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紅綾提出第一個要求

秘密可不可以分大小呢?習慣上可以這樣說,但實際上,秘密就是秘密,根本沒有大小之分。

或曰,容易被人知道的是小秘密,難為人知的是大秘密。這樣的說法,也有問題,因為秘密之所以為秘密,全在於不為人知。

一旦為人所知,知的過程是容易也好,是艱難也好,都不相干,為人所知,就不成其為秘密了,還有什麼大小之分。

秘密若是為一個人以上所擁有,那也不能算是什麼秘密——你知我知,再加上天知地知,那算是什麼秘密?

真正的秘密,只有一個人知。而真正的秘密有時會泄露,唯一的原因,是由於秘密的擁有者,自己出賣了自己,自己首先把秘密說給了另外一個人聽。

“告訴你一個秘密,只是說給你一個人聽的,千萬不能傳開去。”

這樣的話一出口,秘密從此公開——連你自己都守不住秘密,怎麼還能希望別人代你守秘密呢?

所以,如果不想秘密公開,就必須維持真正秘密的原則:只有一個人知道。

把秘密藏在心底,會形成很痛苦的一種感覺,會渴望有他人分享自己的秘密。真有這種情形出現,秘密的防線已經崩潰了。

既然秘密沒有大小之分,而仍然把故事命名為“大秘密”,是由於這個故事牽涉的一項秘密,簡直是難以想像,情況奇特到了這種地步:就算當事人把這個秘密向全世界宣布,也不會有人相信。

而且,這個秘密怪在有時間性,若干年前被揭露,和若干年之後被揭露,差別極大,可以影響千千萬萬人的命運,可以影響人類的歷史。

在這樣的一宗秘密之上,加上一個“大”字,那是表示它和所有其他的秘密不同。如何不同法?請看故事,主要情節其實一句話就可以說完,但偏要慢慢說。

且說衛斯理傳奇,故事的敍述,一個接一個,所以在一個新的故事開始之前,往往有前一個故事一些未了之事作引子。

引子中敍述的事,有的和新故事有關,有的可能全然無關——那都不重要,有一些事,需要敍述的,當然都要說出來。

我、白素、紅綾、藍絲、猛哥,一行五人,在弄清楚了藍絲的身世,藍絲又提供了方法,也很有希望可以找到她父親之後,各人回到藍家峒。

一進藍家峒,十二天官的神情緊張莫名,十二人行動一致,而且快速無比,一下子就把藍絲圍在中心,而且,十二人的視線,一起投向猛哥,眼神很是複雜,又有恐懼,又有害怕,又有敵意,卻顯然不敢把敵意擴大。

紅綾在一旁,看到了這種情形,大是有趣,把眼睜得極大。

猛哥不等十二天官開口,就道:“各位放心,藍絲姑娘是天賜給你們的女兒,我雖然和她很有淵源,但絕不會把她在你們手裏搶走。”

猛哥這幾句話一出口,十二天官大大鬆了一口氣——原來他們是怕猛哥把藍絲搶走,他們早知藍絲和蠱苗有關,見到蠱苗族長親臨,心中就大是緊張。藍絲又跟着離去了那麼久,回來時神情又很是異樣,十二天官以為藍絲和猛哥已有了協議,要離開他們,所以才大是緊張,若真的是這樣,他們會不惜翻臉,要力爭藍絲。

如今猛哥這樣一說,證明了一切都是他們瞎想的,自然大是放心。也由於剛才實在太緊張了,一下子放下了心頭大石,人人都神情激動,甚至有眼角湧出了淚水來的。

藍絲看到了這等情形,也激動之極,她張開雙臂,十三個人擁成一團,藍絲擠在十二天官的中間,索性放聲大哭了起來。

紅綾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頻問:“她為什麼哭?藍絲為什麼哭?”

這個問題,我和白素自然都知道答案——藍絲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後,感觸良多,早就想大哭一場了,但是沒有“觸媒”,直到十二天官那麼緊張她,她才感情澎湃,一下子全湧上了心頭,大哭了起來。

不過這種複雜的感情,向紅綾說,她也無法明白,我就回答:“她心裏不快樂,所以哭。”

紅綾更不明白:“她為什麼不快樂?十二天官對她不好嗎?”

我苦笑,正因為十二天官對她太好,所以藍絲才哭,這道理要解釋起來更難了,我只好道:“不是,藍絲很快就會不哭了,你看。”

那時,藍絲在十二天官的擁抱之下,已經破涕為笑。紅綾抓着頭,一副不理解的神情。

這時,白素向我作了一個怪臉,意思是說,看,和寶貝女兒相處,不容易吧。

不容易是實際存在的問題,但我也不以為會有什麼困難,所以我也還以一個鬼臉,表示再難,我也可以應付。白素扁了扁嘴,表示“咱們走着瞧。”藍絲止住了哭聲之後,就咭咭呱呱,向十二天官敍述她的身世,又奔過來,把白素拉到十二天官面前,很驕傲地道:“我媽媽的樣貌,和她相像。”

十二天官又是高興,又是驚訝,不住發出“啊啊”的聲音。

藍絲又介紹了她和我、白素以及紅綾的親屬關係,雖然淚痕宛然,但可以看出,她高興多而悲戚少。

我這時才留意到,藍絲和白素並不相似,反倒可以在她身上,看到當年來造訪的何先達的那種俊朗的影子——遺傳因子真是奇妙之極。

藍絲簡單地把她的身世說完,卻並沒有多說何先達為何懺悔的事。十二天官大是興奮:“放心,只要有這個人在,一定能把他找出來。”

藍絲猶豫了一下:“他不是很肯見人,武功又高,不要太勉強了,總要他自願才好。”

十二天官中那個長臉女人道:“就算你生身之父來了,我們——”

藍絲不等她說完,就大聲道:“我永遠是你們的女兒。”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右手高舉,做了一個看來古怪的手勢,那必然是一個十分嚴肅的誓言手勢,所以十二天官又大聲歡呼。他們又一起來到了猛哥的身前,用極恭敬的神態和語氣道:“雖說是天賜的,但也要借你之手,十二天官終生感激。”

看到十二天官那樣真誠對藍絲的態度,我心中陡然有一股衝動:把紅綾託給他們算了。他們必然會盡心盡意對紅綾,一如他們對藍絲。

白素在我的身邊,她顯然知道我在想什麼,所以用力握了我的手一下,提醒我不可再想下去。

十二天官謝完了猛哥,又向我和白素走來,個個眉開眼笑,一副喜心翻倒,想說什麼,又不知道怎麼才好的神情。白素應付這種場面的本領在我之上,她迎了上去,也是滿面笑容:“我們從此也是自己人了,藍絲是你們的女兒,又是我的表妹,我們全是一家人。”

白素和十二天官,自然並無血緣的親屬關係,但是說是一家人、自己人,倒也無不可。而最主要的是,白素的話,說出了十二天官心中想說,但又不知如何開口才好的話,所以,他們的高興,難以形容,個個激動無比。

正好有人捧了大竹筒盛載的酒來,十二天官接過來,大家就開懷暢飲。

這種情景,本來是充滿了歡愉氣氛的,我也受了感染,大口喝了幾口酒,全身都暖烘烘的,很是舒服。可是我向白素望去,卻見她眉心打結,雖然並無悲戚之容,但總和那麼歡愉的場面,有點格格不入。

我來到她的身邊,循她的視線看去,看是什麼現象惹得她不快。

只見白素的視線,一直落在紅綾的身上,紅綾那時,捧着一竹筒酒,正和一個身形很是粗壯的十二天官之一,在對飲,兩人都高捧着竹筒,酒像是泉水一樣流下來,流進他們的口中,兩人大口大口吞着,發出“嘓嘟”、“嘓嘟”的聲音,在他們的身邊,圍了不少人,都在鼓譟喧嘩,大聲叫好。

不知為什麼,地無分南北,人不論中西,都會有這種興高采烈、熱鬧無比的轟飲場面出現。

轉眼之間,竹筒之中,再沒有酒流出,紅綾和那天官各自一聲怪叫,立時又有人送上酒去。我身邊的白素踏前一步,我不等她出聲,就一把將她拉住,沉聲道:“喝酒最多醉,不會死的。”

白素頓足:“這像話嗎?我早就發現她很是貪酒,竟到了這種程度,至少該告訴她,這是酗酒,是一種很壞很壞的行為。”

我苦笑:“何必一定要現場教育?等她第二天頭痛欲裂時再說,不是更有效果嗎?”

白素緊抿着嘴,眼看在眾人的呼叫聲中,第二竹筒的烈酒,又被灌了個涓滴不剩,紅綾伸手一抹口,大聲酣呼:“拿酒來。”

我看到這裏,也不禁長嘆:“真是歎為觀止,想當年,丐幫幫主喬峰和契丹十八騎,在少林寺前喝酒的氣概,也不過如此了。”

白素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還有心情說俏皮話。”

我握住了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心全是汗,可知她心情確然十分激動。我忙道:“她肯不要銀猿,要爸爸媽媽,這已是大進步了。”

白素頓足:“看她這樣喝下去,怎麼得了?”

我也在想,該用什麼方法去阻止紅綾繼續拚酒才好,一抬頭間,發現已不必我再努力了——和她鬥酒的那天官,身子已向後倒去,竹筒歪在一邊,酒流了一地。

而紅綾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兀自把尚餘的半筒酒,喝個乾乾淨淨,然後,雙手拍打着自己的胸口,發出驚人的聲響。

看到這等情形,我也不免有“吾不欲觀之矣”,想掩眼轉過頭去,可是我卻也看出,紅綾真正完全沉浸在快樂之中——這樣的快樂,一個人一生之中,不知道是不是能享受到三次。

許多人湧上去,把紅綾抬了起來,拋向上,又接住,再拋起,紅綾發出驚天動地的吼叫聲。

我向面色愈來愈難看的白素道:“看到沒有,她屬於這裏。”白素冷冷地道:“她如果在運動場上奪標,也能有這樣的待遇。”

我沒有出聲。我知道,藍絲和十二天官的問題解決了之後,紅綾的問題又會擺在面前,那是避無可避的事。白素還想說什麼,我也有話說,兩人同時開口,看到對方正要說話,也就停了下來讓對方說,就在這一耽擱之間,只聞得一蓬酒味襲到,紅綾已奔到了我們的面前。

由於興奮,她滿臉通紅,汗水涔涔,笑逐顏開,全身酒味,造型之古怪,別說沒有一絲一毫大家閨秀的風範,簡直無法分類。

我看了之後,也不禁暗暗搖頭,她卻不知道她的父母正在為她傷腦筋,咧着一張大口,酒氣噴人:“那天官說他酒量好,哈哈哈。”

白素不說話,只是望着我,我不忍掃她的興,但也不得不道:“酒喝多了,對身體不好。”

紅綾一揚手:“那醉了的天官說,他的師傅,一天至少要喝十筒酒,身體好得像鐵打的一樣。”

那“醉倒的天官”的師傅,自然是老十二天官之一。老十二天官是身負絕藝,縱橫江湖的人物,在這一類江湖豪客之中,頗有酒量之豪,匪夷所思者,我就曾親眼見過一名燕趙大漢,一腳踏在板凳上,姿態不變,一口氣豪飲了十七碗白乾,臉不紅氣不喘的。紅綾這時所說的,當然可能是事實。

但是我仍然不能表示同意。

(這真是很無奈的事,也很悲哀——何以父女之間竟不能隨心所欲地交談,非得按照一些不知由什麼人訂下的規範來教育她呢?)

當下我道:“老十二天官去世已久,他們的事,也沒有什麼可以作準的了。”

我當時只不過是隨便一說,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紅綾聽了之後,側着頭,略想了一想,也沒有再說什麼。那三大筒烈酒,足可以令一頭水牛醉倒,可是紅綾的酒量之高,超乎我的想像,看來她只是略有酒意而已,至少她仍可以覺察到白素神色有點不善,而且,她也知道如何能使白素高興。

所以,她挨向白素,拉起白素的衣襟來抹汗,咧着嘴向白素傻傻地笑,白素忙替她抹汗,拍着她的背:“別喝太多酒了。”

紅綾大聲答應着,在接下來的時間中,我用心觀察,發現紅綾有一個好處,她答應了不再喝酒,當真說得出做得到,好幾次,竹筒已傳到了她的手中,她舉筒想喝,可是向白素那裏望一下,又把竹筒交給了別人。而更難得的是她在那樣做了之後,一點也沒有不高興之感,一樣大聲酣呼,痛快淋漓。

白素表現得很沉默,過了好一會,她才道:“不能再讓她留在苗疆了,回家去,她很快就能適應文明人的生活。”

看來,要白素改變主意,絕無可能,這時,輪到我默然了。白素又補充:“我對她說過,她對於文明人的生活,很有興趣。”

我道:“只要她不是只是感到新奇就好。”

白素一字一頓:“她會適應,也必須適應。”

我對白素的這句話,同意上半句,而不同意下半句,可是我沒有出聲,因為我想,如果適應,自然好,不適應,她也可以隨時回苗疆來。

這時,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參加狂歡的苗人愈來愈多,我和白素被請到了一個草棚之中,有豐富的食物在等着我們。

我抓起了一隻不知是什麼動物半焦的腿,大口啃着,白素只是斯文地把山雞撕來吃。不一會,藍絲進來,她也俏臉通紅,神情興奮,坐在白素身邊:“要是小寶在,他一定高興極了。”

我哈哈一笑:“我決定回去之後,不對小寶說你和我們的關係。”

藍絲笑道:“你們忍得住不說,紅綾一定忍不住。”

我呆了一呆,向白素望了一眼,心想:原來你早已決定了要帶女兒回家,卻不對我說。

可是我一望之下,立即知道自己想錯了,因為白素一聽得藍絲這樣說,神情竟是大喜過望,一伸手,握住了藍絲的手:“這……這是她說的?”

藍絲點頭:“是她說的,她說,一到,就按住小寶的頭,叫他叩頭,就把我是她的什麼人,告訴小寶。”

白素笑容滿面,問我道:“聽,這孩子願意跟我們回家了——我甚至還沒有向她提出來。”

我點頭:“我並沒有和你站在相反的立場——只要她自己高興,只要她快樂,我們的立場一致。”

白素大是高興,向廣場上去找尋紅綾的蹤影。這時,廣場上已燃起了許多篝火,火光熊熊,人影晃動,很難認人,正在找着,只見紅綾和十二天官,一起向我們所在的草棚走來。

十二天官排成了三排,每排四個人,很是整齊,卻由紅綾帶着頭。十二天官個個神情肅穆,紅綾則仍是一副笑嘻嘻地,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的神情,奇在她的手上,捧着一個布包。

一見這等陣仗,我可以知道必然有不尋常的事發生,首先向藍絲望去,只見藍絲也面有訝色,搖了搖頭,表示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再向白素望去,她也茫然。由於十二天官來得隆重,所以我和白素一起站了起來。紅綾來到了草棚,仍然把那布包捧在手上,這時我才看出,那包裹是用一幅刺繡來包着的,但是那刺繡也十分殘舊,顏色模糊,所以也看不清有點什麼繡在上頭。

十二天官跟着也是走了進來,在這樣的情形下,我自然只有等他們先開口。

開口的是那個瘦老頭(他們各有名字,我也記住了,可是提他們的名字,沒有意義,還是提他們的特徵,容易記住誰是誰),他踏前一步,道:“剛才紅綾說,衛先生說了:‘老十二天官去世已久,他們的事,也沒有什麼可以作準的了’。”

我一聽,心中就不禁一凜,我確是這樣說過,莫非十二天官對我這句話表示不滿,興問罪之師來了?如果是這樣,那未免小題大做了。

我維持着笑容:“是,紅綾剛才酒喝多了,我勸她不可以前輩人物的每一種行為作準。”

我自問解釋得很是得體。可是十二天官根本不聽我的解釋,只是自顧自嘆了一口氣,仍由那瘦老頭說話:“老十二天官縱橫江湖,是了不起的人物,他們迫不得已,才在苗疆落了難,收了我們為傳人。老十二天官臨死之前,曾有一番吩咐——”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神情更是莊嚴。

這時,我也看出,他們是有事要找我商量,並不是為了我的那句話來找麻煩的。白素也看出了這一點,所以她道:“大家坐下來好說話。”

十二天官坐了下來,紅綾來到藍絲的身邊坐了下來。藍絲指着她手中的包裹,紅綾卻向十二天官指了一下,說明那是十二天官的東西。

大家都坐下之後,那瘦老頭續道:“老十二天官臨終,曾說,他們一生所做的大事,都由其中一位,摘要記了下來。吩咐我們有機會,去找一個極可靠的人,整理一下,公諸於世——”

他那幾句話,說得很是生硬,顯然那不屬於他自己的語言,而是生吞活剝,硬生生背熟了的。

我一聽,就吃了一驚,失聲道:“有這等事?”

瘦老頭道:“是,老十二天官中有一位,在傷好了之後就一直在寫寫寫,寫了很多,全在這裏面。”

他說着,向紅綾手中的包裹指了一指。

紅綾一昂頭:“他們說,你是他們最相信的人,他們求你,你不肯答應,我來求你,你一定會答應。”

紅綾這句話一出口,十二天官大有尷尬神色——紅綾天真無機心,正合了“叫他不要說的那句話都說了”的情形。

我忙道:“這位前輩的記述,只怕許多事和天官門的秘密有關,外人不便隨便看,還是你們自己留着的好。”

瘦老頭忙道:“老十二天官並沒有教我們認漢字。而且,天官門早已沒有了,也就沒有什麼隱秘可言。”

他一面說,一面有所動作,紅綾卻已叫了出來:“你別踢我,我會說。”

她把那包裹在我面前一放:“天官說,女兒有事請求爸爸,沒有不答應的,是不是?”

我為難之極——天官們在江湖上詭異神秘,殺人如麻,結仇極多。雖說事隔多年,但難保沒有仇家在含辛茹苦等着報仇的,我如果一沾上了手,風聲傳了出去,誰知道會帶來什麼樣的麻煩。

若是十二天官自己來求我,早已被我一口回絕,可是他們偏拉了紅綾來出頭,我若是拒絕,這是紅綾對我的第一個要求,豈非令她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