少女卻發出了一下尖叫(就是原振俠聽到的那一下尖叫)。她一面叫着,一面向外衝來,一面又罵了一句:“你根本不是醫生,連試一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這句話罵得十分急速,原振俠未曾聽清楚。)
接着,她以極快的速度衝向打開着門的電梯,而她進了電梯之後所發生的事,原振俠完全知道。
對桑雅十分不利的是,那少女尖叫着奔出來的時候,衣衫不整,幾乎是半裸的。
而對桑雅有利的是,人人都聽到桑雅呼喝着叫那少女離去,所以就算有什麼事發生,主動的也一定是那少女,而且被桑雅堅決拒絕了。
也正由於這個原因,所以一切都只是在耳語下進行,也沒有什麼人去責問桑雅,因為他根本不曾做錯什麼。
一場風波漸漸平復了下來,但原振俠仍很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想邀請桑雅一起晚飯。但當他下了班之後,打電話過去一問,才知道桑雅已經在一小時之前提前離開了醫院。
原振俠在晚飯後回到了住所,在大門口處抬頭向上看了一看,桑雅居住的單位並沒有亮燈,表示他還沒有回來。
原振俠進了住所之後,休息了一會,就開始閱讀最新出版的醫學雜誌——這類雜誌,在世界各地稱得上權威性的,加起來至少有一百本。若不是經常研究其中主要的幾本,就會和醫學的發展脫節了。
原振俠一直在等桑雅。
桑雅一直沒有回來,原振俠每隔半小時就打電話過去,但電話一直沒有人聽。
一直到了午夜時分,才有人敲門。門一打開,桑雅走了進來,神情看來極其疲倦。
他一進來,就嘆了一口氣,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話:“沒有結果。”
原振俠不禁笑了起來:“什麼事沒有結果?”
桑雅恨恨地一拳打在沙發扶手上,雖然原振俠認識他的時間不長,但也絕對可以肯定他是一個十分穩重的人,而如今這樣的動作,自然可以說明他的心情是如何激動了。
原振俠等着他解釋。
過了一會,他才道:“我在過去八小時內,跟兩個基金會聯絡過,見過三個醫學界的大亨,也和院長商量過,可是都沒有結果——我在為一個少女,籌募一筆數字相當龐大的醫藥費!”
原振俠“哦”的一聲,他立時想到了那個身段美麗之極,但包住了頭臉,自桑雅的診療室中衝出來的少女。
原振俠是個俠骨柔腸的人,他問:“數字龐大?龐大到了什麼程度?”
桑雅昂起頭來,像是在細細計算着:“如果單在我們的醫院進行,我估計二十萬美元就夠了。但是,我一個人絕對沒有把握,必須聯合……七位以上一流的整形外科醫生!那麼,費用就會超過一百萬美元,也不一定可以成功——”
原振俠聽到這裏,大是駭然:“你想募集超過一百萬美元,只是為了替一個少女整容?”
桑雅有點惱怒:“不是整容!不是把她的眼睛變大、鼻子加高,而是替她進行整形外科手術!”
原振俠心中想:那也沒有什麼不同,反正就是通過外科手術把一個人由醜陋變成好看就是了。但是他沒有說出來,他知道不少人都有職業用詞上的固執,他知道一個堪稱世界上最偉大登山家的人,要是誰不小心在他面前說了“爬山”這個用詞,他就會當場翻臉,堅持非用“登山”或“攀山”不可!
所以原振俠只是道:“何以手術會如此艱巨?那少女的臉——”
桑雅陡然一揮手,打斷了原振俠的話頭,然後他又長嘆了一聲,才道:“今天我看到了一張可怖得不能再可怖,敢說是人類之中最醜最可怖的臉!那……那簡直……唉,我實在無法形容!”
他說到這裏,自己也甚至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
原振俠看到他這種情形,心中不禁吃驚。如果桑雅說的是那少女的話,那真是太可惜了——那少女的身材簡直是無懈可擊的美麗!
桑雅又不由自主地喘着氣:“你看過電影《象人》沒有?她比那個象人還要可怖!我真是無法形容,真是無法形容!如果你見了她,你也會認為那是世上最可怖的屬於人的臉了!”
原振俠搖頭:“不,我不會!因為我知道人類最可怖的臉是什麼樣子的。”
原振俠這時想到的,自然是和泰寧儲君在一起的水靈。
(儲君和水靈的事,記述在《降頭》這個故事中。)
水靈中了“鬼臉降”的降頭,她的可怖絕不是任何整形外科手術能夠改造得到的,要不然泰寧儲君也不會把自己的眼睛弄瞎了!
桑雅聽到原振俠這樣說,怔了一怔:“你不信?那是因為你沒有見過那少女可怖的臉的緣故……”
原振俠嘆了一聲:“那少女的臉再可怖,也可以用整形外科手術來改造,是不是?”
桑雅苦笑:“理論上是,但是我也絕無把握。”
原振俠道:“我見過的一張恐怖的臉,卻是絕對無法通過整形而使之有所改善的!”
桑雅想了一想,揮手道:“我想像不出那是什麼樣子的情形——”
原振俠喃喃道:“你當然想像不出,也不必想像,說說那少女,她就是今天——”
桑雅道:“是!就是今天那個。她進來的時候,頭臉用白布包着,衣著十分普通,可是即使是那麼普通的衣著,也難以掩飾她那美麗的體態,是不是?”
原振俠點頭,表示同意。
桑雅同意那少女的要求,不要女護士在一旁的原因,當然不是因為那少女有着動人的體態,而是由於他作為一個整形醫生,知道一般來要求整形的人的心理。
一個人若是長得正常或是貌美,自然不介意任何人看到他或她的臉。但一個人如果長得極難看,或是有什麼畸形的面相的話,這個人就必然有着嚴重的自卑感。
給醫生看,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其餘人,少給一個看到就比較好一些。所以,桑雅才答應那少女的要求。
桑雅才關上門,那少女就道:“醫生,我的樣子十分……可怕……”
桑雅笑了一下:“我早知道,如果你是一個美女,你來找我幹嘛?不過我想你大概也不會醜到哪裏去。”
桑雅這時是真心這樣想的,第一,自然是由於那少女體態優美;第二,那少女露在白布外的雙眼看來雖然充滿了悲觀絕望,但還算正常;第三,她說話的聲音很動聽——這都是一般嚴重畸形的人所沒有的。
那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好!醫生,你一定要救救我……我有着這麼可怖的樣子,實在沒有法子活得下去!只要你能幫我,我願意做任何事!”
桑雅保持着醫生對病人應有的態度,向她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她把頭臉上的白布解開來。
那少女的身子在發着抖,雙手也在發着抖,但她對於如何解開纏着的白布一定十分純熟,所以還是十分迅速地把白布解了開來。
桑雅說到這裏,雙手不由自主地掩住了臉。
原振俠知道桑雅曾在診療室中發出過一下驚呼聲,那一定是在白布解開之後,他看到了那少女的臉時所發出來的了。他剛才又說過那少女的臉,是世界上最可怖的一張臉,那該聽聽他形容如何可怖了,所以他不出聲,等桑雅再說下去。
桑雅終於放下了雙手,吁了一口氣:“作為一個整形醫生,我見過不知道多少張畸形的臉,可是卻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可怕的,我實在是無法形容……”
他說到這裏,停了半晌,又道:“我實在是沒有法子形容!”
原振俠道:“這說不過去吧?你只是籠統地說她可怖,卻又無法形容!”
桑雅又吸了一口氣:“或許我從頭說吧!人的面貌是由三個條件組成的:頭骨、肌肉和皮膚。而影響面貌最重要的因素是頭骨的形狀,看起來,人頭骨的形狀都是差不多的,但只要有些微的差異,已可以決定人是美是醜的了。”
原振俠點頭:“是,一個鼻子挺聳的人和一個塌鼻子的人,鼻骨相差不會超過一公分。”
桑雅道:“明白了這一點,我才能形容那少女,那少女……她的整個頭臉就像是曾被打碎過,然後又亂七八糟地拼湊起來的一樣!”
原振俠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失聲問:“那是什麼意思?”
桑雅長嘆了一聲:“在應該是鼻骨之處,根本沒有鼻骨,於是她的鼻子是軟垂着的,鼻孔在一團軟垂的肉上,可是又不是根本沒有鼻骨,但鼻骨卻到了左頰下,於是她的左頰是隆起的,而右頰的頰骨又變了形,所以右頰凹陷着。臉上的肌肉由於頭骨的畸形,變得……真是難以形容的可怖!她沒有下唇,上唇又是兔裂的,眉毛以上全是各種不規則的凸起,那雙明亮的眼睛在一張這樣可怖的臉上,成了令人心驚肉跳的諷刺!”
桑雅一口氣說到這裏,面色蒼白,大口喘着氣。
原振俠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桑雅的形容不算十分詳細,但是那少女的樣子可怖到了什麼程度,倒也可想而知了!
桑雅喘了幾口氣:“那少女……如果說她的身體是上帝的傑作,那麼她的頭臉就十足是魔鬼的傑作!”
原振俠說不出話來。
桑雅道:“我一看到她那麼可怖的樣子,就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下驚呼,她連忙轉過身去,又熟練地把白布裹上去。”
那少女纏裹自己頭臉上的白布,動作十分熟練,那自然是由於她從小就習慣做這個動作之故。真難想像她的樣子如此可怖,若不是用布包起來,怎麼能夠在人前出現?
那少女背對着桑雅,聲音有點發顫:“醫生,我是不是有希望……再能變得和……普通人一樣?”
對於這個問題,桑雅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他甚至連問題也沒有聽清楚。他在一見了那少女之後,一開始是極度的驚駭,接着就以他出色的整形外科醫生的本能,陷入了思索之中。
他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少女的面容之所以如此可怖,主要是由於整個頭骨嚴重畸形——這是整形醫生覺得最棘手的一點。
頭骨畸形不是不可以矯正,但是畸形到了這個程度,桑雅卻連想也不敢想如何才能使她變成至少像一個普通人一樣。
那時候,桑雅的思緒混亂之極,而就在那時,那少女已裹好了白布,轉回身來。
她接下來的動作令桑雅目瞪口呆,她一面說着:“醫生,我肯做任何事的,你看——”
當那少女這樣說的時候,她動手把襯衫的鈕扣一下子解了開來,露出雪白的肌膚和如凝脂的胸脯。堅挺的雙乳幾乎是彈跳出來的,乳尖和乳暈都是嬌艷莫名的淺粉紅色,那無疑是美麗之極的人體!
那少女向前走來,她的身子在顫動,所以一雙椒乳也在微微顫動,看來更是動人之極。
她說着:“我知道我的身體很好看,只要你能幫我,我可以給你!我……當然還是處女,我可以給你的,只要你能幫我,我可以做一切……”
桑雅真的手足無措了,他一面連連搖手,一面道:“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你的樣子……我實在無法幫助你,我無法——”
可是那少女還在繼續走近來,挺聳的雙乳在桑雅面前搖擺着,桑雅陡然叫了起來——
桑雅苦笑:“以後的事情你是知道的了,她在我的厲聲呼喝之下,轉身奔了出去。我當時說我無法給她幫助,並不是說她完全沒有希望。老實說,即使她想變成一個醜女,也是一種奢望,但總有辦法可以改善一下的。她如今的情況……根本不是人,鬼怪也沒有那麼可怖,可是她以為我說不能幫她,唉!”
桑雅的心緒顯然十分紊亂,所以他的話聽來也有點不很連貫。
原振俠嘆了一聲:“那少女的頭骨畸形如果是那麼嚴重,動起手術來——”
桑雅道:“至少延續三年到五年,估計至少要動一百次以上的大手術,但能不能成功還沒有把握!”
原振俠沒有說什麼,只是嘆了一聲,攤了攤手。
桑雅道:“你的意思是,只能放棄,讓她一輩子包裹着頭臉過日子?”
原振俠拍着他的肩頭:“現實一點,我看不出還有什麼別的方法。”
桑雅急速地來回走動着:“我之所以立刻去為她籌募需要的費用,是因為我知道……當她靠近我的時候,我從她的眼神之中看得出,如果她的情況沒有得到改善的話,她絕對活不下去!”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無疑,那少女本身是一個極度的悲劇,她有着那麼美麗的身體,可是卻又有着嚴重畸形的頭臉,生活下去是悲劇,活不下去也同樣是悲劇!
這種悲劇有什麼法子可以避免呢?有些人常說愛情是發自內心的,不在乎外形,但那實在是睜着眼睛說瞎話!那少女的身體至少是美麗無比的,但要是誰看到了她恐怖的頭臉後,還能對她有矢志不渝的愛的話,那不是神話,就是文藝小說中的情節。
桑雅陡然停了下來:“我還要繼續努力,還有幾個地方可以接頭——”
原振俠道:“如果單是醫藥費,我想那不成問題——”
桑雅道:“一有了錢,我就可以開始進行,你說上哪兒去籌這筆錢?”
原振俠想了一想,道:“有一個基金會叫‘藍青天基金會’,你聽說過沒有?”
桑雅搖頭:“沒有,那是一個什麼性質的基金會?它為什麼肯資助我的整形計劃?”
原振俠道:“這個基金會是由我的好朋友蘇氏兄弟主理的,你可以去找其中之一——蘇耀西先生。基金會的資金極其充裕,我想他們肯答應的!”
桑雅十分高興:“你真是神通廣大,我以為沒有希望了!”
原振俠道:“那少女的希望,是在你們這些整形醫生的手中。”
桑雅道:“我們一定會盡力而為,只要醫藥費有着落……啊!”
他說到這裏,陡然叫了一聲,又道:“糟糕!那少女住在什麼地方,叫什麼名字,我全然不知道,怎樣和她聯絡呢?真是!”
原振俠看他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只好道:“明天你去找蘇耀西——他的辦公室在本市最著名的商業大廈的頂樓——”
桑雅道:“是,我自然聽過蘇耀西先生的名字。”
原振俠道:“我設法找人去打聽那少女的下落,等會我也會找蘇耀西,先告訴他有這樣的一件事。”
桑雅十分高興,連連搓手:“老實說,這樣嚴重的頭臉畸形,是對全世界整形外科專家的一項挑戰。我們如果能使她略微恢復正常,那就是人類醫學史上一項了不起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