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总会在某处模糊,或许并不是当年所经历那些事怎样不堪,而是自己不忍记起。于是就把这些荒唐如梦的时间封锁起来,藏进脑子某一个区域,待年老体弱,躺在轮椅之上回味从前时,这旧梦才可愈发清醒起来。
因此,人们在若干年的某一刹,依稀觉得眼前的光景是这般熟悉,仿佛曾经遇过,经历过,其实并不如何真,也不如何假。真真假假全靠自己是否相信罢了。
你渴望记住所记住,忘记所忘记,全靠你自己的脑袋和内心。
记得我五六岁时,还住在庄子前头。出了铁门,眼前便是遮遮掩掩,暗绿的老杨树,一排排标兵似的,挺拔地出奇。
宅子并不是什么黄土灰瓦,水泥筑的,在那个时候也包括现在都普通到不值一提。但我之所以记得那个时候一些欣喜记住的事,皆因为那条皮毛油亮的黑狗。
我家那段时间养了好多鸡。我母亲为我做的最多的一道食物,就是将鸡蛋打散放进碗里上到蒸锅上做成鸡蛋膏子。鸡蛋膏子就是蒸蛋。熟后淋上着香油。
那鸡蛋膏子香气四溢,再加上浓醇糊嘴的芝麻香油,我感觉神仙也吃不到这般又嫩又滑的美食吧!这道菜需要很多鸡蛋,要不然也不可能常吃,从此也大概能推测出来我家养了多少鸡。
宅子旁边有一大片树林,林里也不乏出没些小活物。或是可爱,或是残忍。但黄鼠狼无疑是其中最贪婪的一个。庄里不单单我一家养鸡,也不单单我一家饱受它们的烦扰。鸡场附近经常发现散落的毛发与啃噬干净的骨头,待掌灯去棚里看,便不知道已经丢了多少只鸡了。
记得我有一次晚上出门撒尿,黑漆漆没什么光亮,我摸索着才走到墙边。刚一转身就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我唬了一跳,还以为是翻墙的小偷。就吓的不敢动,更不敢叫家里大人。蹲在墙角期盼那些家伙尽快离开不要发现我。
过了不知多久,可能很长,也可能很短,我就听见养鸡的那个偏方忽然喧哗起来。几百只母鸡一瞬间惊醒,合奏似的啼叫起来。我捂着耳朵,心跳的更快。
就在我暗自猜测小偷为什么要去鸡窝时,只看到黑夜里忽然升起两点豆大的绿灯,在空中晃悠了几下,嗖的一声便无影无踪了。
等到我爸起床看鸡时,才发现有一只已经脖子断裂,血流成河。这时我才明白那鬼鬼祟祟者正是黄鼠狼。我对黄鼠狼的恐惧也是由这时便扎根下来的。
多次以后,不堪其扰。对付“黄老邪”最管用的方法,就是养狗。庄里人养狗自然不会在乎什么品类,毛色,纯种,只知道好养活,能吃苦,可以看家护院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犬了。
我妈养的那只是条毛发油亮,乌黑魁梧的大狗。能咬能跑,全无一点娇惯气。最重要的是它还吃得少。这样的狗总归是讨喜的。
狗在人的一生中,也许十几年就匆匆逝去了,但在这短短的时光里,它却将自己的出生死亡全无保留的在主人眼前演了一遍。儿子在母亲面前尚且要缺席多少年,而人则一点不差完完全全经受了一只狗的一生,包括它狗生那些最重要的时光。(求偶,生崽)狗是个好生物,人不如狗。
黑狗来,便在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树下安家。它在的一年内,宅子再也没有出现咬死鸡的事件。我妈也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它是我家的大功臣,守护神。
黑狗懂事,只冲着陌生人叫唤,平时来家里惯的邻居,它竟欢快迎过去,比主人还亲昵。黑狗也凄凉,怕它跑出去咬伤谁,不得已只能在它脖子上挂跟铁链子,将这本来无忧无虑的生灵束缚在小小的圈子里。
黑狗全身都黑,唯独尾巴发黄。自它到来,那株小石榴树却再也没结过果子。父亲以为是早年时石榴树结了太多,累坏就不肯再长了。但直到那天。
白天无来由下了场雪,晚上我们便早早睡下。我那天不知怎的,熬了半宿都没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胸口发慌。
约摸十二点左右时,院子里忽然热闹起来,鸡鸣阵阵,扑腾声夹携着铁门嘎吱嘎吱的回响,让我的脑子险些炸开。而后,又有摩托声响,由近及远,渐渐无影踪去了。鸡啼依旧喧嚣,唯独少了狗叫。
我爸妈早被吵醒,出去看时,门被从外面撬开,大敞着。去鸡窝看了看,竟然奇迹般没有丢半根鸡毛。门口有两排摩托车印,还有一滩不知是谁的血。
我爸正诧异一贯忠诚尽责的狗今夜为何遭贼不叫了,却发现石榴树下早没了那狗,只剩下孤零零一条铁链,兀自晃动。
一家三口一夜未眠。直到第二天出门寻去,才发现那狗瘫软在路边,脑袋上全是干结的血。我妈心疼的用车把他拉回家,找兽医看了,清洗干净。那狗仿佛变了个狗似的,傻乎乎,晃悠悠在院子里狂吠。暴怒,急迫,哀鸣,它一头扎进了房檐下的麦秸垛,疯狂撕咬那麦秸秆。我看见他油亮的狗头塌下去一块,惹得我和妈妈都哭了起来。
“摇摇,安静点!”我爸朝它喊了一声,黑狗受惊般听到叫它名字,才伸伸舌头,蜷伏在了石榴树下。
它闹过的麦秸垛旁,有一团绒绒的毛球。我爸拿铁掀碰了碰,看到了上面干巴巴的血。竟是黑狗的尾巴。这只叫摇摇的黑狗,再也不能摇它那根黄尾巴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黑狗摇摇一直呆愣着,没叫过一声。蜷缩在石榴树下的水泥圈里,不停地吐舌头。它光秃秃的屁股后,只有一道伤口,永永远远刻在了我的心上,怎也忘不掉。
狗不吃不喝,只吐舌头。
又过了几天,还是一个夜晚。黑狗发疯似的嚎鸣了几十分钟,才在我妈湿润的眼睛里,默不作声的逝去了。黑狗死了。
一个下午,我爸收拾院子,待搬开那个立倒的水泥圈时,忽然发现了几个黑乎乎的石榴果,以及一小片麦秸搭的窝。
窝里是几只奶声奶气,睡眼朦胧的黄毛狗崽子。
我妈把它们全部送人了,一只没留。从那以后,我家再也没有养过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