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
王熙凤和贾琏住的大院中。
本来,王熙凤作为邢夫人的儿媳妇,是要在邢夫人跟前服侍的,叫“站规矩”。
可邢夫人在府里没有任何实权,身份低微(普通庄户之女身份低微,青楼之女则是身份低贱,低微但不低贱,比贾琮的生母说出去要好听许多),又不得老太太的喜,跟着她“混”,没有任何机会,反而会让老太太厌烦。
况且,王夫人是王熙凤的姑姑,比邢夫人要亲近的太多,更何况,王夫人在老太太那有一些体面,老太太比较满意她。
王熙凤出身也算是名门望族,看不起小家小户出身的邢夫人,从嫁进贾府到现在七八年了,从来没有在邢夫人面前立过规矩,加上她泼辣的性格,又得老太太喜爱,邢夫人也没办法,从来不敢和她不闹。
王熙凤是何等的精明,知道这个家现在以及未来的当家人是谁,一开始便“投靠”到了二房,又和李纨一样在贾母跟前侍奉,最会说话,办事利索,一张巧嘴总能恰到好处的讨老太太欢心,渐渐的比二房大媳妇李纨还要讨老太太的喜爱。
又仗着娘家的势,在贾府里可以说是混的如鱼得水,两府里人都要给她三分面子,连东府的贾珍都不敢轻易招惹她,无它,这凤辣子撒起泼来“六亲不认”,一言不合就大哭大闹到贾母那求做主。
王熙凤“叛变”了,作为“嫡系”的贾琏也不能无动于衷,只好一起“上了梁山”。
还别说,贾琏从大房“过继”到二房后,日子过的就舒坦了很多很多。
因为之前贾母不喜欢贾赦和贾琏的缘故,所以那几年他过的很艰难。府里大事小事都在二房那里管着,包括“资金链”,他堂堂荣国府大房长孙,混的比他那些公侯府邸的狐朋狗友还惨,手里没个进项,一个月月份也就二两银子,逛趟青楼都不够。
平日里和那些狐朋狗友出去吃喝玩乐都是他们掏银子,别人表面上不说,内心里却没几个瞧得起他,可也没办法,贾琏的出身太硬,开国元老荣国公的嫡系玄孙,仅这名头,就足矣让很多人仰望。
手里没银子,干什么都不硬气,出去玩的,没银子算怎么回事?
贾政不好俗物,贾母之前让他管着外面那些庄户和商铺每个月的进项,杂七杂八是事情很多,这让贾政烦不胜烦。
贾琏投靠到贾政“麾下”后,贾政就顺势把外面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全交给了他去处理,贾琏在这方面倒有些能为,不负贾政的厚望,大事小事都处理的井井有条,贾政很满意,贾母也没有再说什么。
王熙凤则从王夫人那里拿到了管理内宅和银房的权利,夫妻二人自此在贾府里“一步登天”。
有了肥差,手里头就活泛多了,每个月那些进项里,贾琏随随便便划下一点下来都是几百两银子,吃喝嫖赌足够了不说,自己还偷偷摸摸背着王熙凤藏了不少的私房钱,在外面养过几个女人。
贾琏和王熙凤办事得力,又非常孝顺,每日围在贾母,贾政和王夫人身边嘘寒问暖,至少表面上,人人称赞,对于夫妻二人贪墨少许钱财的事,贾母和王夫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之常情,又有几个人不好这些黄白之物?
在合理的范围内,她们默许了。
从大房的一间院子里搬出来后,贾母就把荣禧堂东面的一个大院子拨给了贾琏和王熙凤居住,西面的大院子是贾宝玉的。
这大院子自带花园,亭台楼阁,富丽堂皇,吃穿用度甚至比贾赦的还好。
夫妻二人一个在外面吃喝玩乐,一个在里面作威作福,逍遥自在。
今天,贾母身子不爽利,就没有留饭,早早的打发众人离开了。
王熙凤就和贾琏回到自己的房里用晚饭。
饭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屋里除了王熙凤和贾琏,还有两个王熙凤的贴身丫鬟在旁边斟酒递茶地侍奉,名唤平儿和丰儿,二八年纪,生的亭亭玉立,秀色可餐,贾链名义上的通房丫头,不过因为某些原因,一直没吃到而已。
饭桌上,贾琏喝着酒,王熙凤细细的吃了两口菜,喝了一小口酒,拿丝绸帕子擦了擦嘴,笑道:“今天的事你怎么看?要我说,哎呦呦,老三那个泥猴子难不成真的换了个人?变得那般沉稳,还写的出那般好词好诗。”
贾琏喝了一口酒,不满道:“什么老三不老三的,那是你小叔子!这话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他现在有钱了,手里有几千两银子的私房钱,在这方面再也不用看王熙凤的脸色了,说话隐隐有些不容抗拒的意味。
王熙凤眼里闪过一抹恨色,她知道她的丈夫背着她藏了私房钱,而且还藏了不少,可她也没办法,她不容贾琏纳妾这件事本来就不光彩,若是再因为这些私房钱大闹一番,传出去,没几个人会说她的好,她王熙凤可是要名声的人,特别是在贾母,贾政和王夫人那里。
再说,她手里藏的银子不比贾琏的少。
“是是是,不过是随口一说。”王熙凤笑着举杯和贾琏喝了一口。
贾琏见她这幅做派,也是见好就收,语气有些疑惑:“是奇了怪了,老三这是怎么回事,那一词一诗,我这个不懂诗词的人都觉得写得好,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啧啧,你听听,这是一个八九岁小孩子能写的出来吗?”
王熙凤想了想,道:“要不,改天把他邀请来吃个酒?我来摸摸他的底,大老爷的意思让他出府读书去,若以后真的考了个状元回来,那还得了?保不齐我们以后都要看他的脸色。”
贾琏吐出一块鸡骨头,不屑道:“什么玩意,状元有那么好考的?不过你说的也在理,我总感觉老三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嗯,过几日吧!我这两天外面的事忙,过了这阵,我再叫他来吃酒。”
……
王熙凤院不远处的一个院子里,是李纨和贾兰的住处。
按理说,这二房当家的权利再不济也是要落到李纨的头上,毕竟,她是根正苗红的二房大儿媳妇长孙媳妇,可贾琏夫妇来了之后,李纨就默默的退居二线了。
李纨的父亲李守中是原国子监祭酒,正三品的大员,位高,权也重。国子监,就是皇家学院,祭酒呢,是国子监里头号领导,掌管教学考试。
国子监是天下所有士林子弟眼中最高等的学府,里面收纳的学生,几乎都是达官贵族的子弟,能顺利毕业的,都被家里人找关系托人安排到各部各寺当官去了。
李纨才嫁入贾府的时候,丈夫贾珠,荣国府二房嫡派玄孙,二代荣国公嫡系长孙,年纪轻轻,身上有个秀才的功名,在外面一度被吹捧为神童,受尽贾母和众人疼爱。
自己的父亲,在朝里也是份量极足的大官,若不论品级,按官位权利排名,国子监祭酒妥妥的能挤入前十,由此可见其贵重。
风光无限,只能用这四个字形容李纨和贾珠,比王熙凤和贾链要光彩的太多。
时也,命也,谁知贾珠因早年刻苦读书,熬坏了身体,李纨有了身孕后,就一病死了。
倒霉时会一直倒霉,祸不单行,没多久,李守中因为身子的原因,也辞官还乡去了。
没有了丈夫的庇佑,父亲的帮衬,李纨很快从云端坠入了淤泥之中,这种巨大的反差,很多人都会受不了,李纨也是,若不是肚子里还有亡夫留下的骨血,她在贾府的下场,怕是就岌岌可危了。
生下贾兰后,母子俩便相依为命,白天,李纨得去贾母和王夫人面前服侍,留贾兰一个人在家读书,晚上再回来检查贾兰的功课。
本来,贾兰作为荣国府五代头一个,也应该是备受宠爱的,可有一个一出生就叼着一块宝玉的叔叔生他前面去了。
贾母呢,最是迷信,认为这是大富大贵有气运的象征,所有的疼爱全落到贾宝玉的身上了,对贾兰不是很上心。
慢慢的,贾兰在贾宝玉的光环下,似乎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透明人,平日里极少露面,去的最多的地方也就是贾政的梦坡斋。
贾母和王夫人的注意力全在贾宝玉身上,只有贾政还时常想起贾兰这个爱读书的孙子。
王熙凤掌握内宅大权后,很快的就把李纨压了下去,多年来养成的不与人争利,懦弱保守的性格让李纨一退再退,从不与王熙凤争什么,只一心守着独子贾兰过日子。
房间内,六岁的贾兰正端坐在书桌旁读书。
贾兰三四岁的时候就在李纨的督促下读书写字,去年被李纨送到族学里。
李纨穿着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化着淡妆,盘着头发,身姿丰盈,面容姣好,坐在一旁给贾兰缝制衣裳。
贾兰很多衣裳都是由李纨亲手缝制。
因为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李纨的衣着不像王熙凤那样,大红大绿的引人注目,通常以素色为主。
看着烛光下认真读书的幼子,李纨美丽的双眸中闪过一抹不忍,不过随即便散了干净。
她也是个要强的女人。
她知道贾兰这个年纪,正是无忧无虑顽耍的时候,可她不能,她想让贾兰和他父亲一样,将来能早早的考中功名,为官做宰,不负贾珠生前的期望。
她知道,贾兰因为性格和身份的原因,在老太太和太太那不讨喜,只有老爷在意一些,可老爷更多的心血还是放在她小叔子贾宝玉的身上。
她节俭,甚至到了小气的地步,老太太怜她孤儿寡母,每个月她的月份和老太太是一样的,都是二十两,除去买给贾兰读书进学用的笔墨纸砚,她都一分一分的攒着。
连族学都束脩都是老爷给她们交的。
她知道,这荣国府二房的家业将来都是宝玉的,和她们娘俩没什么关系,她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银子,都是用来给贾兰以后读书和娶妻生子用的。
她极其的勤俭,几乎没有请过东道,别人请她她也极少去,因为她舍不得回请所需的银子。甚至屋里的蜡烛也不愿意多点一些。
娘俩共用一盏蜡烛,贾兰读书,李纨缝衣。
她的贴身丫鬟就一个,叫素云,容貌只能算普通,年纪不大,也是贾家的家生子,性格和她一样,保守,懦弱。
素云端着两盏热茶走了进来,看屋里只有一盏烛火,笑道:“奶奶,一盏灯够吗?小少爷会伤了眼睛呢!”
李纨搁下手中的针线和锦缎,柔声问道:“兰儿,可能看清?”
“母亲,能看清呢。”贾兰也放下书,接过素云递上来的茶盏,喝了一口热茶。
窗外,寒风悲鸣,像是有人在旷野上呜咽,在院子里盘旋。
房间里还没有点火炉,门窗紧闭着,倒也不冷。
“嗯,今天你琮三叔写的那一词一诗,你觉得怎么样?”
李纨平日里和贾兰谈的最多的就是学问,她也喜欢诗词。
今天的贾琮有一种让她很惊艳的感觉,往日里她对贾琮最多的印象也就是“顽劣不堪”“极不成器”。
这些话还是从邢夫人口中听来的,她极少见到贾琮。
“当然是极好啊。”贾兰挠挠头,想了想道。
“嗯,兰儿,听说你琮三叔很快就要出府读书了,等你往后大了点,母亲也送你出去读书。”李纨看着贾兰,眼中满是疼爱。
“是,母亲,孩儿一定会努力读书,不叫母亲失望。”
看着小大人般的幼子,李纨心里一阵阵疼痛,她想起了贾珠,想起了那段美好的日子,两个人一起暗自遐想着未来……
“母亲……”
贾兰小声道,打破了李纨的回忆。
“怎么了,兰儿。”
“母亲,宝二叔喜欢和琮三叔玩,昨天还请琮三叔去他的东道,孩儿也想去和琮三叔玩。”贾兰嗫嚅着,又怕他母亲误会伤心,连忙解释道:“孩儿不是想去玩,孩儿是想去和琮三叔学,琮三叔虽进学时间短,可能写出那样好的诗词,学问肯定比孩儿好的多……”
李纨没有责怪贾兰,她知道贾兰的心思,可是老太太那儿……
今天老太太的态度她是再明白不过的,若是兰儿和贾琮亲近,说不定会引起老太太的反感。
李纨小心翼翼的惯了,从来不愿意冒险,只想守着幼子本分度日,最大的愿望就是贾兰以后能考中功名,当大官,给自己挣个诰命夫人回来。
李纨拍了拍贾兰的小脑袋,温声道:“你琮三叔马上就要出府读书了,你还怎么和他玩?听娘亲的话,好好读书,将来考了功名,当了大官,娘和你天上的爹爹都会高兴的。”
“是,母亲。”贾兰低下小脑袋,语气有些落寞。
看着垂头丧气的幼子,李纨心里叹了口气,天下那么多人,可谁又能理解她呢?除了她早丧的丈夫。
……
大房,贾琮小院。
在小书房里看书的贾琮狠狠的打了两个喷嚏,一脸懵逼。