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各處走廊上的擴音器都傳出聲音:“原振俠醫生,請到院長室……原振俠醫生,請到院長室……”
原振俠正從三樓的病房中走出來,醫院的三樓是兒童病房,有許多年幼的病人,有的甚至是才出生不久的,原振俠和其他幾個醫生,剛才就對一個有先天性心臟缺陷、出生才三天的嬰兒作了詳細的檢查。
那嬰兒一切正常,就是左心瓣缺了一半,所以生存的機會只有百分之十,就算僥倖經過了手術校正,使他可以活下去,他一生也無法如正常人一樣生活。
所以,原振俠離開病房的時候,心情十分沉重。醫院中每天都有各色各樣、各種病人離開人世,原振俠斷不是為了那嬰兒可能夭折而難過。他是在思索一個問題。
他想的是:在精子和卵子結合之後,受精卵在母體的子宮之中,按程序發育長大,雖然在大多數的情形下,都會形成發育正常的胎兒,但是為何有那麼多先天性有缺陷的胎兒形成?
有些時候,有缺陷胎兒的形成是有因由可以追尋的,但是更多的卻全然原因不明!
像先天性心臟缺陷,是怎樣形成的呢?好好的一個胎兒,為什麼在身體組織那麼重要的部分會忽然少了一點東西,以至於他的發育過程全是白費了的,因為他沒有什麼活的機會。
如果少了的是一隻手指、一隻耳朵,那全然不成問題,可是有先天性心臟缺陷的嬰兒,好像有愈來愈多的趨勢,全世界的醫生都致力在研究其中的原因,可是直到如今為止,還是一點結果都沒有!
原振俠就是在這種心情沉重的思索之中,從病房走出來的,所以擴音器中傳出來的聲音雖然響亮,他也根本未曾注意,直到有一個護士用驚訝的目光望定了他:“原醫生,院長在找你!”
原振俠這才“啊”了一聲,聽到了廣播,走到電梯口,電梯恰好來到,他走了進去,遇到了另一位醫生,向他打了個招呼,道:“五樓那個怪老頭不行了?”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五樓的那個怪老頭”是醫院中著名的病人,由原振俠主治,患的是肺癌,超過七十歲的肺癌病人是完全沒有治癒希望的,醫生所能做到的,只是盡量減少病人的痛苦而已。而這個病人被稱為“怪老頭子”,也是有原因的。
怪老頭子並不是模樣怪,而是他的行為怪,他獨住在五樓的一間頭等病房之中,送他入院的是他三個女兒。入院那天的情形,原振俠記得很清楚,“怪老頭子”是由救護車送來的,可是看來精神並不壞,堅持要自己走,非但不肯用擔架、輪椅,而且也不要他三個女兒扶持。
怪老頭子的年紀超過七十,他的三個女兒,由三十餘歲至四十餘歲不等。雖然是送親人入院,可是,這三個中年婦女卻還想在衣飾上表示她們是富貴人家,穿戴着許多俗氣而不合時宜的珠寶首飾,而且,不顧醫院之中要保持寂靜的普通常識,用着類似女高音的嗓子在作連珠炮的爭論。
當怪老頭入院之前,醫院方面已決定了原振俠做他的主治醫生,所以,當怪老頭堅持要自己走路之際,原振俠微笑着,並沒有阻止,因為他知道,一個絕症病人的求生意志可以使他忍受晚期症狀痛苦的能力增加,這老病人看來精神也不差,這是一個好現象。
原振俠一直跟在他的身邊,怪老頭子顯得相當不耐煩,走了幾步,就向原振俠瞪眼睛:“小伙子,別在我面前擺出一副醫生的架子來,我在念醫學院的時候,你這小子,當年還沒出世!”
這句話,倒很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因為在病人未進院之前,作為主治醫師的,自然需要熟悉病人的資料。
病人得了肺癌,已由種種檢查證實了,是毫無疑問的;而在病人生活資料上,卻絕未證明病人本身也是一個醫生——通常,如果病人的職業是醫生的話,是一定會特別指出的。原振俠還曾留意過,這個病人的職業欄上,填着“已退休”的字樣。
所以,那時,原振俠就用略帶驚訝的語氣道:“原來是前輩,請多多指教!”
這原來是一句十分普通的客套話,當知道對方的身分也是一個醫生而年紀又比自己大許多的時候,自然應該這樣說法。
可是怪老頭子卻翻了翻眼睛:
“什麼前輩,什麼指教,指教什麼,哼,電視劇看得太多了!”
這時,恰好有不少醫院中的人在附近,都聽到了原振俠和病人的對話,幾乎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想:這老頭子真怪!“怪老頭子”的名字,在醫院上下,不脛而走,就是從那次開始的。
原振俠當然並未介意,他不明白對方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只好順口道:“老先生,雖然你是醫生,可是現在,你是……”
他本想講“現在你是我的病人”,可是他的話才講到一半,怪老頭子大聲道:“住口,誰告訴你,我是一個醫生?”
原振俠不禁愕然了,他望着對方:“剛才你自己說,你在醫學院的時候……”
老頭子一副不屑的神情:“我上過醫學院,難道就是醫生了嗎?哼,醫生,現在被人稱為醫生的,算是什麼東西!”
這句話一出老頭子的口,不但原振俠怔呆,所有人都面面相覷,在醫院中罵醫生是“什麼東西”,這情形和在佛寺罵和尚是“禿驢”,也就沒有什麼大分別了。其時可以聽到那句話的醫生,至少在五個以上,人人都不知道如何反應才好。
怪老頭子還十分得意,在講了那句話之後,還重重地“哼”了一聲,以示他對自己那樣講,絕對沒有後悔或表示歉意之意。
原振俠知道,若果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一定只有令得場面更加尷尬,所以他立時轉向那三位女士:“三位是老先生的女兒嗎?”
三位女士年紀最大的一位,用宏亮的嗓音道:“是!我們要頭等病房!”
這時,爭執又起來了,老頭子立即抗議:“不,我不住頭等病房!”
三位女士堅持:“要頭等病房!”
怪老頭子的聲音不低,三位女士的聲音更高,這種情形的爭執,在醫院中發生,本來是十分惹人反感的,可是他們爭是的病房等級,而且是小輩堅持要住頭等病房,表示他們的孝心,這又令人起敬,所以周圍的人雖然暗暗皺眉,但也並沒有說什麼。
原振俠在一旁,看着這樣爭下去,不是了局,就問:“老先生,頭等病房,適宜靜養,既然三位……”
怪老頭子又打斷了原振俠的話頭:“住頭等病房,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三位女士之中的一位一撇嘴:“沒有人喜歡聽你說話的!”
這一句話,把怪老頭子激怒了,他本來灰敗的臉色居然一下子就漲紅了,而且劇烈嗆咳起來。
怪老頭子在嗆咳之際,神情顯得十分痛苦,可是他還是掙扎着把他的話說了出來:“你懂個屁!人人都不喜歡聽,有什麼關係?怎知我不會恰好遇到一個天才,聽得懂我的話?”
那位女士捱了罵,仍然是一副不服氣的神情,可是也不敢再說下去了。怪老頭連連喘氣,話都講不出來,就在他無法表示反對的當兒,三位女士已作出決定:住頭等病房。
於是,怪老頭就在原振俠、兩個護士、三個家人的簇擁之下,浩浩蕩蕩地進入了五樓的一間頭等病房。
一直到了頭等病房,怪老頭子才喘定了氣,他氣吼吼地又講了幾句話,原振俠聽了之後,就不禁呆了一呆,因為那幾句話是用又純又流利的德語講出來的,講的是“別以為全世界都沒有人懂,就等於事實不存在!”
原振俠的訝異實在是有道理的,因為那怪老頭子的外形,看起來絕不像是會說如此流利德語的人。對了,應該來說一下這個被稱為怪老頭子的老人的外形了。當然,這是說他進院那天的外形。至於後來,人人都知道癌細胞是如何在吞噬着人的健康,會使病人的外形起可怕的劇變,那就不必再形容了。
進院那天的怪老頭子,身形高大,但是卻已經相當瘦,顴骨高聳;雜亂的短鬚和頭髮全是花白斑駁的;大手大腳,手上的指節骨都異常突出。他衣著隨便,穿的是一套式樣十分古怪的西裝,那種樣子的西裝只有在那個時代作背景的電影之中,才能看得到。手中拄着一根手杖——如果沒有那根手杖,他又沒有人扶,只怕自己不能走動。
手杖是西式的,看來也十分殘舊了,手杖上有一個半圓形的球,倒是金光燦爛,可能是純金或是K金鑄成的。這種神情的一個人,忽然說起流利的德語來,不是很值得驚訝麼?而且,他這句話,分明不是存心向人家說的,而是在自言自語,由此可知他平時在思考的時候,也是習慣使用德語的。
原振俠所立即想到的是:他說曾念過醫學院,可能不是假的。
所以,他順口問了一句:“老先生曾在哪間醫學院進修過?”怪老頭只是悶哼了一聲,當時並沒有回答,一直到好幾天後,原振俠才從和他的一番對話中,多少知道了一些他在什麼醫學院進修過的資料。
原振俠記不清是怪老頭子入院之後多少天的事了,大抵不會超過一個星期。
怪老頭子當然是有名字的,他有一個相當冷僻的姓:厲,名字是大猷。可是人人在背後都叫他怪老頭子,當面,自然稱他厲老先生。
幾天住下來,怪老頭子倒並沒有什麼怪行,可是他對醫藥方面知識之豐富、熟稔,凡是和他接觸過的醫生或護士,都認為他是一位極其傑出的醫生!可是他又曾當眾否認過他是醫生。
有一天,醫院院長和原振俠一起從病房出來之後,就曾說過:“真奇怪,怪老頭子應該是一位極其出色的醫生,厲大猷,怎麼從來沒聽說過他的名字?只知道有一位傑出的數學家叫吳大猷。”
原振俠笑道:“叫大猷這個名字的人多得很,清朝就有一個詞人叫錢大猷。或許他曾改過名字,所以你不知道有這個人。”
院長搖了搖頭,原振俠也知道自己這樣說,在道理上不是十分講得通,因為院長在醫學界的資格相當老,一位傑出的醫生,又是中國人,沒有理由是他從來沒聽說過的名字!
當時,他們的談話到此為止,並沒有深究下去。兩三天之後,當原振俠替老頭子檢查了一下,發現他的病愈來愈惡化之際,勉強安慰他幾句時,怪老頭“哼”了一聲:“你是在日本學醫的吧!”
原振俠不敢怠慢,忙道:“是,日本輕見醫學院!”
怪老頭子“哼”了一聲:“日本人最虛偽了,還要鼓勵病人用意志活下去!”
原振俠道:“日本民族性有他們虛偽的一面,但是我不認為醫生鼓勵病人盡量運用求生的意志是一種虛偽的事情!”
怪老頭子又“哼”了一聲:“輕見這個人在德國的時候,我見過他,他的名字很怪,好像是小……小……”
原振俠道:“輕見小劍,輕見醫學院,就是他所創辦的,相當有地位。”
怪老頭子嘲弄似地笑了起來:“日本的醫學,先學荷蘭,又學德國,現在,又唯美國是從,一塌糊塗,從來也沒有自己的創造!”
原振俠聽得出對方的語氣當中,對自己充滿了輕視,他也不禁有點生氣。
原振俠雖然生氣,但當然不會在一個垂死的病人面前發作,他只是道:“厲老先生是在德國學醫的?”
這一個普通的問題,怪老頭子反應也是十分古怪,他雙眼睜得極大,望着天花板,像是正在緬懷着遙遠的往事。
過了好久,他才從回憶中醒了過來,忽然又激動了起來:“德國又怎麼樣?德國人自認為是醫學先驅——”在這裏,他來了一句用德語講的話,全然是模仿德國人的語氣說的:“現代醫學從德國開始!”然後,他又是“哼”地一聲:“狗屁!德國人一點想像力都沒有,沒有想像力,怎樣做得好一個醫生?”
他在講最後一句話時,向原振俠望來,像是徵求原振俠的同意。
一般來說,大多數人都會認為醫學是一門腳踏實地的科學,注重實驗的結果,不妄作想像,自然對怪老頭子的意見不會同意。
可是原振俠本來是一個想像力十分豐富的人,他又曾有過許多怪異奇幻的經歷,所以他對老頭子的說法,倒是同意的,他由衷地道:“是!”
怪老頭子高興了起來,忽然收斂了高興的神情,長嘆了一聲,喃喃自語:“有什麼用,有什麼用!”然後,又是一聲長嘆。
原振俠見他忽然傷感起來,就不和他再說下去,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好好休息,就要離開,當原振俠要拉開門之際,忽然聽到怪老頭子講了一句話:“我有一個兒子!”
一個人,尤其是一個老人,有一個兒子,那是普通之極的事情,原振俠聽後,只是“嗯”了一聲,連身子都沒有轉過來。
可是,怪老頭子接下來的一句話,卻令原振俠像是背心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一樣!怪老頭子接着說:“可是我又殺死了他!”原振俠一怔之下,立時轉過身來,發現怪老頭子的雙眼直視着天花板,神色惘然,看來剛才那句話,他根本不是對原振俠講的,只是在自言自語!原振俠呆了一呆,一時之間,倒不知如何反應,怪老頭子雙手發顫,舉了起來,掩住了臉,喉間發出了一陣抽噎來。
怪老頭子的行動和他所發出的聲音,足可以令人知道他的內心痛苦莫名。原振俠在震動之餘,心中“啊”了一聲!這老人,他曾經殺死過自己的兒子!
如果眼前的老人是個普通人,原振俠一定不會想到旁的方面,可是那怪老頭子,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是一個醫生,那麼他的話就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理解,譬如說:他的兒子生了病,由他來醫治,而結果不治,那麼也可說是他殺了自己的兒子;更有可能,在醫治的過程中,他曾犯過錯誤,導致他的兒子死亡,在心理上,他會認為他殺死了自己的兒子。另外還有可能的是,怪老頭子在強烈的藥物治療之下,起了幻覺,把一件根本沒有發生過的事,當作發生過。
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形,原振俠在未曾確切知道之前,自然不知道如何反應才好。
而就在這時,怪老頭子的雙手抖得更厲害,他仍然用手掩着臉,嗚咽的語聲自他的指縫之中迸出來:“我不能不殺他,不能不殺他!”
這兩句話,原振俠是聽得清楚的,接下來,又有幾句話,由於他一面抽噎,一面說着,所以全然聽不清楚。原振俠聽了那兩句話心中更是怵然。因為從這兩句話聽來,他不像是在什麼醫治過程中殺了人,而是故意的謀殺,只不過當時的情形是他“不能不殺他”而已!原振俠來到了牀邊,低聲叫道:“厲老先生!厲老先生!”怪老頭子停止了抽噎,剎那間靜了下來,靜得原振俠認為他幾乎沒有呼吸了,才聽得他的聲音:“剛才我在自言自語,你當作什麼也沒聽到吧!”
原振俠又怔了一怔,在當時的情形下他實在不能做什麼。
對方是一個垂死的病人,就算他真的殺死過自己的兒子,也是無法追究的事情,他只好答應着,走出了病房。雖然以後幾天,再沒有聽得怪老頭子提起過什麼兒子的事來,但是原振俠心中,始終存着一個疑團。
這個疑團,也沒存在多久,就解開了。那是兩三天之後,那三位女士又一起來探訪她們的父親之後的事。
三位女士顯然都已嫁了人,而且各有自己的家庭,可是她們每次來,都是一起來的。這次也不例外,當她們離開之際,原振俠在醫院門口,遇見了她們,想起了怪老頭子那天的話,就叫住了她們,問:“厲老先生有一個兒子——你們的兄弟?”
原振俠才問了一句,那三位女士陡然之間嘻哈大笑了起來,那真令得原振俠莫名其妙,問起她們的兄弟,而這個兄弟又有可能是給她們的父親殺死的,那又有什麼好笑的?
原振俠也不知道如何去制止那三位女士的狂笑,他只好等着,一直等到她們總算停住了笑聲,其中一個才道:“老頭子想兒子想瘋了,他只有我們三個女兒,哪來的兒子!”
原振俠“啊”地一聲:“可是……可是……”
他在考慮,是不是要把那怪老頭子的話講出來,因為那畢竟是一件不尋常的事,可是就在他猶豫間,另一位女士已經道:“他還說,他殺死了他的兒子,是不是?”
還有兩位道:“他終於對人講了,那麼多天才講,真不容易!他不想住頭等病房,就是好向別人講他的這件事!天曉得,誰會聽他的?”
原振俠不禁啼笑皆非:“三位的意思是,根本沒這回事?”
三位女士道:“他也曾一本正經地對我們說過,那時我們母親還在,母親就罵他是神經病,想要兒子想瘋了,胡說八道!”
原振俠大大地吁了一口氣,疑團消散,他又問:“厲老先生……曾是一位醫生?”
三位女士又互相望着,現出了十分滑稽的神情來,用誇張的聲音反問:“醫生?”
原振俠怔了一怔,看得出這三個女兒對她們的父親的了解,連表面程度都不夠!對於這一點,原振俠實在無法掩飾對她們的不滿:“厲老先生是一位很有資格的醫生,他曾在德國留學,攻讀醫學,你們應該知道這一點!”
三姐妹互相望着,像是聽到了最可笑的笑話一樣,紛紛道:“留學?”“在德國攻讀?”“留學?”就像她們從來沒有聽過那些名詞一樣,接着,她們三人又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原振俠的心中實在十分疑惑,做女兒的對父親再不了解,也不可能到達這種程度,這其中,自然大有蹺蹊在!他定了定神,問:“那麼,厲老先生是幹什麼的?”
三位女士異口同聲答:“他?什麼也不幹!”
原振俠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什麼也不幹,那麼,何以為生?靠什麼生活?”
三位女士又笑了起來,一個道:“醫生,靠祖產,祖先有產業,你明白嗎?”
原振俠搖着頭:“不明白,我不明白何以你們對自己的父親知道得那麼少?”
三位女士一怔:“少?輪到我們不明白了,你說的關於他的一切,我們聽來像是天方夜譚一樣!”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至少,你們應該聽他講過德語,就知道他到過德國!”
三人一起搖頭:“他極少和我們講話,小時候,我們對他的印象是,他只是躲在鄉下那幢古老大屋的一個屬於他自己的角落中,你當然知道,鄉下的大屋大起來,可以大得嚇死人,哪像現在,有幾間房間,就算是花園洋房了!而我們家的屋子又特別大,他躲在一角,誰也見不到他,還講什麼話?”
原振俠心想,原來,厲大猷不是到了年紀老了才怪的,年輕的時候,已經是怪人了!
他又問:“那麼你們的母親呢?難道令堂不向你們提及厲老先生的事?”
三姐妹中的大姐搖着頭:“我媽媽也很少見到他,她是鄉下一個窮家女,忽然厲家少爺——就是我爸爸,派人來提親,那還有什麼話說的,當然就千順萬順地嫁了過去,厲家在鄉下十分有錢,我祖父又故世得早,財產全由我爸爸掌管着,我母親日子當然過得豐衣足食,可是我爸爸不怎麼見她,母親倒是經常對我們說……”
說到這裏,另一位女士打斷了她的話頭:“這些家裏的事,不必對人家說了!”
原振俠道:“不!不!知道病人的情形愈多,對病人愈有幫助!”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心中不禁暗暗罵自己一聲“卑鄙”。雖然他說的話,是毋容反駁的。但是他自己心中雪亮,這時自己不斷地追問,只是對這位看來充滿了神秘色彩的厲大猷先生有了好奇心,想知道更多一點有關他的事而已!
他這樣講了之後,三姐妹沉默了半刻,大姐才問:“老人家的病已經沒有希望了,是不是?”
原振俠嘆了一聲,又攤了攤手:“是的,只不過在拖時間而已!”得到了這樣的回答,三姐妹並沒有什麼悲戚的表示,只是互相望了一眼,原振俠又想追問,可是又覺得這有點故意在打聽人家的隱私,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幸而那三位女士的發表欲相當強,不等原振俠再問,大姐說道:“我們母親在我們小時候,常形容她見老頭子的次數少,說是有三年,寒天特別冷,她替父親送被子去,就有了我們三姐妹!”原振俠聽了,不知道是笑好,還是驚愕好,夫婦之間見面少到這種程度,也算是罕見的了。自然,在以前鄉下的富豪家庭之中,可能有這種情形發生,但通常都是男方另外有了眷戀的女人,才會這樣,但是聽來,厲大猷的情形卻又不是這樣!原振俠再問:“令尊一直是自己一個人住在大屋的一角?”
大姐道:“是啊,我們母親去世很早,他也沒有續娶,後來離開了鄉間,來到了大城市,那時我們三姐妹,還要人照顧,他就僱了人來照顧我們,造了一間大屋子,他就躲在屋子的三樓,也不讓我們上去,連吃飯,一家人都是不在一起吃的!”
這種情形,除了說明厲大猷是一個性情孤僻的人之外,似乎沒有別的解釋。
可是從這十來天,原振俠和他接觸的情形看來,厲大猷怪是有點怪,但決不是如此孤僻的人!
他遲疑了一下:“他的脾氣,現在好像隨和多了?”
三姐妹一起點頭:“是,自從我們都嫁了人之後,他也老了,多半感到寂寞。所以我們有時回去看他,他也肯和我們說話,不過……幾年前開始,又胡言亂語,說他本來應該有一個兒子的,可是他自己卻把兒子殺死了,真是胡說!”
三位女士中,年紀最輕的那個道:“媽也說過,當她生了我,我滿月的時候,她去給爸爸看,爸爸知道又是一個女兒,在看了我一眼之後呆了片刻,才道:‘我本來有一個兒子的……’當時,媽也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只當爸在想兒子,而自己的肚子又不爭氣,所以低着頭,半句話也不敢說。後來當我懂事了,她對我說起過這件事,還對我們說,女人的肚子,最要爭氣,要會生男孩子……”
原振俠不等她再講下去,就打斷了她的話頭:“這樣說來,令尊說他有一個兒子的事,不是幾年前才開始,是早已這樣說過的了?”
三姐妹對這件事,突然緊張了起來,一致道:“不管他怎麼說,絕無此事!我們的父親,只有我們三個女兒,沒有別的孩子!”
當她們這樣說的時候,甚至於可以說神色十分凝重。大姐忽然對其他兩個道:“是不是爸快死了,有人存心不良,想假冒他的兒子,好分他的遺產?”
另外兩個更加緊張起來:“有可能,我們得趕快找律師去研究一下!”
原振俠聽得她們三人,忽然談論起厲老先生的遺產來,而且又如此緊張,他自然插不上口。而三位女士一想到遺產,也顧不得再和原振俠講下去了,一起匆匆上了車。
原振俠嘆了一聲,心中暗暗好笑,真想追上去告訴她們不必緊張。因為厲大猷雖然說他有一個兒子,可是這個“兒子”早已被他殺死了,早已死了的人,是絕不會和她們搶分遺產的!
當然,原振俠後來並沒有這樣做。經過這次談話,原振俠對怪老頭子,又有了多一點了解。可是在以後的日子中,原振俠好幾次,有意要想在怪老頭子自己的口中,多得知他一點事,厲大猷卻絕口不言。
而厲大猷的病情愈來愈壞,原振俠也知道了,他的三個女兒每次到醫院來,總是一起來的原因。並不是她們三姐妹的感情特別好,而是她們在互相監視。
因為厲大猷雖然危在旦夕,可是卻還沒有立遺囑。三姐妹為了遺產,各懷鬼胎,唯恐有哪一個如果有單獨面對老人的機會,就會把遺產多得了去。
原振俠知道了她們的心意之後,對她們相當鄙視。有一次,當三姐妹在病牀前,又提出了要厲大猷立一張遺囑,厲大猷閉目不答之際,原振俠忍不住道:“就算沒有遺囑,你們三位是他唯一的親人,將來遺產一定由你們三人均分,何必再逼他?”
大姐悶哼了一聲:“他沒有遺囑倒好了,可是管家說,前兩年,他曾約了一個姓關的律師,到家裏來過幾次。只怕他已經有了遺囑,便宜了不相干的外人!”
原振俠更加反感:“那你們更不該逼問他,他有自己處理財產的權利!”
年紀最輕的那個忽然說道:“那個一直和爸在一起的大保險箱——”
三姐妹和原振俠,是在病房的一角,低聲談論着的。那時,厲大猷閉着眼,完全像是什麼知覺也沒有一樣。
可是他三女兒這句話還沒有講完,病牀之上,突然發出了極可怕的聲音來。原振俠忙向牀上看去,看到厲大猷竟然掙扎着想要坐起身來,灰敗瘦削的頭臉上,青筋突起,樣子可怕之極!
厲大猷不但滿頭滿臉全是青筋,而且,手還劇烈地發着抖,指着他的三個女兒,雙眼睜得極大,看他的情形,分明是在盛怒的狀態之中,有什麼話要責問他的三個女兒,可是他的身體又實在太虛弱,所以除了用發顫的手指指着和不住地喘氣之外,什麼都不能做!那時候,在他身旁的一個護士也嚇壞了,連忙去扶他,想把他顫動的身子按下去,但是厲大猷卻掙扎着,堅決要坐起來,護士沒有法子,只好扶着他坐了起來,當他勉強坐起來時,他全身的骨節都在發出“格格”的聲音來,那種發自一個垂死的老人體內的異音,聽了,真叫人感到死亡之神已經直逼而來!
原振俠也忙到了病牀旁,在他的背上敲着,示意護士也那樣做。
三姐妹互相望着,神情既是驚愕又是惶然,她們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這時,原振俠也只認為,老人聽到了三個女兒在他的病牀之前,公然討論他的遺產而生氣——這是垂死老人的通常反應。
過了一兩分鐘,厲大猷才緩過了一口氣來,顫聲道:“你……怎麼知道……有……一個大保險箱?”
三女兒指着自己的心口,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厲大猷的聲音聽來短促而淒厲,簡直像是用哨子吹出來的一樣:“說!”
三女兒忙道:“是……我說,我說!有一次,我上三樓去……你在午睡……我當時看到了那個……放在你牀邊的大保險箱!”
厲大猷的神情更加恐怖:“你……你……我不准你們上三樓……你上去……幹什麼?”
三女兒被她父親逼問得幾乎哭了出來:“爸,那是好幾年之前的事,我早忘記為什麼要到三樓去了!”
厲大猷急速地喘氣,喘了好一會兒才停止,原振俠示意護士讓他躺下來,可是他卻不肯,指着原振俠,一面喘氣,一面道:“你們聽着,在這裏的人……全都聽着……全都……”
原振俠道:“有什麼話,慢慢再說!”在他說了這句話之後,接下來厲大猷所說的話,真令他目瞪口呆!
厲大猷先是用力搖着手,表示他有話要說,而且非現在就說不可。接着,他聲音尖利地道:“我那……隻保險箱……和保險箱中的……的……”
那保險箱中有着什麼東西,他似乎十分難以說出口來,“的”了很久,身子猛烈發抖,一口氣緩不過來,看來像是就此要咽氣一樣。這時,三位女士緊張之極,一起在牀前,望着她們的父親。
原振俠知道,這三位女士對父親根本沒有什麼感情,這時她們這樣望着老人家,絕不是關心老人,而是關心那口大保險箱中有什麼金銀財寶和他準備如何處理而已!正當原振俠這樣想的時候,老人一口氣又緩了過來,說了一句令人絕不相信自己耳朵的話來。
老人還是沒有說出保險箱中的是什麼,他只是努力把一直指着原振俠的手指,離原振更近了些,尖聲道:“我把那保險箱……送給你!一切歸你全權處理!”
接着他又道:“你們聽到了沒有,那口大保險箱和箱中的……的……全都屬於他所有!”
這兩句話一出口,不但原振俠錯愕之極,三位女士更是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原振俠陡然一震之後,用力搖了搖頭,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捲入厲大猷的遺產糾紛之中,他在幾秒鐘之後就定下神來,忙道:“厲老先生,我不會要你任何東西的!”
厲大猷的喉際,發出了一下可怕的聲音來,顫抖的瘦得只剩骨頭的大手,一下子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腕,手是冰冷的,在那一剎那間,原振俠在感覺上就像是被什麼鬼怪抓住了一樣。
厲大猷抓住了原振俠的手,又道:“我那口大保險箱是屬於你的,這是我的遺囑,現在有證人……聽到我這麼說,……我還會通知律師……正式……”
他講到這裏,已再也沒有法子說下去,只是喘着氣,原振俠向那三位女士望去,只見那三位女士都對他怒目而視。
原振俠心中,真是既好氣又好笑,心想自己真可以說是無辜之極了,他忙道:“三位,你們放心,令尊的東西我絕不會要,當然歸你們所有!”
在三位女士還在回味着原振俠的話、考究是真是假之際,厲大猷再次尖叫:“不,那是你的,是……你的……是我……”
厲大猷叫到這裏,顯然已超過了他體力所能支持的極限,身子一陣抽搐,雙眼向上一翻,原振俠忙道:“快,準備注射器!”
急需應用的藥品,就放在病房中,護士立即準備好,原振俠提起注射器,將藥物注射進了老人的手臂之中,老人總算不再翻眼,眼皮垂了下來,護士將他的身子慢慢放了下來。
原振俠看看病情暫時不會有什麼惡化,才吁了一口氣,向三位女士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她們離開病房,走到了走廊的一端,雖然他心中覺得事情荒唐可笑,但他還是十分正色地道:“什麼大保險箱、小保險箱,我絕對不會要的,你們請放心!”
三位女士直到此際,才算心頭落了一塊大石,不約而同地一起鬆了一口氣。原振俠又道:“從此以後,請你們也別在老人家面前,提起遺囑遺產的事了!”
三姐妹一起苦笑,大姐道:“原醫生,你不知道,爸爸……初到這裏時,還有不少祖產,可是……坐吃山空,已經只剩下一個空殼,我們三姐妹替他東挪西借,墊進去不少,這大保險箱是我們唯一的指望……”
原振俠聽到這裏,幾乎想要嘔吐反胃了,忙一揮手:“行了,還是你們的指望,別再多說了!”
大姐這才訕訕地住了口,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可是卻又掩不住心中的高興。
在那次之後,厲大猷的情形更壞,很少講話,即使他在勉強有精神可以講話的時候,他也絕口不再提那口保險箱的事,原振俠自然更不會提,因為他根本沒有把這件事當真和放在心上。
又隔了若干天,原振俠和另外兩個醫生會診厲大猷,三位醫生心中都在搖頭,可是厲大猷那天,精神又特別好。三位醫生偶然地提到了一個醫學上的問題,有了一些爭執。
他們偶然提到的問題,是“試管嬰兒”。一個醫生不知是怎麼開始的,悶悶地便說了一句:“現在的所謂試管嬰兒,這一個名稱其實是不對的,其實還是母體嬰兒!”
那醫生道:“把卵子自母體中取出來,使精子和卵子在試管之中,然後,又把受了精的卵子,移植回母體的子宮去讓受精的卵子仍然在母體的子宮內發育成長,再通過正常的生產程序生產出來,這難道就可以把嬰兒稱為試管嬰兒了?”
原振俠也參加了討論:“這名稱的確值得商榷。可是,生命最初形成卻又實在是在試管之中完成的,似乎也可以這樣稱呼。”
那首先提出問題的醫生道:“如果嬰兒一直到發育成長到成為正式的生命,我的意思是,到他可以用他自己的器官呼吸空氣,就像胎兒離開了母體之後的情形那樣之前,全是在試管中度過的,那這個名稱才正確!”
另一個醫生笑了起來:“這是人類的理想之一,將來,生命,下一代的生命全從培養器中培養出來,女人可以不必懷孕,不必再受分娩的痛苦,不會因為懷孕分娩而影響女性美妙的線條,哈哈哈,這多美妙,只不過,這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後、將來的事情了!”
當他們說到這裏的時候,忽然聽到躺在病牀上的厲大猷發出了“哼”的一下冷笑聲來。
那剛才打着哈哈的醫生還笑着問:“厲老先生,我說得不對嗎?”
這些日子來,醫院中的醫生都知道“怪老頭子”醫學知識之豐富絕不在專業醫生之下,所以對他都相當尊重。但當時那醫生這樣問,自然也不會有真正向厲大猷請教的意思在內,只不過是順口說說而已。因為所謂“試管嬰兒”這種醫學上的突破,還是近廿幾年的事,就算厲大猷曾攻讀過醫學院,那也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在三四十年之前,那種情形,是想也不會有人去想及的,厲大猷當然也不會有什麼意見發表。
可是,在那位醫生一問之後,厲大猷卻道:“哼,只是將來的事嗎?”
他這句話,自然是針對那醫生剛才的那番話而說的,那醫生立即笑道:“不是將來的事,難道是過去的事了?”
厲大猷沒有再說什麼,閉上了眼睛,只是在他臉上流露出來的那種神情,卻是人人都可以看得出來,那醫生年紀輕,有點不服氣,還想再說什麼,可是原振俠卻作了一個手勢,阻攔了他。那兩個醫生離去之後不久,原振俠還留在病房之中,卻聽得厲大猷又用德語,喃喃地說了幾句話。原振俠沒有留意去聽,只聽得像是在說什麼“沒有想像力,就不配做醫生”之類的話。
這樣子,又過了半個來月,厲大猷已經進入神智不清的狀態之中了,在醫院擴音器召喚原振俠到院長室去的時候,在電梯中,一個醫生提起“五樓怪老頭子不行了”,倒使原振俠想起怪老頭子入院後的種種情形來。
在這些日子來,原振俠對厲大猷倒是有相當程度的好感,至少,他是一個十分神秘的病人,不但被稱為“怪老頭子”,而且,使人感到一定有一些神秘的事環繞着他,可是他自己說的話,又令人莫名其妙,什麼他有一個兒子,又被他殺死了云云。
原振俠一面想着,一面來到了院長室的門口,他敲了敲門,聽到院長室中有一個相當洪亮的陌生笑聲傳出來,當他推門進去時,看見了一個身形壯碩的西方老人,一頭銀髮,配着一件鮮紅色的襯衫,正一面笑着,一面和院長說着話,原振俠雖然從來也未曾見過他,可是這時,卻也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立時叫出了他的名字:“馮森樂博士,你是什麼時候來到東方的?”
那個壯碩的西方老人,若是有現役醫生而不知道他的大名和未曾見過他的相片的,那情形就像是現役的職業圍棋手不知道林海峰一樣的不可思議。
馮森樂博士是德國人,當他以最優秀的成績在德國最著名的醫學院畢業之後,幾十年來,在人類醫學的發展上,不知作出了多少貢獻,贏得了舉世的崇仰和尊敬,是醫學界的巨人,難怪原振俠一看到他,就由衷地表示着自己的敬佩和高興。
馮森樂博士的地位雖然高,但是人卻十分隨和,呵呵笑着:“純粹是私人旅行——”他指着院長:“同時,也到處看看老朋友!”
原振俠陪着笑,搓着手:“能不能替我們作一個短短的講話呢?”
原振俠是醫院中醫生同樂會的幹事,他想趁此機會,請馮森樂博士對醫院的醫生講一次話,那肯定可以獲益匪淺。但是馮森樂博士卻搖頭:“小伙子,讓我好好度一次假,好不好?”
原振俠當然不便勉強,院長已經道:“別打擾他,他也需要休息的。振俠,剛才接到報告,五樓的厲大猷已經在彌留階段了?”
這時,多半是為了禮貌,所以院長和原振俠之間的對話,也是用德語進行的。原振俠點頭:“是,就是今天的事情了!”
院長道:“應該通知厲大猷的家人!”
他們的對話之中,提到兩次“厲大猷”的名字,馮森樂博士現出了訝異和沉思的神情來,問:“厲大猷?那是一個中國人的名字?”
原振俠和院長都想不出何以馮森樂博士會對一個垂死的病人的名字感到興趣,所以聽了他的問題之後,只是順口答應了一句:“是!”
原振俠在回答之後,本來已不必再留在院長室了,可是他覺得,能夠看到馮森樂博士,是一種難得的榮幸,所以依戀着不想就這樣走。馮森樂博士想了一想,拿起紙和筆,在紙上相當困難地寫起中國字來。
他雖然是人類歷史上最傑出的科學家,可是要一個西方人寫中國的漢字,其困難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原振俠和院長不知道他想寫什麼,都用有趣的神情看着他,過了一會兒,看見他寫出了三個字來,除了中間一個“大”字,一下子就可以看得出來之外,另外一上一下兩個字,真認不出是什麼字來。
可是馮森樂博士卻一本正經地問:“厲大猷,中國字是這樣寫的?”
他這樣一問,原振俠和院長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聲,這實在是很令人驚訝的事,那另外兩個字本來是無法認得出是什麼字來的,可是這時,經馮森樂博士一問,看起來,一個真像是“厲”字,而另一個,也恰似“猷”字!
原振俠和院長互望了一眼,心中大是疑惑,因為即使是中國人,在聽到了“厲大猷”三個字之後,也未必能肯定寫出這三個字來,何況是馮森樂博士!
原振俠首先覺得奇怪道:“博士,你怎麼會寫出這三個漢字來的?”
博士“啊”了一聲:“真是他,他快死了?我要去看看他!”能夠使馮森樂博士這樣震動這樣急於相見的人,絕不會是一個普通人,這一點,絕對可以肯定。可是厲大猷,他卻不過是一個怪老頭子而已!在原振俠和院長還未曾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時,博士已經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樣子。原振俠忙道:“請跟我來!”
他帶着馮森樂博士,向外走去。院長急急跟在後面。博士一經過醫院的走廊,立時被人認了出來,造成了極大的轟動,不論是年長的還是年輕的醫生,都像被磁石吸引了一樣,跟在他們的後面,以致進電梯時,電梯中因為人太多而發出了過重的警告!院長千勸萬勸,才勸得幾個人不情不願地離開了電梯,升向五樓。在電梯中。博士道:“這位厲大猷先生,是我求學時期最要好的同學!”
原振俠是聽厲大猷自己說過,曾在德國讀過醫學院的,雖然這件事連他的三個女兒都不知道。所以這時原振俠聽了,並不感到十分意外。
博士繼續以感慨萬千的語氣道:“那時,大家都是那麼年輕!他是那麼出色……”
博士一面說着,一面搖頭:“有一次,他和一位老教授發生了爭執,他堅持說,作為一名醫生,如果沒有想像力,就不配,而教授斥責他的那句話。啊!就是那句話,使我對醫學的觀念起了極大的改變,我受了他的影響,才在醫學上有了成就!”
博士的那一番話,更是聽得人人目瞪口呆,沒有人想得到怪老頭子竟然有那麼大的來頭,連世界公認的當代最偉大的醫學家,都是因為在觀念上受了他一句話的影響,而才有今日的成就的!
博士繼續說着:“儘管他和教授之間經常有爭執,但他是如此出色,學校方面十分器重他,授權他可以單獨隨時使用學校實驗室的任何設備,對於一個還未曾讀畢課程的學生來說,這是開校以來,從未有過的殊榮,當時所有學生,誰不羨慕!”
博士說到這裏,電梯已到五樓,所有的人,又跟着原振俠走向厲大猷的病房。
那三位女士,這時正在病房的門外,忽然看到那麼多人洶湧而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嚇得有點不知所措。原振俠來到了近前,她們齊聲叫道:“原醫生!我爸爸……”
原振俠一面推開病房的門,一面示意她們三人跟進來,馮森樂博士一下子就來到病牀前,先是呆了一呆,那是自然而然的反應,他們兩人當年再親密,這時,已分開了幾十年,而且厲大猷又垂死,樣子自然完全改變了,但在一呆之後,他已叫着:“大猷!大猷!看看是誰來看你?馮森樂!漢斯.馮森樂!”
然而,躺在牀上的厲大猷,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馮森樂博士翻開他的眼皮,看了一眼,神情苦澀:
“我……來遲了!”
就在這時,厲大猷的喉間發出了一下怪異的聲音,博士嘆了一聲,拉起了牀單,慢慢地蓋上了厲大猷的臉,這表示,病人已與世長辭了。博士難過地搖着頭,轉身走了出去,原振俠忙道:“博士,我希望在你那裏多了解一下厲先生當年在德國的事情!”
博士想了一想:“可以,我在院長室等你!”
原振俠本來還有點懷疑博士口中的那個厲大猷,是不是就是這個厲大猷,但是聽得博士提到了想像力和醫生之後,原振俠再無懷疑,因為同樣的話,他不止聽厲大猷說過一次了!
博士和院長離去,當病人死了之後,醫生需要做的事,只是簽發死亡證而已,原振俠在病牀前站了一會,嘆息了一下,耳中傳來那三姐妹毫無感情的哭聲,覺得很不是味道。吩咐了幾句,準備離去時,三姐妹中的大姐叫住了他:“原醫生,宣讀遺囑那天,律師說你必須在場!”
原振俠怔了一怔:“我什麼都不要,何必在場?”
大姐嘆了一聲:“爸那天在當眾宣布之後,後來又把律師找來,把……那保險箱的事,正式寫進了遺囑之中,所以律師說你必須在場!”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好,我到一到就走!”
三姐妹的神情像是還不是很相信原振俠真的肯放棄那隻可能有着巨大財富的保險箱,可是又不敢叫原振俠再下一次保證,那種患得患失的尷尬神情,使原振俠絕不願再看下去,轉身就走出了病房。
當原振俠來到了院長室的時候,院長室中擠滿了人,博士正在說:“看樣子,我再在貴院,貴院的正常工作完全沒有辦法展開了,我還是快離開吧!”
擠在院長室中的人,一起發出了反對的聲音,可是博士已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向原振俠眨了眨眼,原振俠會意,忙跟在博士的身後。跟在博士身後的人很多,可是原振俠一直是最貼近他的一個,所以當博士上了他自己的車子之後,原振俠立即跟了上去,車子立即發動,其餘的人,就只好頓足。
車子駛出了一會兒,博士才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奇怪,厲大猷這個名字,應該是舉世皆知才是,何以竟然完全沒有人知道?你可知道他在幹什麼?放棄了醫生的職業了?”
原振俠道:“據我所知,他根本沒有當過醫生,而這些年來,他什麼也沒做過!”
馮森樂博士用斷然的語氣道:“不可能,當年在醫學院中,他曾有過三天三夜在實驗室工作不眠不休的紀錄,這個人,醫學院上下,都稱他對醫學有狂熱,他則自稱只是對生命有狂熱,因為醫學是最接近生命的科學。這樣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放棄醫學?放棄行醫、放棄進一步觀察生命奧秘的機會?不可能!”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聽你這樣說,我也覺得不可能,可是事實卻是,他的三個女兒甚至不知道他曾留學德國,更不知道他學過醫!”
正在駕車的博士,一聽得這樣說,驚訝得目瞪口呆,車子幾乎撞上路邊的電燈柱!
原振俠接着,把他所知的有關厲大猷的一切,都簡略地敍述了一下。
博士道:“他一定是在暗中研究什麼,只可惜沒有成功而已!”
原振俠搖頭:“雖然他長時間獨居,可是看情形也不像是他擁有一間私人研究室!”
博士仍然驚訝不已:“為什麼,真怪,他的行為一直是十分怪異的,就像當年,還差幾個月就可以取得正式文憑時,他突然走了一樣!”
原振俠揚了揚眉,沒有插言,博士又續道:“雖然,人人都公認,連學院的考試委員會也認為,對厲大猷這樣的天才來說,有沒有正式的文憑是絕不重要的,憑他的研究,遲早,全世界醫學院都會樂意授給他任何榮銜,可是一聲不響就走了……唉,我一直以為那是由於戰爭的緣故,現在看來……不是很像!”
原振俠反問:“因為戰爭?”
博士道:“是,那時,中國正受到日本的侵略,而他又是一個熱情洋溢的人,我們都猜他一定是回國去貢獻他的所長了!”
原振俠喃喃地道:“熱情洋溢?”
他對這四個字的評語,實在無法不表示懷疑,因為就他所知,厲大猷完全不屬於那一類型的人物!
博士聽出了他語氣之中的疑惑:“當然是,他和女同學之間的浪漫史,多得數不完,而在離開之前大半年,他和一位金髮美女公然同居!”
原振俠“啊”地一聲,急忙問:“在他的眾多女友之中,或者是那位和他同居了半年的金髮美女,是不是曾懷過孕的?”
博士半轉過頭,奇怪地望了原振俠一眼,像是覺得這個問題十分突兀。
原振俠解釋了一下,厲大猷曾提及過他有一個兒子而他又殺死了兒子的話。博士皺着眉,停了片刻,道:“我知道,他曾經利用學院的實驗設備,替女同學做過幾次人工流產手術,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有幾次,不怕你笑,我們爭着做他的助手!”
原振俠聽博士講得那麼坦白,他不禁會心地笑了起來,誰不曾年輕過呢?年輕人總有點胡鬧荒唐事的。馮森樂博士一直到現在都那麼開朗活潑,年輕時自然是學院中出名的搗蛋人物之一了!
原振俠忍不住問:“那麼,會不會是……在他進行的人工流產手術中,有的是他……的孩子?所以到了晚年,他因為沒有兒子,而形成了一種幻覺?”
博士遲疑了一下:“不能抹煞這個可能,可是……可是他是一個看得開的人,或許,人到了年紀大了,想法會改變?”
原振俠攤了攤手,這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他又問:“厲大猷的主修科目是……”
博士立即道:“產科,他主修產科的原因是,生命是從精子與卵子的結合開始的,他……有一次,對我說過一項他的幻想……”
博士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才又道:“他說,婦女在懷孕、生育的過程之中,要忍受長時期的痛苦,這是男女不能平等的主要原因他還說,將來,人類生育下一代,一定是在人體以外進行,胎兒在人造子宮之中發育成長,到一定時候,從人造子宮中取出來就是一個新生命!”
原振俠不禁聽得呆了,博士感嘆道:“這種想法,在現在聽來,當然不算是什麼,可是想想,他是在半個世紀之前,已經有這樣的想法的,而且,他不但想,還着手研究過!他得到學院的允許,可以自由使用學院的一切實驗研究設備,他向我提到過在進行這方面的研究,可是詳情如何,卻不知道!”
原振俠想起有一次,在厲大猷面前,他和另外兩位醫生談及關於“試管嬰兒”的事情時,厲大猷曾發表過一點意見,當時一位年輕醫生還大大不以為然的那件事,背脊上不禁有點冒汗。
博士感嘆道:“如果他突然放棄了醫學,那一定是他曾遭到了極重大的打擊之故。”
原振俠道:“他一從德國回來,就回到鄉下老家,從此不再提他在德國留學的事,由此可知,如果他曾受到重大打擊的話,一定是在德國發生的。博士,你好好地想一下,他曾受到過什麼打擊?”
博士雙眉緊鎖:“我和他十分熟稔,他的一切,我就算不是全部知道,也知道大半,真想不起他曾受過什麼特別嚴重的打擊來……只是在他離去前的大半個月,他幾乎每天都喝大量的酒!”
原振俠忙道:“一個人心中若不是有心事或愁緒,是不會每晚都慣性地需要酒精的麻醉的!”博士點頭,表示對原振俠的意見同意:“是,當時我們幾個和他熟稔的同學,都曾問過他……對了,現在想起來,他那時的神情,真像是有着十分重大的心事……可是當年年紀輕,只當他多半是為了失戀什麼的事,借酒澆愁!”
原振俠追問:“他當時的情形是……”
博士想了一會兒:“好幾次,他欲言又止,好像有着難言之隱。有一次,對了,那是他唯一的喝醉了酒之後肯講話的一次,那次,我們好幾個人在,他忽然問:‘人有沒有權利,取代上帝的職權?’”
原振俠愕然:“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
博士苦笑:“當時我們的反應就和你一樣,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問。整個醫學院中的宗教氣氛並不是十分濃厚,但絕大多數同學都來自德國家庭,大都自幼受過宗教的薰陶,又素知他的為人,一聽到提出了這樣的問題,都唯恐他會發表褻瀆上帝的言論,所以完全沒有回答他!”
原振俠喃喃地把厲大猷當年的那個問題,重複了一遍,仍然無法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問。
博士的神情在拚命思索,想了片刻,又道:“他沒有得到回答,又揮着手,像是演講一樣,叫着:‘人,真是那麼偉大?人,只不過是靈長類的一種生物而已,連自己究竟是怎麼來的也不知道,直是上帝造的嗎?為什麼把人造得這樣脆弱?’他叫了之後,忽然又悲哀起來,十分哀傷地道:‘人總是人,人要替代上帝的職權,是沒有可能的事!’他當時所講的就是這些,我幾乎每一字都記下來了!”
原振俠仍然愕然:“還是很不明白,聽起來……好像是……在某些方面,他和上帝起了衝突,而他……感到自己終究敵不過上帝,所以才難過!”
博士笑道:“好像是這樣。但是他再有天才,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怎會和上帝起衝突呢?”
原振俠只好跟着笑:“是麼,那可能只是他情緒上的事情。”博士嘆了一聲:“這次聚會之後的第三天,就不見了他,後來,才知道他是不辭而別了。從那次之後,直到今天,才見到他……他的外形……沒有半分似當年,可是,他為什麼要放棄醫學呢?”
博士還在為厲大猷放棄醫學而可惜,原振俠感到,在厲大猷的生命歷程之中,一定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發生過!當然也是由於這件事,他才會回到鄉下去隱居起來,再也不提醫學的事!
在原振俠沉思中,博士已停了車:“我必須請你下車了!要是有答案的話,請寫信通知我!”
原振俠立即答應,打開車門下了車,博士又開動了車子,向前駛去。那時候。原振俠的精神恍惚,許多疑問在他腦中打着轉,所以對周遭的情形,並不是太注意,他只是感到博士的車一開動,另外一輛車立即也跟着發動,追了上去,像是在跟蹤博士的車子一樣。
可是,當他感到有這個可能時,博士的車子早已駛得看不見了。原振俠自然也沒有在意。沿着馬路,慢慢向前走着。
厲大猷竟然會是馮森樂博士這樣敬仰的一個人物,這是原振俠絕對未想到過的事,也使他充滿了好奇心,可惜厲大猷已經死了,不然,原振俠一定會向他追問何以忽然放棄了醫學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