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的德国骠骑

这儿涌起许多高高的,新鲜的,青蔚的沙墩,经过那多事之秋一点儿也没有变动。犁头从来没有扰动过那草泥,如今还是那样厚厚的。营棚就扎在这儿;海岸上有宽大的路为那些骑兵跑马用的,还有许多贝壳垃圾堆也可以望得见,我晚上打这荒野的地方走过,不由我不听见一些声音,疾风呜呜的吹打芦苇同蓟草,夹着画角与铜号的呼声,马儿的笼头也闯着叮当的响;这些声音唤起我瞧望那一行行的鬼怪的营幕和那行军的辎重。从那帐幕里面透出外国口音的浊喉音,和异邦的零片的歌声;因为那些兵士多半是国王的德兵禁卫团,那时正围着帐篷的柱子睡觉。

这是九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代的英国军装有很宽大的肩章,古怪的耸起的军帽,短袴,裹腿,笨重的子弹箱,戴扣的鞋子一类的装束,现在看来很稀奇,很粗俗了。如今的观念改变了;发明之后又有发明。那些兵士变成了纪念品。教权还是庇护一切的国王;把战争看做光荣的事。

这山中的深谷和崖边有些古旧的贵宅和避静的村庄,那儿自来没有见过生客。直到国王选定了每年到那海滨的消暑行宫沐浴,在偏南几里路的地方,才有客人来过;所以许多兵队云集在那开旷的乡野。用不用得着我来赘述,从那个奇丽的时代起,把那许多的富有色采的传说的回音留在这儿,零零碎碎的说得更是动听?有一些我说过了;有一些我忘记了;但是一件我从来没有道过,决定不会忘记的。

这故事是斐丽亲口告诉我的。她那时是古稀晋二的老太婆了,她的听者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她吩咐我听了她和这故事的关系,千万要守秘密;一直到她“死了,葬了,人家忘记了她”以后,她述说了这故事过后,还活了十二年,现在她死去差不多二十年了。她在贞静与卑屈中所要请求的赦免只得了一些,反而在她的传说中遭了一个不幸的冤枉的论定;他的故事的片段,那时在外国传闻的,并且长久不忘的,分明是些对于她的品格不利的话。

且从约克骑兵开来的时候说起,就是上面提过的那一队外国禁卫团。从那日以前的几个礼拜差不多没有一个人影走近她父亲的房子。要是听见一个声音像客人的裾裙窣窸的施着响,那一定是飞奔的落叶声。要是听见一辆车轮在门前轧响,那一定是她父亲在花园的砺石上磨他的镰刀,为他的心爱的消遣去修割那黄杨树的边界,一直割到那方方的草场。海外送来的炮声好像行李从车上抛下来的响声;那修剪得玲珑纤细的水松活像一个高长的人黄昏时立在门前。如今的乡下没有旧日那般的冷落。

在那个期间乔治国王同他的侍从到了他心爱的海滨行宫,隔斐丽的家还不到五里路远。

女儿的深闺很宽大,闺房的外边是她父亲的卧室。如果说黄昏是她的娱乐时间,那她父亲该是黑夜。可是父亲到享乐他的黑夜,女儿反抑郁的挨过黄昏。罗夫博士是个有职业的人,他欢喜思考形上学的问题,把他实际的事务耽搁了,直到他的生活都不能维持了;他才改掉了那种习惯,在那避静的内陆租了一个贱价的,荒芜的,一半田土一半贵宅的地方,希图得获一笔够用的进款,这是指乡下的用度说,要是在城市里还不能支持呢。一大半的工夫在园子里面耕种,日子过的越是不耐烦,他越觉得他在摸风捉影的虚度了光阴。他不肯去拜访朋友。斐丽害羞得很,不论在那儿散步,碰见了一位生人,因为怕人家注视她,她走的越欠自然,连她的肩膀都羞红了。

但斐丽在这儿竟被一个拜倒的人碰见了,不意的向她求了婚。

刚才说过,那国王住在邻城,行宫设在鲁色忒罗几;因为他到了那城里,自然带来了许多权贵臣民。在这些闲耍的人中——大多数都自称他们和宫廷有关系和趣味——有一位鳏夫叫洪富瑞顾尔;他的样儿不老不少:不漂亮也不难看。老是一位“花花公子,”(这是放浪不羁的单身汉的称呼)他是中才人里面近于时髦的人。这位三十岁的鳏夫来到这海滨的村里:瞧见了斐丽;为了要同她巴结,先认识了她的父亲;她极力设法惹动了他的心,每天引诱他;直到他同她订了婚约。

他的老家就在本地,有些亲族前来庆贺他,斐丽,为要使他拜倒裙下,从他有限的地位上,做了一个所谓漂亮的铺张。怎样做的,连斐丽自己也不十分记得了。光景在那些时候不相称的婚姻不仅是违背风俗习惯,(这是一个新的观念,)简直是破坏自然的规律,斐丽本是海滨的一位中流社会的人,被一位绅士选上了,她好比登了龙门,但在那些军人看来这对人的身分并没有什么高低,因为他们看顾尔像一个乌鸦那样穷。

他托辞经济状况很困难,拖延他们的婚期,这许是真的,冬天快到了,国王在那个季候要离开这儿,洪富瑞顾尔先生要到巴斯去,约定几个星期后要回来看斐丽。冬天到了,约下的日期过了,顾尔还是延期回来,他的理由是不轻易离开他的父亲,在一个居留的城市里,那老头子没有别的亲人服侍他。斐丽虽然很寂寞,可是没有什么不满意。那向她求婚的男人是她很想望的丈夫,对她有许多好处;她父亲对这门亲事很赞同;但是这个冷淡使斐丽好不难受,虽说不痛苦。她告诉我,照爱情的真义说,她并不爱他,但对他有一种纯洁的敬意;她佩服他那一种有条不紊的坚固的习惯,他有时也很自得的;她器重他知道宫廷里古往今来的事;她也许还很骄傲;因为他的情人选上了她的时候,他本可以去另攀高门。

但是他还没有来;春天又胎动了。他常常有来信,虽是很正式的,讲究礼节的;这用不着奇怪,她自己地位的摇动,和她对洪富瑞并没有许多情感,便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伤感在她的心中。春天变做了夏天,一到夏天国王的御驾又来了;但洪富瑞顾尔没有随驾前来。这些时候他来信说这个婚约还是不能履行。

正在这个当儿,有一带金光照耀在这些人的生命上,用热情诱动了青年的心思。这光亮就是刚才说的那些约克骑兵。

现代的人对这九十年前赫赫有名的约克骑兵怕不很有趣,他是国王的德兵禁卫团的一队。他们的漂亮的军装,威武的战马,(虽是后来退化了)尤其是他们的外国的神气和“八字胡”,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引起一大堆男男女女的观众。因为国王税驾邻城,这些骠骑同着别的卫队在这沙滩上和草地上扎下营盘。

这地方很高,空气很流通,望的又远,前面可以遥望波堤兰岛,东边可以瞧见圣阿德的头顶,西边差不多可以望过斯达尔。

斐丽虽然不是一个十成的本村女子,也和那些村人一样的喜欢瞧那些军人的奇装异服。她父亲的家宅隔的稍远,靠着山住在那地面的最高处,差不多同教区底下的礼拜堂的塔尖相平了。正当她的围墙外,那野草分出了一条长路,被一条直达墙边的小径横起叉过。斐丽从小就喜欢爬到墙上坐在那顶上——这个动作并不难,那一段墙是些烂石碎砖建筑的,没有涂过灰泥,有许多小孔可以用小脚趾爬上去。

有一天她骑在墙上,无精打彩的望着外面的原野,那时她正在注意沿着小径走来的一个孤独的人影。那是一位有名的德国骠骑,他的眼睛盯在地上走来,他的样儿好像要逃避人群。他的头也像他的眼睛,低垂着,因为他的领饰太硬了。走拢来点一看,他的面孔带着愁容。他没有瞧见她,顺着小路前进,差不多直到墙根了。

斐丽见了这高壮的标致的军人带着这样一个愁容,觉得很惊异。她对于军人的推想,尤其是对于那些约克骑士的,完全是传闻的,因为她有生以来没有同兵士讲过一句话,她以为他们的心就像他们的装束一样的华丽和高兴。

这时那骠骑举起眼来望见她在那墙上,那围护衣裳遮不到的肩头与颈项的白纱巾和那全身洁白的衣裙,在夏日的强光中越是鲜明。这突然的相碰使他有点害臊,一下也不停止就溜走了。

那外国人的面孔在斐丽的脑中整天的作祟;那样儿多希奇,多漂亮,他的眼睛多够绿,但是很忧郁,无精打彩的。这也许是很自然的,第二天那个时候她又会立在墙上探望,等他再来经过。这一回他在读一封信,在她看来他的样儿好像有几分想来瞧她。他差不多站住了,笑了,向她致个敬礼。最后他们攀谈了几句话。她问他在读什么,他登时就告诉她,他在重温他母亲从德国寄来的家书;他不常得到家信,他这样说,只好将旧信重读多遍。这就是当天见面的经过,随后又遇着些同样的事。

斐丽常说他的英语虽然不好,但她很可以懂得,所以他们的结识不致于被语言的困难所障碍,若是他们谈到了最精微,最玄妙和最动情的时候,他的英语不能达意,那眼睛无疑的会帮忙舌头——到了后来——嘴唇又来帮忙眼睛。一句话说完,他们的结识如像“无心插柳”,她这方面很急进,不久就发达,成熟了。她像德德孟娜那样儿的爱怜他,并且知道了他的身世。

他的名字叫马德亚西拿,沙尔鲁布是他的家乡,他母亲还在那儿居住。他今年才二十二岁,投军不到几年,官位已经升到伍长。斐丽时常这样说,纯粹的英国兵队的伍长里没有比他更温文更有教育的了,有些外国兵士具有我们本国上级军官的清秀的丰采和品格,不像那些下级兵士。

斐丽渐次的从她那外国朋友的口中得知了他和他的同志们的境遇,在约克骑兵中有这样的人,是她想像不到的。虽然他们的军装很华丽,很快活,可是他们的心中却充满了一种可怕的悲哀,一种长年的乡思,使得许多兵士忧郁难堪,连操演都无心去上了。顶痛苦的是那些少年兵士,他们才到这儿不久,没有习得惯。他们讨厌英国和英国生活;就是对乔治国王和他的岛上王权都漠不相关,他们想逃开这儿,永不再来。他们身虽在此,他们的心神却萦绕那迢遥的亲爱的家乡。说起家乡——不管他们是多么凶勇和忍耐——他们的眼中却流满了泪。他们当中有一位顶是感触“乡愁”的,(他自家的说法叫做“乡愁”)就是马德亚西拿,他那痴念的天性更是感到充军的愁苦,因为他还有位老母独在家中,没有人安慰她老人家。

斐丽听了虽是很受感动,对他的身世很关心,没有奚落那军人,她的知交,可是她经了许久不让那青年(至少是为她自身设想)和她超过友谊的关系——真的,隔了许久,那时期当中她想她自己或许会变做另外一个人的所有;虽是她还未自觉以前,也许对他发生过情感。那不可少的石墙阻碍他们的深交;他又不敢冒昧的闯进,或是请求进园子里来,因此他们一切的交谈显然是隔墙传达。

她那太无情,太坚忍的未婚夫的消息传到了村中,是从斐丽的一位父执口中传来的。那绅士在巴斯听说顾尔对斐丽罗夫小姐的求婚只有一半的心意;他说是为他父亲的缘故不得抽身前来,因为他父亲病重得很,要他在旁服侍;但真正的目的是想借故推辞。他们两方并没有一定的许约,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应不应该另找欢心。

这消息——虽只是一片传闻,并且不十分可靠——同他来信的稀疏和缺乏热情正好符合,斐丽当时竟信以为真;从那时起她觉得此身自由了,可以将自己的心灵寄托与她选上了的人。她父亲可信不来,他说这事情完全是人家捏造的。他从小就知道顾尔的家庭,如其有一句格言可以表明那家庭的婚姻观念,就是“不要太爱我了,但要爱的长久。”洪富瑞是个诚实的人,他决不会想轻看他的婚约。“你耐心等着吧,”他说,“时机到了一切都是很吉利的。”

从这些话中,斐丽起初以为她父亲同顾尔先生通信说过;她的心也就平静了;因为她抛了她本来的志愿,很宽慰的听说她的婚约没有问题。但最近她知道了父亲正和她一样并没有得到洪富瑞顾尔的音信;她父亲又不能直接同她未婚夫写信提及这事,怕的是别人暗中诽谤那鳏夫的名誉。

“你要我饶恕你去鼓励一个外国人用他愚蠢的殷勤来谄媚你,”她父亲嚷道,他近来对她的心情全无慈爱,“我的话头不能达意。没有我的准许不得走出那垣墙一步。要是你想去参观那营盘,那天星期下午我亲自带你去看。”

斐丽的行为没有一点儿违背父亲的心意,但她以为自己的情感应该自由。她对那骠骑的痴念没有断,虽然她不把他认真的当情人看待,这是英国人对恋爱的看法。那年轻的外国兵士差不多是她理想中的人物,没有一点儿家居人的累赘;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她简直摸不够;这是一个迷魂的梦中的人物——罢了。

他们近来时常幽会——多在黄昏后——正当太阳落地和那最后一道号声招呼他回营的匆促的时光。她的热情后来越是不能压制;那骑兵也是一样;他一天一天的更觉柔情,他们匆匆会面后正要分离的当儿,她把手从墙顶弯下来让他摸抚。有晚上他握着她的手许久不放,她喊道:“这墙是白的,人家在田里面照得见你的影子映在墙上!”

那晚上留恋的太久,几乎使他不容易跑过那中间的草场,不误点的赶回营盘。下一回他去等候她,她不会在那通常的地点和时间出现。他的失望说不出的苦;他留在那儿呆滞的睁着那地点,像一个出神的人。那画角同晚号吹起了,他还是不回去。

她因为一点意外的事耽误了。她走来时和他一样听见那关营的号声,她很着急因为时间太晚了。她恳求他马上回去。

“不,”他忧郁的说。“不盼到你出来的时候我是不回营的,我整天的想望你出来。”

“可是误了点你会受罚的?”

“我到不管它。我早就想逃避这世界,要不是因两个人——我的情侣,在这儿,和我的慈母,在沙尔布鲁。我恨死了军队。我一心想同你多待一分钟,不管军营里的升降。”

于是他就留下同她密谈,吐述他家乡的有趣的故事,同他儿时的遭遇,直到她感到苦闷,因为他不顾利害的留在这儿。后来她固执的同他道了晚安,离开了墙,他才回营去了。

下一回她会见他的时候,他袖上装饰的条纹不见了。因为那晚误了点,把他降成了一个兵丁;斐丽心想这件耻辱全是为她,她的忧愁更大了。现在他们的地位掉换了;他反要来宽慰她。

“不要心痛,我爱!”他说。“不论什么事情发生,我都有个补救的方法。头一点,要是我挣回了我的条文,你的父亲让不让你嫁给约克骑兵里的一位下士官?”

她羞红了。对于他这样理想的人,她脑中还没有想到这实际的步骤;但一会儿的思索便可以决定了。“我父亲不让——一定不让,”她爽快的回答,“不要这样想!亲爱的朋友,请你忘掉我:我怕害了你和你的将来!”

“一点也不!”他说。“你使我对这个地方发生很多趣味,使我好好儿的在这里生活。如其这也是我的故乡,我的老母也在这儿同你居住,那我更是欢喜了,我要尽力当兵。但恨天不从人愿。听我说。这是我的计划。你同我一块儿回到故乡,在那儿你自然是我的妻子,同我的母亲和我一块儿居住。我不是一个汉诺威人,如像你所知道的,虽然我投军时冒称那里的人;我的家乡靠近沙尔,现在同法国讲和了,万一我能够回到故乡,我一定是很自由的。”

“你怎样能够回去呢?”斐丽说。她听了这个提议与其说是受惊,不如说是发痴罢了。她在父亲家中的地位使她烦恼和痛苦到了极点;父亲的慈爱好像完全枯干了。她并不是这村中的本地人,如同她身边那些快乐的女孩一样;并且马德亚西拿用他罣念故乡和思家念母的热情有几分感动了她。

“但是怎样?”她再问,见他还没有回答。“你要赎买你的退伍?”

“呀,不,”他说,“而今是做不到的。不;我从军不是我的本意;我怎的不逃走呢?现在时机到了,我们不久要罢营,那时我就不能再见你了。这是我的计划。我一心要请求你在两里路以外的官道上等我,在下礼拜的一个静夜里,日期我可以定夺。没有什么不妥当,或是羞辱你的地方;你不仅是同我逃走,我还要约同我的少年心腹耶托夫一块儿逃,他是一个阿尔沙堤人,才入伍不久的,他答应了帮忙我行动。我们要到那边码头去察看船只,找一架合用于我们的目的的船。耶托夫已经有了一张海峡的航图,我们可以走向那海口,半夜三更从那碇泊的水面解缆启航,摇出海口人家就瞧不见了;第二天早晨我们不是就到了法国的海岸,靠近谢堡。以后就容易了,因为我积下的钱可以够陆地旅行,并且我能够改换装束。我预先写信给妈,她会到半路来接我们。”

他详细的回答她的问话,使她对于这事的实行没有丝毫的疑虑。但事情的重大几乎骇坏了她;这还是问题呢,她能否加入这凶险的逃奔,她那晚上回到家中她父亲会不会严重的追问她。

“那些约克骑兵怎样了?”父亲说。

“他们还在营棚里;但不久他们就要走了,我相信。”

“你的行动用不着那样鬼祟。你曾经碰着一位骠骑;你曾经同他散过步——外国蛮子,还赶不上法国人文明!我已经决定了——我的话没有说完以前不许开腔,听顺我!——我已经决定了,他们还在那儿的时候,不许你在家里居住。你快到姑母那边去。”

她本想辩护,除了父亲以外,她没有同一个兵士或一位男子在光天化日底下散过步,但这有什么用处呢。她的辩护也站不多住,虽然他的话不是字字都对,实际上也有一半是真的。

她姑母的家是她的监牢。她近来才觉得那屋子很暗淡;她父亲叫她收拾她必需带走的行李时,她的心在胸中僵死了。在过后的许多年中对于那煽惑的一星期内的行为她还不肯认错;她考虑的结果决定去加入她的情人和他的朋友的计划,逃到她想像中富有可爱的色彩的乡间。她时常说他的建议中有一个特点压制了她的疑虑,就是他的心意的纯洁和直爽。他自己是很良善的;他对她很敬重,这个她从来没有享受过;她因为相信他才胆敢去冒那旅行的很明显的危险。

在下星期一个宁静的黑夜里,他们就去冒险。西拿要去那官道上一定的地点接她,那道儿是从村里分支的。耶托夫在他们的前面,他先到那泊船的海口去将船摇过罗斯——如今叫做望外——从海角的对岸把他们接上,他们会徒步经过那港里的桥,爬过望外山就到上船的地点。

她父亲一进了她的寝室,她便逃出家中,手上拿着一包东西,她打那条小径轻快的跑去。在那个时候村中没有一个行人,她奔到小径和官道交叉的地点没有被人家瞧见。她在那墙角的暗处探看她的地位,在那儿她认为不论谁从那有关栅的道儿走来也瞧不见她。

她还没有等上一分钟她的情人——虽然在她紧张的神经中好像过了好一整夜——那驿车的声音从山上响了下来,代替她盼望的脚步声。她知道路上有人的时候,西拿不会出现的,她耐心的等那车子驶过。车子行到靠近她的墙角速度减慢了。不再照常前进,停在隔她几码以外的地点。一位旅客下车来,她听见他的声音。那是洪富瑞顾尔的。

他偕着一位朋友,带着些行李。那行李放在草地上后,驿车又上路向那尊贵的消暑地方去了。

“我很奇怪那小伙子带着车马到那儿去了?”先前崇拜她的那人对他的同伴说。“我希望我们不要在这儿久等。我吩咐他准九点半来接。”

“你送她的礼物是好好儿保存的吗?”

“斐丽的?哦,是的。就在这口箱里。我希望这个使她喜欢。”

“自然会呵。谁个女人不喜欢这好看的讨好的礼物?”

“哪,她该得的。我要很凶的待她。这两天她在我的心中使我觉得更当向人人忏悔。哦,哪;我不愿再提起这事了。她绝对不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坏。我敢相信像她那么灵敏的女人是很懂事的,该不致于同一个汉诺威的兵士纠缠不清。我信不来她会这样,这回我要把事情了结。”

这两位候车的人不期然的又说了许多话,都是同样的口调;那些话好像闪现的光辉照透了她轨外的行动。那送车马的人来到时,这对话终于打断了。行李放好了,他们上了车,那车顺着她的来路驶去了。

斐丽的良心受了打击,她起初想随着他们回去:但是她想了一会,觉得应当等马德亚来到时才对,坦白的告诉他说自己的心意改变了——这是件很难说的事,当他们会面的时候。她苦苦的抱怨自己不该相信那谣言说洪富瑞顾尔不守他的婚约,她这时听了他亲口所说的话,推测了他一生都信托她。但是她很明白谁取得了她的爱。没有了他,她的人生就像是一个可怕的景象,可是她越考虑他的计策,她越害怕接收——这是多么放肆,多么暗昧,多么冒险呀。她已经许了洪富瑞顾尔,这只是他假意的食言使她不重视那个婚约。他细心的为她带来了一些礼物,很感动了她;她的许约得要遵守,用敬重的心来代替恋爱。她应当保持她的自尊心。她应当留在家中,嫁给他,受苦。

几分钟后斐丽打起精神,异样的果敢,正当马德亚西拿的身影在那后面的牧场的门口出现的时候,她踱向那门,他轻快的跑来。他们没有闪避,他把她拥到怀中。

“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了!”她立在他的怀中惊异的想道。

斐丽怎样挨过那晚上可怕的困苦的经历,她记不清楚了。他时常以为她的成功是实现她对爱人的忠信的决心,她用微弱的声音对他说明她已经改变了心意,她没有胆量,不能同他一块儿逃,他忍耐着不强迫她,只是悲伤她的决心。从她浪漫的爱上了他的地方着眼,只要他敢于强迫她,无疑的可以唤转他爱人的心。但是他没有做出一点过度的,巧诈的事去试试她。

在她那方面,怕他不平安,她请求他不要逃。这个,他说,决定办不到。“我不能卖我的朋友,”他说。如果只是他一个人到可以抛弃他的计划。但是耶托夫带着船,航海图,和指南针在那海岸上等他呢;潮水,就要退了;他已经禀告了母亲他回去;他一定要逃。

他在这儿待着,不能分离,耽误了许多宝贵的时候。斐丽坚持她的决定,虽然她感受了许多苦痛。最后他们分手了,他下山去了。他的步声还可以听得见时,她想再瞧一瞧他的身影,她轻快的追去,再瞧了一眼他隐没的形影。有一整她很够兴奋几乎要追随他去,同他享受她的命运。斐丽的勇气完全没有了,这正同埃及的克罗巴亚当那紧急的时候所失去的勇气一样。

有一个黑影,正同他自己的相像,在那官道上加入他一块儿。这是耶托夫,他的朋友。她再瞧不见了;他们朝着城市和海口的方向奔去,有四里路远近。她带着一种失望的情怀转身过来慢慢的回家去了。

晚号又在营棚里吹起了;在她看来营棚已经没有了。这营棚死了,好像毁灭的安琪儿经过了的亚叙瑞的营棚一样。

她悄悄的进了门,没有碰见人,回到床上躺下。悲哀起初不让她睡,最后才把她卷入了熟眼。

第二天早晨她父亲在楼梯底下碰见她。

“顾尔先生来了!”他得胜似的说。

洪富瑞住在旅馆里,他曾经来访问过她。他送她一件礼物,一方美观的镜子,框在银丝织的架子里面,她父亲正捧着这银架。他约定了一点钟以内再来,想同斐丽出去散散步。

漂亮的镜子在那时的乡中比起现下希奇多了,斐丽面前的一副取得了她的欢心。她照照芳容,见她的眼色多么沉郁,她试试生一点光辉。她沉入了悲惨之中。这境况驱使一位妇人机械的向着她注定的道儿走去。洪富瑞先生在他没有表明的态度中和先前的情感一致;她也应该是一致的,对于她自己的过错不要提及一字。她戴上了她的领巾和帽子,等他到时跑来,她正在倚门盼望他呢。

斐丽谢谢他好看的赠品;他们走上了路,专谈洪富瑞的事。他告诉她最近世界的时髦的趋势——除了个人的事情外,这是她顶喜欢谈论的资料——他吞吞吐吐的言谈压制了她不安的心和脑。不论她的忧愁是为什么,她可以看出他的搅扰。后来他突然改了口。

“我很高兴你欢喜我这轻微的礼物,”他说,“我的真意是用来向你赎罪,要你救助我一个很大的困难。”

斐丽真想不到这位自立的鳏夫——她有几分器重的鳏夫——会有什么困难。

“斐丽呀——我立时要把我的秘密告知你;因为我请教你以前,我有一个很大的秘密要告诉你。事情是这样的,我已经讨了老婆:是的,我偷娶了一位可爱的少妇;如果你认识她,我希望你会认识她,你一定会说许多话恭维她。可是她不十分合乎我父亲为我选择的女子——你同我一样的了解父母的心肠——所以我严守秘密。这无疑会引起一种可怕的风声;但是我想如有你的帮助,我可以遏止这风声。只要你能为我做这件好事——当我禀告父亲的时候,我的意思——要说你从不能嫁跟我,你知道,或是说那一类的话——我用生命担保,这可以大大的帮助我度过困难。我很着急的要取得他的同意,不要发生一点隔膜。”

斐丽不知怎样回答的,或是她怎样的劝戒他度过这意外的情况。可是这消息很明显的给了她一些安慰。她创痛的心很想把她自己的困苦转告他;设使洪富瑞是一位女人,她可以立刻把她的故事向她吐述。但是她却不敢向他忏悔;顶好是缄点着,这很有道理的,等过了许久,让她的情人同他的朋友脱离了危险以后再说。

她回到家中,找一所清静的屋子在那儿度日,她有些悔恨她没有逃走,她梦见马德亚西拿从他们起程一直到家乡。在他自己的故乡,有他的村女作伴,他也许快快的忘掉了她,连她的名字也抛在脑后。

她好几天没有出过门了,真不自在。在一个烟雾沉沉的早上,那海滨的沙墩看来是青灰的;那兵营的形状和那一行行系着的战马也是青灰的。那兵房里的酒店冒出的烟火沉沉的坠下。

她唯一有趣的一寸英国地方就在那花园底下的一个地点,她习惯了从那儿爬到墙上去会马德亚;不管那讨厌的雾怎样浓,她也跑去,一直奔到她很熟识的墙角。一片片的草上压着玲珑的露珠,蛞蝓和蜗牛在草地上伸出头来。她可以听见那营栅里发出的通常的微弱的声音,在另一个方向她可以听见农人的步声在路上响近城边,因为这是逢市的日子。她瞧见了她时常到那墙角,把那儿的草都踏平了,在那石砌上印了些从花园带来的泥痕,她时常站在那石砌上探望。不到黄昏她不会去的,她没有想到她的脚迹在白天可以照得见。也许是为这些痕迹她父亲才知道了她的幽会。

她正停在那儿伤心的盼顾,她觉得那兵营里通常的闹声改变它们的音调。斐丽如今对那兵营的动作虽不很关心,她也从石砌上爬到了墙顶去看。她头一眼瞧见的东西就使她惊异,使她昏迷,她直直的站着,她的手指攀着墙,她的眼珠几乎要突出了她的头,她的脸像石块那样坚硬。

全营里的兵士都在她面前开敞的青草地上排列着,中间停放两口空的棺材。她刚才听见的异样的声音是从那进行的队伍里发出的。这是约克骑兵的军乐队奏着死的进行曲;后面这营里的两个兵士,坐在田车里,两旁有骑兵监视着,还有两位教士随伴着。尾上是一群看热闹的乡下人。这凄惨的队伍开至前线,回到场中,在那棺材的旁边停着,那儿有两个罪人蒙上眼睛,各自跪在他的棺材上面;几分钟的稍息,他们在祈祷。

二十四位炮手端着马枪站在那儿。那军官拔出他的指挥刀,舞了几下刀势,等他的刀向地下斜斜的一砍,炮手们便发了一排枪。那两个犯人倒下,一个的脸仰卧在棺材上,另一个的却伏在上面。

枪声回应的时候,有一个呼声从罗夫博士的墙内发出,有一个人在里面倒下:那时候看热闹的人中没有一位不听见的,那两个枪毙了的骠骑正是马德亚西拿同他的朋友耶托夫。看守的兵士立刻把尸首装进棺材里;那队里的团长,一个英国人,在马上奔驰,厉声喊道:“把尸首拖出来露着——做一个逃兵的警戒!”

兵士把棺材立起来,那死了的德国兵倒了出来,他们的脸伏在草上。于是全军一列列的转动,慢慢的开过那地方。等视察完毕,那尸首又殓入棺材里抬起走了。

正当这时罗夫博士受了枪声的惊动,奔到花园里瞧见他可怜的女儿死死的躺在墙根。他把她抱进屋子,过了许久她的知觉才清醒转来;好几个星期都问不出她的缘由。

事情是这样发现的,那约克骑兵里的两位不幸的逃兵,照他们的计划,在那附近的码头底下将那只船从它停泊的水面割走,还偕着两位别的同伴平安的渡过了海峡,那两位同伴曾经遭受过团长的虐待才和他们一块儿逃的。他们认错了航线,驶进了耶尔色,以为那小岛是法国的海岸。在那儿人家发现了他们是逃兵,把他们擒去献官。在军法判决上马德亚同耶托夫替那两个同伴代罪,说完全是他们两位替代人引诱那同伴一块儿逃的。同伴的罪减轻了,只挨一顿军棍,他们两个头目人的判词是处死刑。

一位客人要是去到那有名的乔治的消夏旧地,可以在那山下的邻村里闲散,去看那死者的纪录,上面有两件事这样的记载着:——

“马西拿(伍长),皇帝陛下禁卫团之约克骠骑,以逃犯处决,葬于一八零一年六月三十日,行年二十二岁。生于德国之沙布鲁城。”

“耶托夫勒士,皇帝陛下禁卫团之约克骠骑,以逃犯处决,葬于一八零一年六月三十日,行年二十二岁。生于阿尔沙堤之罗达根。”

他们的坟墓在那小教堂的后身,靠着墙。没有墓碑记明那个地点,只是斐丽指示我的。她在生时,常常去打扫他们的坟;但如今那儿长满了苎麻,坟土快要塌平了。那些老村人从他们父母的口中听过这件故事,还能记忆那兵士埋葬的地方。斐丽如今也躺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