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地大,人多,撒点灰就成了红尘。
你在中国散步,走几步准能遇到人。
我一直在仄逼的黑屋子里思索:天花板后面是什么,地上的一个小洞内有什么,皮鞋下踩着什么,光景里写着什么?
直到想象力被成长的锁链封印以后,我才开始明白简单思考并不能汲取经验的养分,就关闭窗子,打开了去往远方的门。
路上,我遇到一片广阔的海,海上大块的浮冰,有渔船,有网。我拿网扔在水里,刚抛几分钟,捞到了一个中年水手。他用皲裂的手掌扒在渔船上,他跟我说,海里很精彩,他想邀请我去海里住。我知道人眼睛里有海,还有云,但没有土地,没有坚实的土地我站在哪里?我吃什么,喝什么,我该怎么呼吸?就好像我拼命的想着变漂亮,变有钱,变自由。我多么想冲进海里,去游泳,去捉鱼,去抚摸柔软的水草,去呼吸大海的咸腥,去看古老宏伟的亚特兰蒂斯,去看一艘艘腐朽沉船。但是我在海里淹死了,化成积沙。若干年后,谁还能记住我这么一个人。
转过海湾,有个老妇人在向我招手,她脖子上的红围巾像是鲜血染成的。我倚靠在城堡的大理石墙上,看她的白发,黝黑脸上的皱纹,她浑浊的瞳孔,臃肿的身材,以及那条火红鲜艳的围巾。我和她倾谈叙旧,聊人生,聊日落时的黄昏,聊阴影里的小人。奇怪的是,她的一生中没有化妆品,没有丝袜和短裙。我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用手撩起耳边半灰半白的发丝,看着她染着红晕的脸颊,看着灯下,一个被油烟糟蹋的女人,一条只敢在日落里,黑夜间飞舞的红围巾,只觉灵魂一紧——这个妇人比字典还要厚,厚到我捧不起她小小的一段余生。
妇人老了,在呼兰河畔,她即将告别灯光,舞会,贝多芬。
穿过葬礼,黑衣生长的死亡丛林。
一个烧烤摊旁,挺着个啤酒肚,中年男子挠了挠他光亮头皮周围,一圈打皱卷曲的头发。他搬起凳子,我看着他熏黑的脸,他冲我憨厚的笑。我一直晕乎乎的,被黑夜里的风搁浅,停泊在一个烧烤摊附近。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讲台,氤氲昏黄的钨丝灯,空中弥漫着粉笔末灰尘,以及最前排,靠近讲台的一个年轻女学生。她很呆,却很拼命,很执着。我从他的眼里,看到女学生喜欢追星,喜欢冷笑话,语速很快,也很温顺,看到女学生有很多的话,有饱满的感情,却只会藏在内心深处,对着操场,笔记本,歪七扭八的文字嘟囔。男人一直在笑,留着深沉的泪在笑,他不敢表白,不敢求婚,不敢多说哪怕一个字,不敢多做一件让她厌恶的事,甚至不敢惹她不开心。只会道歉,只会傻笑。尽管他和她并不产生一丝亲近。男人一直在笑,啜泣着笑,对着空荡荡,孤零零的房间发笑,没有照片,没有信件,只有一张脸,和深沉的思念。他先是笑,癫狂般的笑,又忽然被掐住脖子似的戛然而止。他愣了愣,不知怎么的就落下了泪。
男人把女人写成一首抒情诗,一部长篇,可是他自己却筋疲力尽,渐渐衰老了。直到女人有了孩子,有了其他的男人。
尽管如此,可是他依然爱着。
秃顶的男人依旧在懊悔。我被一辆尖叫着的豪车撞到一个乞丐的身边。他正在吃牛排。他身后的墙角有整箱码着的红酒,成堆的马头金,石子一般的碎钻。那乞丐有修长白皙的手,有优雅的姿势,有深厚的教养,有豪宅,有百万的车子。但他却没有激情,对温暖很恐惧。
我碰到一个乞丐,他有全天下的财富,他有数不尽的娇妻。
可他不想去享受,为什么,不为什么。并不是所有问题都拥有和它匹配的答案,而这正是生活的奇妙。
我走在街头,我漫步在沙滩上,我坐在颠簸大巴上。
我遇到男人,女人,老头,小孩。
我终于明白,人与人既是整体,也是个体。思想,情感,信念,情怀,这些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染料将原本单调的人类社会涂抹成一副油画,而它的名字叫做——红尘。
千转万转,我又回到了那个让我想象力受阻的地方,躺下去,重新复活。另一个平行世界里,一切和我都有了颜色,由干瘪继而充盈。芸芸众生又开始品尝苦难,等待下一个轮回。
我没干什么,只往火车站里撒了把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