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3

万书与李得福分开后,往镇子里走去,她心里七上八下,十六年来她住在秀洲青云山,偶尔下山游玩时,有他爹万世闲陪同,或有她爹的亲信跟在后面保护,像如今在千里之外的异乡独自行走,还是第一次。

尽管万书有些担心,可是在马背上时,她就已经想好,待找到市镇,便与李得福分开,并想好了措辞。她似乎打心眼里对那个素不相识的男子有莫名的厌恶感,或许是因为他的长相和穿着,或许是因为他一路上剧烈的心跳,又或许是因为他言行举止那种谨小慎微毫不自信的神态。她并未细响因由,总之就是不喜欢。

她把身上的银子都给了李得福,因此第一件事,便是拿腰带上的一小片玉坠去换一些散钱。

刚到“大石镇”的牌坊下,就看到沿街跪着两排乞丐,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其中还有妇女和孩子,都眼巴巴地向她讨钱。万书顿时感到局促不安,把手按在胸口,也不敢看乞丐们的脸,踮着脚往里走。

街上人烟稀少,隔几步就有三三两两席地坐卧的人,要不是乞丐,就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路旁的商铺大部分已经关门歇业,更有一些已然破败不堪。

万书那卓然不群的气质,鲜亮而且质地考究的穿着,和从未经受风吹雨打的嫩白肌肤,犹如废墟中长出的绝世独立的蓝莲花,自然而然地成了整条街最引人注目的焦点。她感到十分尴尬,她极不喜欢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她快步地朝镇子里跑去。豁然看见前方一坐靓丽的房屋,上书一个巨大的“当”字。万书像溺水者遇着救命稻草,急忙快步走过去,不想旁边巷子里也有一人疾步跑过,把她撞了一跤,重重地摔在地上。她的皮肤本就吹弹可破,被地上的乱石一扎,手掌上立时就冒出血珠子来,手臂上被一块尖石划了一道口子,现出一道血丝。

再看那撞她的人,早已不知所踪,四周有人围观,却无一人前来扶她。她几乎要哭出来。

万书起身拍去灰尘,拿出随身的手帕,擦了手,又擦了手臂上的伤口,按住手臂,挺直腰杆朝当铺踱去。

走近一看,当铺的“当”字招牌下方还有一个小圈,圈内写着一个异形的“商”字。进入铺面,墙上挂着“如意当铺”的招牌,下方也有一个同样的“商”字图标。

万书也未多问,正欲取下吊坠,一看,吊坠竟已丢失不见。她恍然大悟,刚才小偷故意撞她一下,偷走了她的吊坠。当即心中戚戚然,恍恍惚惚地,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当铺的掌柜是个老者,但是看起来并不慈眉善目,他说,“姑娘是外地来的吧,这一带连年灾荒,导致民风不淳,看来姑娘是遭了贼了。不过姑娘一看便知出自大户人家,手头总会有些值钱的东西。”

万书只好背过身,从脖子上取下一根项链,是一块小巧的星月形刻蚀物,镶嵌着珍珠,端详了三四眼,还不舍得放下,显然这串项链她很喜欢。

要是平常,有人拿一座金山换她这一串项链,万书也不会同意,可如今她走投无路,只好割爱。眼下如意当铺的掌柜只愿意出一贯铜钱,万书心里万般不情愿,也只得苦笑着接了铜钱道了谢。

下一步,她计划去买一匹马,骑马继续北上冀州。

同时还得修书一封给她小姨,以便他们接应。

再往镇子里走,万书见一马场,门楣上显眼处也画着一个“商”字符号,马厩里拴着五匹毛色锃亮的高头大马,心下欢喜,便看中了一匹,问掌柜价钱。

那掌柜是个中年人,看一眼万书便提高嗓门道,“好马配绝色,姑娘看中的这一匹马是正宗的瑞国骏马,虽然不能日行千里,不过日行八百里是不在话下的,姑娘要是急着赶路,这匹马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万书心中暗喜,这样岂不是明日就可以到小姨家了吗,嘴上未搭话。

那掌柜的又说,“不过这匹马可不是寻常人买得起的,对姑娘来说,想必不在话下。您出五两黄金,便可立即骑走这批上等的瑞国马。”

万书又暗暗地吃了一惊,心想自己浑身上下仅剩一贯铜钱,恐怕连最下等的马也买不起了。便红着脸小心地问道,“掌柜的,我只有一贯铜钱,不知道能不能买得到一匹次一等的马?”

掌柜子的眼珠一动,笑道:“我看你这姑娘生的实在俊俏,算送你一个人情,卖给你一匹小马吧。”便让人去里间牵了一匹马来。

万书看时,果然与之前那匹马相比,矮了一大截,几乎只与她自己等高。心中虽然极不乐意,无奈之下,依然决定买下。又可怜兮兮地请掌柜少收十个铜钱,供她路途消费。

掌柜子爽快地同意了。

她将马牵着走了几丈远,找了一个僻静处才停下。她并不会骑马,便先练一练。

令万书意外的是,此马十分温顺,也幸而马鞍不高,她踩上马镫,稍微用力便骑到了马背上,马儿趔趄了一下,既没有狂躁乱颠,也没有突然狂奔,就站立着。万书轻轻地抽了马儿一鞭子,那马竟还不动,万书微感有异,又稍许用力抽了一鞭,马儿迈开步子走动起来,万书又加力抽了一鞭,马儿才跑起来,跑得太慢,万书又连抽两鞭,马儿快跑起来,仅跑了几步就喘气粗气,还没有跑出镇子,那马竟然口吐白沫,倒地昏死过去!

万书这才意识到,这是一匹病马。

她站在街上,真是百感交集,又气又急心灰意冷茫然无措。想着前方还有几百里路,身上仅有十枚铜板,再吃几顿饭,就会身无分文。更别提买新衣换下身上脏破的旧衣,以及住店、洗澡了。

一想到吃饭,肚子就咕咕叫,现在已到傍晚,她已经几乎一整天还没有吃过东西。寻思着去找一家饭馆,朝前走去,但凡见着带“商”字符号的商铺,一律不多看一眼。不想一路走来,沿街的商铺竟十之八九都刻着“商”字符号。唯一一家饭馆虽然不大,也在柜台印刻着“商”字符。

万书心下嘀咕,又不得不走进去,寻思着身上这点盘缠肯定吃不起好菜好饭,便问店小二一些素菜的售价,也都在十个铜子以上。

小二见她面色尴尬,说道,“现今到处闹饥荒,你也看到四处有吃不上饭的,逃难的,附近能吃的东西早就被那些人吃光了。我们小店里的食材都是从外地长途运来的,卖的难免贵些。连最便宜的野菜也卖到十钱。我看姑娘要是在镇里有亲戚朋友,不妨早去投奔,独身在大石镇行走,恐怕不易。”

万书听他说话,似乎心存善意,不过她在大石镇已经吃了几回亏,不敢随便接这小二的话,勉强点了一份苋菜,即收住了口。小二识趣地去了。店里的客人本就不多,不一刻菜和饭上来,万书一瞅那苋菜和米饭,顿时没有食欲,半天都没有动筷子。肚子又咕咕叫起来,虽已极饿,无奈就是无法下箸。挨了片刻,把身上仅有的十枚铜板给了小二。

走出饭馆,她心头就沉重起来,一股沉重的恐慌情绪压在她心头,好似自己成了一片浮萍,在海浪里飘荡,既无根基,又无处可以借力,况且前途一片漆黑,下一瞬间不知道自己会被海浪冲到哪里,又会遇到怎样的水虫或海怪。她拖着重重的步伐,在街中心透着烛火的地方走着,她担心极了,害怕极了。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又不敢停下脚步。

正无精打采地走着,忽一人拦住她道,“小生适才在饭馆见姑娘叫了饭菜一口也没吃,到现在只怕已经饿坏了吧。姑娘要是信得过,在下这就领姑娘去前边的金华楼,那家店不但饭菜可口,也可以住宿,更有沐浴更衣之处。离此处亦很近。”

万书抬头看那人,是一个素不相识的江湖小生,身后背着长剑。经此一天三番五次的上当受骗,她已经对这大石镇的所有人与事颇为抵触,更何况是一个陌生男子,在这天已断黑的傍晚,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那江湖客又说,“姑娘有所不知,这大石镇因连年灾荒,民风彪悍,极不太平,姑娘只身在外,多有不便之处。不妨让在下陪伴左右,做个照应”。

万书冷冷地说“不用”,转身欲走。

江湖客似乎有些急了,拦住她,加重语气说道,“我看姑娘还不清楚这里的危险,我看你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又生的如此美貌,可惜不会武功,这镇子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打姑娘的主意。我劝姑娘跟快我走,免得遭人暗算。”

万书再不想理他,又转身要走。

江湖客便去拉她的手,万书吃了一惊,想甩开,可是那手抓的很紧,掐得她手腕生疼。万书情急之下右手一巴掌朝那江湖客脸上拍去,江湖客见机也快,一把又抓住了她右手,直让她动弹不得。

万书此时已吓得乱喊乱跳,用脚去踢那江湖客,都被他闪避开。

四周三五个的看客仍无一人出手相救。

江湖客寻思这般闹腾也不是办法,只得先把她制住再做打算,便飞速地点了她两处穴道。万书顿时失去力气,几乎连站都站不住,喊也喊不出。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甚至比在飞鸟林被劫匪围困更甚,心想此时无力回天,一切休矣。

江湖客抱起万书放到肩上,她又惊又急,脸色煞白,怒目圆瞪,可惜动弹不得,一时束手无策。

忽然一人远远喊道,“住手!放下那姑娘!”江湖客未及回话,那人骑着大马已到跟前。

万书使劲抬头一看,竟是李得福。

一时之间真是百感交集,高兴、狐疑、遗憾、尴尬,无奈同时涌上心头。

江湖客望一眼李得福,看他不是本地人,手上功夫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便冷笑道,“哪里来的乡巴佬多管闲事,你找死吗,敢阻碍你爷爷办事!”

李得福二话不说,跳下马冲上去就去抢夺万书。

江湖客退后一步,将万书掼在地上,拔剑就去攻李得福双目,李得福连忙闪避,身形扭转半圈,长剑几乎从他眼前刺过,立即伸出五指,做成爪形,从内而外圈住江湖客的手腕,再往内勾,眼看就要擒住江湖客的手腕关节,没想到江湖客也不迟疑,剑尖右摆,又朝李得福右肩削来,李得福缩手屈膝躲过,两人各退一步。

几招过后,两人心知肚明,两人武功半斤八两,只不过江湖客手中有剑,优势明显。李得福见江湖客还不离开,是想缠斗,便想着夺下长剑,这样江湖客必定不战而退。

打定主意后,又紧步向前横扫江湖客下盘,江湖客纵身一跃,李得福趁他还未落地,又迅速变掌为爪,去抓江湖客的脚踝,江湖客猛一踢,李得福又变爪为拳与飞来的重踢硬碰,跌了开去,江湖客也不顾脚痛,长剑毫不犹豫地刺出,正中李得福的肩胛。

李得福也顾不得痛,一把握住剑脊,抬脚朝江湖客手腕踢去,江湖客见状只得松手,再看时,剑已在李得福手上。

江湖客冷笑道,“你是苏山派的。没想到苏山派也尽是垂涎美色之流。”说罢大步走了。

李得福先给万书解开穴道。万书获救,只觉异常疲惫,也不知道是饿的还是怕的,特别想找个地方靠一靠,她在街边蹲着,手抱着膝盖,眼泪又开始在眼睛里打转起来。

李得福见她模样,打圆场说道,“放心,现在没事了。这个大石镇颇有蹊跷,营业的商铺大多带有商字符号,没有一家不是营私舞弊的,害我上了几次当。人也没有一个好人。”

听李得福如此说,万书心下稍安。

李得福又避重就轻地说,“我打听了一下,原来商字符号是商族的标记。这个商族又大有来头,号称江湖第一大帮派,据说创派至今已有数千年,天底下遍布他们的商铺和耳目。以前的商族标记等同于金字招牌,想不到如今却都做起蝇营狗苟的勾当,恐怕也长久不了几日了。”

万书沉默不语。

李得福也只好收声,一安静下来李得福就觉得局促不安,便又说道,“天色不早了,姑娘怎么打算?”

万书还是没有说话。

李得福继续局促地说,“我先送姑娘去前面的金华楼再说。这么晚姑娘独自在街上不安全。那里的住宿看起来不错。”

万书心里默许,嘴上仍然未置一词。

李得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万书才迈开步子。李得福一边走一边用破布替自己包扎了伤口。

路上万书还是不愿意说话,李得福在前面引路,很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走了几丈远,李得福手心几乎急出汗来。

半晌,他忍不住打破僵局,没话找话地说道:“听说商族是江湖上最古老的门派之一,网罗了天下所有的生意人。另外还有五个门派也都与商族不相上下,分别是农族,工族,士族,牧族,和艺族,听说这几个门派的弟子都是农夫,工匠,学子,游牧人和杂艺人。”

他见万书还是面无表情,又继续说道,“其中农族创派最早,只可惜十年前声势过于浩大,被朝廷痛击,如今只剩一百多人坚守在农岭。商族前几年崛起迅速,如今也在走下坡路。士族和牧族千百年来几乎都是老样子,不温不火。反倒是艺族,近几年崛起得很快。听说族人已经有数万人。”

万书对江湖上的事没有丁点兴趣,可她并未打断李得福,有个声音在说话,总比过于安静地好。

李得福不知道怎么忽然又说到他的哥哥,“这个江湖是个大地方,光是各个门派就有成千上万。我从南岳苏山一直往北,直到大石镇,走了几千里,仍未听到一丝我哥的消息。”

万书突然说道,“或许我爹可以帮你。”

李得福听了,眼冒金光,激动地说道,“我爹重病在床,眼看将不久于人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再见我哥一面。十九年前,我娘生下一对孪子,那时侯家里穷,只够养活一个孩子,我爹就把我哥给了一个路过的江湖人带走,现在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人又在何处。”又补充说道,“他的名字叫李得财。”

万书淡淡地说,“我知道了。等我回去让我爹留意便是。”

李得福又问万书为何会经过飞鸟林,万书只简单地说去拜访她小姨,万书不善言辞,又盼着李得福追问下去,毕竟她现在身无分文,又不能把李得福的银子要回来,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是非之地,只盼着这个乡下人能护送她去冀州。

果然李得福又把镇子口问的话又问了一遍。

万书不置可否。

李得福便缄口不再问。

到了金华楼,分别住下。万书沐浴更衣近一个时辰,才下楼吃饭。李得福自然没舍得去典当万书的那一串手链,尽管他知道它定然价值不菲。他手上剩余的碎银子也并不多,可他仍然为万书点了四样好菜,两荤两素,还有鸽子汤。

席间万书仍然话不多。李得福本是个健谈之人,也不知为何,万书的清冷使他极其拘谨,生怕说错话似的。万书吃得很少。李得福食不知味,也吃得不多。倒是万书难得地说,“我姓万,以后你叫我万姑娘便是。”

而后各自回房睡下,万书片刻即已入眠。说也奇怪,有这个乡下人在,她居然睡得很安稳。也许是太劳累的缘故,万书翌日醒来时这样想道。

相反,李得福明显一夜没有睡好。他的黑眼圈又加重了些。

事实上,他自从与万书分开,一直尾随着她,也幸亏他耐得住,直到万书走投无路时才出现。昨夜一整夜怕万书被人骚扰,又扎扎实实地守到万书醒来。

说来也怪,这个商族门下的金华楼,这一次倒是并未为难李得福和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