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六话 码头(上)

重新站在武昌城的码头上,江南鹤意外地发觉,新时代的到来似乎并没有他原先所预想的那么快。

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喧嚣的吆喝声,潮湿的空气混杂着江雾和汗水的气息,码头浮桥随着江水起伏微微颠簸带来的轻微眩晕,一切都与过去毫无差别。七八年前洋人的战船,似乎只是所有人的一场梦境。

新的时代或许并无恶意,它没有疾风骤雨地到来,而是给了足够的时间,让所有人在新时代找到自己的位置。江南鹤想到这里,微微舒展了眉头,深深吸了一口熟悉的江岸气息,迈步向一个码头工人的工棚聚落走去。

工棚里,工头远远便看到了江南鹤朝他的方向走去。江南鹤的衣着相当体面,这一身衣着让工头本能地打起了精神——这或许是一单新生意。

工头快步向江南鹤跑去,距离江南鹤还有十来步距离时,他便挤出了一脸谄媚的笑容,躬着身子打起了招呼。

“这位老爷,有什么吩咐?”

“这前边是你的工棚?”

“是,我是这儿的工头。老爷您是出行,还是取货?”

江南鹤却笑着摆了摆手。

“我来找个人。”

“找人?”

“你们工棚里,有个叫秦狼的伙计,麻烦把他喊出来吧。”

“秦狼?”工头一脸迷茫,“我们这儿,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江南鹤微微一愣,随即苦笑了一下。

也对,秦狼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也就报不出自己的名字。他又不识字,自然也写不出自己的名字。这工棚里的人,想必不知道秦狼这个名字说的是谁。

江南鹤略作思索,改口问道:“你这工棚里,有没有一个哑巴伙计?”

“哑巴?”工头的脸上闪过一瞬不安,但立即被他的假笑掩盖了过去,“没有没有,老爷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有?”江南鹤微微皱眉,随后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可知道,这码头上哪个工棚有个哑巴伙计?”

“没有没有,哪家都没有。”工头有些刻意地表现出烦躁的情绪来,“老爷,您要是没什么吩咐,我就不伺候您了。这时节正忙着呢,可没工夫一直陪您在这聊天解闷。”

说完,这工头也不等江南鹤的回话,匆匆忙忙便赶回工棚去了。

江南鹤看着工头离去的仓皇模样,右手背在身后,大拇指在食指的指节上习惯性地来回摩擦着。他看到,工头一边朝工棚走去,一边不时地回头张望,眼神中有着遮掩不住的慌张和怒意。进了工棚,那工头却不在工棚门口等着招揽生意,而是潜进了工棚深处。直到工棚里层层的人影挡住了江南鹤的视线,江南鹤才默默离开了浮桥。

江南鹤昨天才回到武昌城。

武昌的江门旧宅,本该由三弟江南蛟打理着,但这三年来江南蛟几乎没在江门旧宅住过。当初江门解散后,江南鹤和江南虎去了武陵城隐居,江南蛟做起了生意,去宁波开了个商铺。当年洋人赢了官军,在东南五个港口开了通商口岸,宁波便是其中之一。江南蛟之所以把商铺开在了宁波,便是想见识见识洋人都卖些什么新奇玩意。对于开放了与洋人通商口岸的宁波府而言,江南蛟在那里不过是成千上万个来寻找商机的普通商人中不起眼的一个罢了。三年下来,他的生意没什么起色,只能算是不赚不赔,聊以谋生而已。

几天前,江南鹤给远在宁波的江南蛟写了亲笔信,告知了曾侍郎一事。他在信中告诉江南蛟,自己决定收拾旧部,重组江门,在新时代为所有人谋个出路。昨日,他和江南虎赶回江门旧宅时,却发现这仍是一座空宅,江南蛟还没有回来。整座宅子荒芜了许多日子,早已了无生气。

或许,江南蛟仍因三年前楚云飞一事耿耿于怀,不愿再回到江门了吧。随他去吧,江南鹤想,也许对于那个脾气鲁莽又性格耿直的三弟而言,不回江门是个更好的选择呢。

江南鹤兄弟二人,花了一整天时间,把旧宅上上下下打扫一通,等收拾完时天已经黑了许久了。

江南鹤坐在大宅议事堂前,看着空空的议事堂,想象着三年前上百弟子聚集在这里等着他发号施令的样子,竟恍如隔世。

两兄弟在空空的议事堂里坐了许久,江南鹤终于决定,他要把昔日所有的江门子弟一个一个找回来。他要亲自站在他们面前,向他们谢罪,然后告诉每一个弟子——从今以后,就如过去一样,他们的命,由他江南鹤负责。

他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秦狼。

与工头的一番交谈后,江南鹤到江边茶铺喝了半杯茶。他猜想,这半杯茶的工夫,足以让那工头放下戒心了。

就在这时,一艘江船在浮桥上停靠了下来。这是一艘过江的客船,每隔半个时辰就在长江南北往来一次,把江北的客人拉到江南,再把江南的客人送去江北。客船一靠岸,上船和下船的人流便在浮桥上汇聚,人来人往起来。

江南鹤等的,便是这个时机。

他混入浮桥上的人流中,利用来往过路人的身形挡住那工棚方向的视线,一点点向工棚接近。他的身形步法矫健得不可思议,面色身姿上却十分放松,不露半点痕迹,在路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个赶着上船的客商而已。到了工棚外,他闪身躲入工棚暗角,连在工棚外忙碌的伙计都没发现有人躲了进去。

江南鹤躲在工棚外暗处,扫视整个工棚,却没发现那工头的身影。

工棚里,有几个孩子,看身形还没长开,穿着码头工人的衣服,身上还有些伤口和淤青。就在江南鹤窥视的这片刻,有伙计粗暴地把几个孩子赶起来,时不时挥动皮鞭在孩子身上抽几下,嘴里骂着什么。江南鹤隔得太远,听不清晰,隐约能听到些催促那几个孩子去干活的词句和一些咒骂的话。几个孩子走后,工棚里空荡了下来,倒是工棚深处的棚外,有几个人影在动,还传来一些喧哗。江南鹤顺着工棚的外沿潜过去,停在转角一侧,细细听取另一侧的动静。

他听到了工头的骂声,和几个伙计的应合,还有沉重的捶打声。那捶打声,是拳头和脚猛击人的身体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江南鹤不会听错。

“敢去外头找人,想逃跑是怎么的?”工头一边打着,一边气喘吁吁地骂着,“你看看你有没有命跑出这个码头?吃老子的饭,还想跑!吃里扒外的死哑巴!”

江南鹤暗暗心惊。

这工头在打谁?若是秦狼,别说这工头,就算是整个工棚的伙计加起来,也不可能伤得到他。若不是秦狼,这个码头上,莫非还有别的哑巴伙计?

“老大,要不把他沉江里去吧。”一个伙计显然是打累了,喘息着向工头说道,“这小子都去外边找人了,万一被官府知道……”

“官府?怕什么?”工头却嘿嘿笑了,“这小子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官府还能找他问话是怎么的?”

说完,工头不解恨似的,又向那哑巴身上猛踢了几脚。江南鹤听到那哑巴发出了几声呻吟,但死死咬住牙,把声音又吞了回去。

这哑巴,倒是能忍。江南鹤想着,若这哑巴不是秦狼,便救了这哑巴去江门做个弟子吧。

“要不是看你有膀子力气,老子早把你沉了。”那工头似乎是打累了,恶狠狠地咒骂了两句,终于带着那几个伙计回工棚去了。

直到这时,江南鹤才轻轻迈开步子,从转角外走了出来。

他看到,工棚后门门外,一个少年蜷在地上,沉重地喘息着。他赤裸着上身,身上布满了新旧伤痕,比起工棚里那几个孩子要凄惨得多。但这一身伤痕也盖不住这少年一身健硕的肌肉,让江南鹤也不禁暗叹,一个码头工人竟能练出如此身形。但江南鹤立刻转念想了想,码头工人常年干着体力活,练出一身肌肉想必也不稀奇。

江南鹤轻轻迈开步子向那少年走去。他的脚步极其轻盈,如灵猫一般,不发出丁点声响。

那少年双手紧紧抱着脑袋,身子蜷成一团,不露一丝缝隙。这样的姿势下,任那工头和伙计们如何拳打脚踢,也全都打在后背和手臂上,伤不到要害。这姿势,倒像是习武多年的人才有的经验。江南鹤想到这里,又立刻摇了摇头,转念想到,常年挨打的人自然也能学会这样的经验,并不奇怪。

走到少年身边,江南鹤俯下身子,轻轻伸手去拍少年的肩膀。

就在江南鹤的手要碰到那少年时,少年的手臂突然抽回,用小臂挡住了江南鹤的手。

这样的反应,决不是一个码头工人该有的。江南鹤很清楚,这是习武多年的高手,经年苦练下才会形成的本能反应!

少年抬起眼睛,看向江南鹤。那一双原本如死水般无神的双瞳突然聚焦,焕发出异样的神采来。

江南鹤看着少年的眼睛,如遭霹雳,呆立良久。

“秦狼……”许久之后,江南鹤喃喃地说出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