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浮念解说

给 法朗歇思·耶麦(Francis Jammes)

欲念是一片辉煌的火焰;它所接触的一切,都只剩灰灯——一点风就吹散的轻尘——我们光是想可以永久的东西吧。

——加岱尔隆《人生是一梦》(Calderon:La Vie est un Songe)

我们的书本将不是十分忠实地记载我们自己,——而是记载我们的可哀的欲念,对于永为禁地的他种生活,对于一切不可能的动作的想望。我在这里写一个梦,这个梦简直太搅扰了我的思绪,而且要求存在。今年春天,一种求幸福的欲念使我厌倦了;我希望自己开一次更完美的花。我希望幸福,仿佛我再没有别的什么状态可以处了;仿佛过去并不能永远控制我;仿佛人生并非由它的哀愁的习惯所造成,明日也不是昨日的赓续,——仿佛也不会有此一日:今日我的灵魂早已恢复了它的惯常的研究,当它一摆脱了它的梦想。

而每一部书无非是一种延迟了的企望。

确实无疑,决非人类的麻烦的法律,决非畏惧,决非廉耻,决非悔恨,决非自己乃至自己的梦想的顾虑,决非你,愁惨的死啊,决非坟墓的恐怖能阻止我追求我的所欲;什么都不能——除了知道这是如此强的;觉得自己比它还要强,要克服它的骄傲。——可是如此高傲的胜利的喜悦——还不如屈服于你们,欲念啊,还不如不战而降,来得甜蜜,来得好。今年当春天来的时候,我受了它的恩惠所怜;因为欲念使我的孤独变得苦痛,我早上出了门,走到田野去。太阳成天照在原野上;我一边走一边梦想着幸福。当然,我想,世界上另外还有些地方的,除了我带了我的灵魂来放草的这些荒野。什么时候我能够,远离了我的抑郁的思绪,向太阳里放纵全盘的欢乐,忘掉了昨日,忘掉了那许多无用的心念,拥抱那毫无疑虑,毫无畏惧,挺然而至的幸福呢?那天晚上我不敢回去了,因为我会想像到太多的新的不安;我走往前好多次使我的哀愁迷失过的树林。——夜来了,也来了月光。树林变得沉静了,而涵满了奇异的阴影。微风颤动;夜鸟醒来了。我走进了一道幽径,那里的沙子在我的足前闪烁,这道迤逦的白光引导我向前。在较疏朗的枝间,当微风摇树的时候,可以看到雾霭的不可捉摸的形状飘浮在小径上空;夜心里露水从树叶流下的时候,香味冒起来了,树林乃脉脉含情。草间有一阵阵的寒噤;每一种形体,寻觅,找到,作成谐和,一朵朵大花摇曳着,花粉纷纷地飘荡着,比雾霭还要轻。一种秘密的,神往的欢乐可以感觉到在树枝下瑟瑟作响。我等待。夜写哀啼。随后一切都静了;这是黎明以前的入定;欢乐澄澈了,我的孤寂兴奋得狂了,在苍白的,知己的夜底下。

Qualguiera ventio que sopia

(只要是吹的,随便什么风。)

一点风就吹散的,轻尘。

黎明来了。满抱了花朵,路克从夜色未退,晓寒微沁的树林里走出来,坐在林边的斜坡上等待日出。他的面前展开一片潮湿的草地,五颜六色的花朵以及蒸发的,闪耀的露水。路克等待着幸福,深信不疑,自以为它会来的,就好像一群蜜蜂飞来栖息;自以为一切都早已为他进行了。黎明因一种无限的喜悦而微颤,春天从微笑的呼唤中诞生。一片歌声摇漾起来了,出现了一组环舞的少女。

如醉如狂,被湿草所沾濡,头发还保持夜间的松散,她们采摘各色各样的花朵,提起了裙子当篮子,赤脚跳舞。随即厌弃了回旋舞,她们乃走下草场,走到泉边,在那里洗脸,在那里照影,准备接受白天的快乐。

分散的时候,谁都忘记了自己的伴侣。

拉结回来了,独自一人,若有所思的;她捡起掉地的花朵,俯首作重新采摘的样子,这样好不看见路克走来。她采摘金凤,连翘,雏菊,以及一切草地的花。路克拿了山沟里长的毛地黄,紫罗兰色的风信子。他就在拉结的近旁;现在她编花了。路克愿意,可是不敢,把自己的花加入那个花环;突然间,把它们扔在她的脚边:

“这些是树林里的暗色的花,”他说了,“我在荫里采来的,——给你,因为来者原来是你,我整整地寻觅了一夜,你像今年这个春天一样的美丽,你比我自己还年轻。今天早上我看见过你的裸足。你是同你的伴侣在一起,我不敢接近你;现在你独自一人在这里了。请你接受我的花,请你过来;我们来领教赏心的欢悦吧。”

拉结有情地一笑;路克握了她的手,他们一块儿走了。

全天过在游戏与欢笑中。晚上路克独自回家了。夜来了,可是不给他带来睡眠;他一再离开了太暖的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或者在敞开的窗口凭倚。他愿意更年轻,更美丽得多,心想两人之间,爱情当有他们的身体的光辉。路克整夜地想念拉结。早上他就跑去找她了。

一条紫丁香的小巷引到她的住处;然后是一个满地玫瑰花的园子,围以一道低矮的栅栏;一到,路克就听见拉结唱歌。他一直到晚上才走,于是他第二天又来了;——他每天都来;一醒就出发;拉结在园子里含笑地等待。

好多天过去了;路克不敢有什么动作;拉结首先委身了。——一天早上,并没有照常在亭子里找到她,路克决定上楼到她的房间去。拉结坐在床上,头发松散着,差不多是赤裸的,只罩了一条差不多完全掉了下来的披肩;当然她是在等待。路克到了,脸红,微笑,——可是看见她的精致的两腿如此柔弱,他感觉到它们的脆弱。在她的面前跪下,他吻她的纤足,然后拉好了披肩的边缘。

路克希冀爱情,可是怕肉体的占有,如同怕一件伤害了的东西。我们所受的可怜的教育啊,它使我们对于虽然是光华的,澄清的欢乐,预先感觉到哀泣和伤痛,或者抑郁和孤独。我们将不再要求上帝擢举我们进于幸福。——可是,不!路克并不是如此;因为要永远像我们所想像的自己,是一种可笑的幻想。——于是路克占有了这个女人。

现在我怎样讲他们的欢悦呢,除了叙述他们周围的,也快乐的,有分的,相同的自然。他们的思想不再重要了:一心只想到幸福,他们的问题是愿望,回答是满足。他们习知了肉体的机密,他们的契好变得一天比一天深邃。

有一天晚上他照例要回去。“为什么你要走呢?”她对他说,“如果是去结什么私情呢,那很好——走吧——我并不妒忌。否则留此吧——来吧:我的床招请你。”

从此他每夜都留宿了。

天气愈加暖和了,夜是如此的美,以致他们不再关窗了:他们如此地睡在月光底下——当一棵满树好花的玫瑰长起来,笼住了窗子的时候,他们幽禁了一些枝条;玫瑰花的香味混合了房间里的花束的香味。因为恋爱,他们睡得很晚,他们醒来就如同醉后醒来——醒得很晚,还带夜里的疲倦。他们在一道从园子里流出的清泉里洗濯,路克看拉结赤裸裸的在树叶底下洗澡。——然后他们走出去散步。

他们常常等待晚晌,坐在草里,不做什么事情;他们看夕阳西下;然后看光景愈加柔和了,他们乃慢慢地走回家去。海并不远;潮大的时候,夜里可以隐隐地听到波浪的声音。有时候他们直走到沙滩去;经过的是一道狭而曲折的山谷,没有溪流的;灯心草,金雀花在那里繁殖,风在那里吹拂沙子;然后沙滩展开了:这是一个海湾,没有艇,没有船;然而那里的海是平静的。他们望见,差不多在正前方,在弯曲的,远处似乎形成一个小岛的海岸线上,就在这一点,仿佛有一所庭园的豪华的栅栏;到晚上闪耀如黄金。——不久拉结在沙子里不再找到贝壳了;他们在海面前感到了厌倦。

附近也有一个村子,可是他们不常经过那里,因为穷苦人太多。

下雨或者因为疏懒而甚至于不到草地去的时候,拉结躺着,路克在她的足旁,拉结请路克讲一篇故事。“讲吧,”她说,“我现在听;如果我睡着了也不要停止:给我讲春天的花园,你很清楚的,还有那些高台。”

路克讲那些高台,那些并排的七叶树,悬立在草原上空的花园:“早上,许多小女孩子来游戏,来跳她们的环舞,而太阳还是那么低地停在草原上,以致树木还不能成荫。

“稍晚一点,许多娴静的大女孩子走到花坛之间,准备花环——就像你那样地编起来,拉结。近午时分,忽然来了一对对游侣,——太阳已经横亘在树木的上空,枝条做成的不透明的穹窿似乎使小径更加凉快了;在那里散步的人只用低声谈话。再晚一点:平原变得不十分炫目了,大家开始望见它,夏天似乎散布在那里。散步者凭倚,俯伏在栏杆上;一组组女人坐着,有些从羊毛束上抽丝,给另外一些编东西。时间流过去。来了小学生,学校已经放学了;许多孩子玩弹子。黄昏到了;散步者变得孤独了;有些人可还是在一块儿,早已当一件完了的事情来谈白昼了。高台的阴影掩到平原上,远远的在天边,在澄空里,升起了皎洁的月亮。——我来了,夜色逡巡在无人的台上……”路克沉默了,看拉结,她已经在语声里睡着了。

他们还做了一次更长的散步;那是在春末的时候,攀过了他们的住屋所在的山头,他们在半路发见后面的斜坡上一条运河。一排白杨给它缘边,一条阪道沿它伸展,地势随即继续倾斜。从一条桥上渡过了运河,炎热的太阳逼得他们沿水边走。一股热气从谷中涌上来;空气在田野上抖动;远处一条大道扬起了尘土,当一辆大车从那里经过的时候;他们看见夏天在平原上。路,树木,运河紧随不舍那个小山的曲线;于是他们在岸上沿运河走去;一个小树林终止于对岸。——如此而已。他们如此地走了很久;可是看见这种光景无穷尽地继续下去,当他们已经看足了的时候,他们回家了。

夫人——我是要对你讲这篇故事。你知道我们的可悲的爱情已经在荒野里迷失了;你曾经埋怨我的微笑竟如此勉强。这篇故事是为你而讲的:我在那里寻找了爱情所给与的东西,倘若我只找到了厌倦,这是我的过失:你曾经教我不要幸福——一本书里的欢乐是多么短,而且讲得多么快;没有淫邪,没有忧愁的微笑是何等平凡啊!而且我们何所得于别人的恋情,给他们幸福的恋情。——管他们呢,路克和拉结是互相恋爱着;为的要我的话前后一致,他们甚至于旁的什么事情也不做;他们只知道幸福的厌倦。——采花是他们的单调的事务。他们不赶开欲望,以作更远的追求,不大喜爱等待的苦恼。他们不知道因占有的恐惧,因凄恻的爱情,而——就像我们那样的,啊!夫人——把愿意搂紧的推出去这种动作,他们信手采取凡是想要的一切花朵,全不管它们在暖和的手指间会太快地枯萎。——像他们那样能够无思无虑而恋爱的是有福了!他们简直一点也不觉得疲倦了;——因为光是爱情,光是罪过,决不如爱情和罪过的后悔那样的能使人疲倦。所以他们养成了习惯,极少看过去的水流上他们的漂浮的行为;他们的快乐来自不知哀愁;他们只回忆可以重复的接吻和搂抱。于是有一个时分他们的生命真是互相融合了。那是在夏至日;掩映在蓝空里,他们头顶上的高枝显得极顶的纤细多姿。

夏天!夏天!我们该把它当一支赞美歌来唱。——五点钟;——我起床了(黎明到了),我走到了田野里。——如果他们知道草上有多少新鲜的露珠,有多少让清晨的一阵阵起寒噤的足所洗濯的凉水;如果他们知道,田野上的阳光,大地的眩晕;如果他们知道黎明,满面笑容地欢迎到草间来看它的人,他们不会高卧不起的,我猜想,——可是路克和拉结因夜里的接吻而疲倦,而这种情爱的慵困也许把比诸黎明投在田野里的更多的笑容投在他们的梦里了。

然而有一天早上他们却出去了;他们到了他们在春间的一天曾经来巡游,来追随过的那个山谷和那条运河;可是这一次没有攀过山头,而是绕过了山腰,他们到了运河流入一条大河的地方;运河是用于拉纤的,他们从一道水闸上渡过水去,沿纤路前进,右边是运河,左边是大河。对岸也有一条路。这五条在狭谷中平行的路,远至他们的目力所及处,搅在一起了。这一天的散步是够长的,但是无趣味可言。

他们想再看看海滨;他们重下那个无水的小山谷;他们坐在海面前。新近的一次风波打到了沙滩上许多海底的贝壳,漂流物,拔了起来的零碎海藻;还在激涨的浪涛以一种持续的澎湃声骚然作响。拉结忽然感觉到一种不安:她发觉路克开始沉思了。一阵更凉的海风吹来了,一阵寒噤起在他们的身上。他们起来了。——路克走在前头,太快了,有点夸张的样子;那里有一条大梁,黑而残破,陌生的木桩,破船的断片,倒地的木材……两个人在那东西的面前停住了。过后,路克向海上望去,拉结,出于需要,出于本能,倚靠路克,头垂在他的肩上,在他的身上依稀地感觉到苦恼和冒险的渴望。他们站着不动。太阳去了,沉入海湾以外,海峡以后,那里可以看见大海的无涯际的水平线在两个海岬之间拓入远处。

当太阳西沉的时候,于是在他们的前方,仿佛在一个岛上,不知名的庭园的栏栅,承受落日,开始发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几乎是灵异的光华:至少因他们互相不说一句话,在他们看来是这样的;每根短栅,与其说是金的还不如说是铜的吧,似乎都出自内心的,或者因为非常滑亮的缘故,自动地放光;最奇异的是栅栏以外仿佛还可以看到东西,虽然说不出是什么。路克与拉结各自感觉到对方没有提言的勇气。

回家的时候,拉结在沙上发见一颗石卵,非常大,黑色,有弹性,仿佛有意义要那样奇形怪状的,以至于他们断定它对他们是重要的,而且要从其中寻出一个理由。

这一天的回忆留给他们一种漠然的不安,并且,不由自主地老想念这个面海而深闭的庭园,受了引诱,想寻根究底,而又没有船可以载他们到那里去,一天早上他们决意要上那里去,沿海岸而行,直走到他们能达到的那所庭园。

他们在黎明以前起床,随即上路;这时候还是很凉,一片灰色;他们像认真的,沉默的,一心不乱的朝山进香人似的前进,不愿自己另有目标;消失的好奇心仿佛留给了他们一种苦业的感觉。——可是不要言之过甚吧,夫人,因为现在他们差不多叫我们喜欢了。——算了!他们毕竟不愿天热而前行,受一种思想所引导——要知道这不再是一种欲念了。拉结不再抱怨路上的滚转的细石子,陷足的软沙子;——一忽儿缘沙矶,一忽儿越田野——一忽儿溯河岸而上到有桥可渡为止,——然后再下去,——然后再穿越田野。——啊!现在他们终于差不多达到墙根了;这是庭园;——为的严防外人接近起见,海水被导入一条石筑的堑壕,冲打墙根,似乎要堵截他们,而这道墙呢,入海而成堤塘,以致从这一边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一个阴森的石灰石海岬。他们前进。堑壕终止了。于是他们沿墙根而行。太阳很酷烈;路在他们的面前延伸;——这是园墙无影的时分。他们望见,差不多掩在常春藤底下,看不见的,一道紧闭的小门。石墙不知不觉的回转,向晚的太阳也在回转,似乎在追随他们。墙上有树枝垂出,可是一动也不动,庭园的内部,仿佛有不断的笑声发出来,可是喷泉往往会作人语声呢。突然间他们又发觉到了海面前了。于是他们受了一种极大的哀愁所侵击,他们先坐一会儿,然后再打算上路回家,他们的面前,就如同那一边一样,一个石海岬伸入海中,石墙绵亘而去。海水在一条难越的深沟里激打墙根。哀愁穿进了他们,填满了他们,一下子透遍了最细的孔隙。——尤其是这行程,这行程的徒劳使他们委顿了。——太阳现在在园后消失了;他们走在狼藉的墙影里;他们有点感觉到阴影里有一种神秘。他们似乎不时地听见一种仿佛手指在窗玻璃上戏敲的声音,可是他们一停步,这种声音立刻停息了,他们以为因步履的嚣骚所致。他们到家的时候早已是夜里了。

第二天,昼间休息的时候:“给我讲夏日的黎明吧,”拉结说,“既然我的慵懒把我留在你的身边了。”路克开始了:

“正是夏天,可是在黎明前;小鸟还没有啼啭;树林还不大清醒。”

“噢!不要讲树林,讲一条林荫路吧,黎明已经到了,如果小鸟还没有啼啭呢,那是因为山谷太幽邃了,夜还在那里淹留;可是早已有光亮漂白了那些小山顶。”

“向那些绝顶的光亮,”路克接下去,“两个骑士一块儿前进,沿山谷走了一整夜以后,进向那个居高临下的山冈。他们肃静无声,已经在阴影里走了许久,林荫路两旁高耸的橡树,在他们的头顶上展出它们的枝条。他们的马慢慢地走上笔直的崄道。他们一步步上去,他们周围的光亮一点点增加。太阳在冈上露出来了。——冈上展开了另一条林荫路,更宽大,切断第一条,缘山顶伸去。两个骑士停住了。一个说:我们分手吧,老弟;招引我们两个人的并不是同一条路——而且我的足够的勇气用不着你的勇气辅助我。一个人有用的地方,另一个人就无用。——另一个说:再见吧,老兄。——于是,掉转头来,他们各自走去作孤独的长征。——于是所有的鸟都醒了。枝叶底下有恋爱的追逐,空中有昆虫的环舞:蜜蜂的振翅可以听到,浅草上开放许多招蜂的新花。好听的嗡嗡声起来了。

“远方,大地的尽处,除了树叶,什么也不见;低处,不十分阴暗的山谷里,只见浮动的树顶;更低处,一片雾。噢!我们当如何愿意俯瞰那些牡鹿下去饮水呵!”

“那两个骑士呢?”拉结说。

“啊!随他们去吧,”路克说,“我们单管林荫路吧。——近午的时候,那里来了一群少女;她们手挽手地走,就像你同你那些伴侣一样;她们欢笑着;然后来了绸服而加轻飘的金饰的男人;坐下了,大家在一起谈论着。

“白昼过去;他们沉默了,阴影延展到青苔上;他们起来了,走去看落日。林荫路中满涵了不安与低语;大家都预备睡觉了;——于是万籁俱寂,现在是黄昏了;树枝在摇曳,灰色的树干,在阴影里显得很神秘;起了一阵暮鸟的啼声。于是在开始的夜色中看出两个骑士回来了;他们相向而行,因为路使得他们如此,他们的马似乎经过了一场大疲乏。他们自己的背都驼了,比早上还要严肃,因为徒劳的缘故。不交一语地聚到了一起,他们重走下山的小径,投到枝叶底下的夜里。”

“那么为什么出发呢,路克,”拉结说,“上路有什么用呢。你不是我全部的生命吗?”

“可是你,拉结,”路克说,“你不是我全部的生命。另外还有东西哩。”

夫人,这篇故事使得我厌倦。你很知道我的舞文弄墨,是为的别人,不是为的我自己。我本想讲四季与灵魂的关系;我们得逢到秋天:我不喜欢抛弃随便哪一项已经担起的工作。

有一天两个灵魂相遇了,而且,因为它们都在采花,双方都自以为相同了。它们互相牵了手,想继续走路。过去的赓续使它们分离。它们的手松开了,现在将各依过去的习惯,独自地继续走路了。这是一种必要的分离,因为只有相似的过去才能使灵魂彼此相似。对于灵魂一切都持续下去。——你知道,夫人,我们都知道的,有些灵魂将并行而前,不能互相接近。——所以路克和拉结分手了;仅仅是一天,仅仅是夏天的一刻,他们的两条线混合在一起——惟一的一个切点——现在他们早已各自望别处了。

坐在逼近波浪的沙滩上,路克望海,拉结望陆地,他们有时候竭力想再抓住松开的爱情,然而这里只是没有惊奇的欢喜;这是一种枯竭的东西,路克想到出发就十分欢喜,拉结不再留他了。——当他们还是一块儿出门的时候,他们一边走一边梦想——我要说:沉思;各人向前看而并不互相看。路克不再梦想爱情了,可是他们的爱情仿佛把一种欢乐的回忆,又仿佛把枯萎的——花环所残余的——好花的香味,留在他们的心里,可是没有哀愁,没有哀愁。

有几天,他们如此地走路,没精打采,不说话。因为华丽的颜色已经涂上了秋叶,投了如此美好的映影在水里。他们特别爱沉睡的止水,慢慢地散步在水边。树林绚烂而嘹亮:纷垂的木叶掩盖了天末。路克梦想广大的生活。——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也如此梦想;我相信他该如此梦想。——路克和拉结使得我厌倦,夫人,关于他们我还有什么可以告诉你呢?

他们想回去看那个有奇异的栅栏的庭园。他们沿墙走去,找到了那个隐藏的小门,从前关得很紧,没有锁的——现在开了;他们进去;——这是一所废园。

什么也描摹不出那些小径的绚烂。秋天掩蔽了草场,树枝断残了;杂草埋了道路,开花的草,带穗的草,他们默默地在那里走,靠近长满红浆果的灌木丛,那里有红胸鸟在啼啭。我爱秋天的绚烂。——那里有石凳,有石像,于是一所大房子耸立在面前了,窗扉紧闭,门户堵塞。——园内残留着盛会的记忆;烂熟的果子挂在墙树上。——日暮的时候他们回去了。“给我讲秋天吧。”拉结说。

“秋天,”路克接着说,“啊!这是整个的树林,以及林边的褐色的水池。那里来了一些鹿,猎角声响动。代欧!代欧!一群猎犬狂吠;——那些鹿逃走了。我们到大树底下去散步吧。打猎人疾驰;——他们过去了;——你看见那些盛饰的坐骑没有?猎角声远了,远隐于树林。——我们再去看平静的水池吧,那里暮色下垂了。——”

“你的故事是乏味的,”拉结说,“我们不再说‘坐骑’了;而且我不喜欢那种喧嚣。我们睡吧。”

于是路克撇下她了;自己还没有睡意。

不久他们便分别了;没有眼泪也没有微笑的诀别;宁静而自然;他们的故事完了。——他们梦想新东西了。

现在这里已经是秋天了,夫人;天下雨,林木枯干,冬天要来了。我怀念你;我的灵魂是炽烈而宁静;我坐在灯边;身边是我的书本;我独自一人,我沉思我谛听。——我们将如以前那样地重温我们的满是神秘的欢爱吗?——我是幸福的:我生活;我有崇高的思想。

我已经为你讲完了这篇令我们生厌的故事;现在有更大的事务招请我们了。我知道,海上,人生的大洋里,光荣的难船在等待,——还有失路的水手,还有待发现的岛屿。可是我们老是垂头看书,我们的欲念向更确实的动作那方面走去。就是这个使得我们,我知道,比别人更快乐。——然而有时候,厌倦了太持久的研究,我走下树林去,在雨中,我去看秋天的完结。——我知道,有些晚上,从这种散步回来以后,我坐在炉边,仿佛为人生的幸福所醉了,而且,几乎因醉而啜泣了,思想中觉得有许多严肃的工作要做。——我要干!我要干;我生活。在一切工作之中我们将喜爱沉默的大工作。这将是诗,是小说,是戏剧;我们将俯临人生,——像你那样的,妹妹,深思而慎重。现在我走了,可是梦想,梦想旅途的幸福吧!……

然而,我倒喜欢——现在是冬天了——我们一同来延长这篇故事。我们该是在一天晚上两个人一块儿往一个荷兰的城市去:大雪该已经堆满道路;封冻的运河上,该有人扫除冰上的积雪。你该已经溜了许久,同我在一起,一直到田野里,我们该已经在田野里了,那里可以看到雪的堆积;一片白色无穷尽地伸展;感受凛寒的空气是一件乐事。——夜来了,可是夜里有白雪闪耀;我们回来了。现在你该在房间里坐在我的身边了;炉火;垂下的窗帘;我们的种种思想。——于是你该对我说了,妹妹:

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回转我们的路径;我们抱住路上遇见的一切吧;可是我们的目标比它们都远呢。——那么我们不要弄错了;——这些东西会走的,去的;愿我们的目标不动——我们将走去达到它。啊!把许多障碍当作许多目标的愚蠢的灵魂活该受罪了。世界上并没有许多目标,那些东西并不是目标或是障碍——不错,甚至于也不是障碍;只该超越它们。我们的惟一的目标是神;我们不会看不见他的,因为我们可以在每件东西里看见他。从今以后我们要向他走去了;在一条叨光我们自己而华美的小径上,右边是艺术品,左边是风景,前方是要走的路;——现在,可不是,让我们具备美丽而快活的灵魂吧。因为只有我们的眼泪会叫悲哀萌发在我们的周围。

而你们,我们的欲念的对象啊,正像那些容易坏的凝聚物,只消手指一按,就只剩灰烬了。——Qualquiera ventio que sopla.(只要是吹的,随便什么风吧。)

起来吧,我的思想的风——你将会吹散这些灰烬。

1893夏作于伊博(Yport)及拉·罗克(La Roq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